第19节:丁忧(4) 柯海和维扬客交上朋友。维扬客姓阮,朋友们都称阮郎,是扬州城的盐商。 阮郎比柯海长八岁,彼此间却并无岁月和兴趣的隔阂,而是很谈得来。阮郎与本 县钱氏通家之好,两家的祖父一同卖过盐,父亲们则在一地做过官,阮郎和人称 " 钱先生" 的儿子已是第三代的交谊。" 钱先生" 是谑称,一没有开馆教书,二 也算不上学品兼优,可说是顽童差不多,从小就惯在学中闹馆。因是他家开的馆, 真正的先生并不好太过训责,有一回,先生苦极了,告饶道:我称你先生好不好? " 钱先生" 的称呼便传开了。事实上,钱先生已逐渐脱去淘气,大约是昔日闹够 了,如今便安稳下来,反是同学淘里最有礼的一个,成了真正的钱先生。但称呼 起来,依然有调侃的意思,钱先生呢?依然是个有趣的人。阮郎在钱先生家住, 柯海频繁上钱府去找阮郎,于是,连同钱先生也走近了。 钱家是个大家,五世同堂,每晚的一餐饭必在正厅共进。八仙桌摆开有十数 张,如同办宴。老太爷出身浦东农户,是创业的一代,一生勤力,没什么闲情, 那些造园子之类的雅兴,在他看来,都是吃饱了撑的,他只造宅子。钱家的宅子 上海城第一壮阔,没什么蹊跷的构制,只是大和间数多,占了整整一片街面。远 远看见,屋瓦连绵起伏,屋脊鳞次栉比。申明世扩宅子,暗中也有与钱家一比的 意思,但申明世究竟喜欢奇丽,不甘只在" 大" 上作文章,就别开一路,作在" 高" 上。再说钱家的宅子,还有一处优长,就是人多。除去自己家五代数十房的 人,又有近一半的客人。客人中有寄居的亲朋,一帮子清客,还有阮郎这样临时 走访的。如此众多的人,每日一聚餐,不说煮和烧,单是采买,就是巨大的工程。 所以钱家专办食材的就有七八个壮丁,分头往四乡八野定购定制。每日天不亮, 薄雾里看得见东西南北的河道里走了船,吃水很深,走不快,只见鱼虾乱跳,鸡 鸣羊叫,蔬笋瓜果尖起着,就知道是钱家的船,待到先后集拢在钱宅后门码头, 天已经大亮。钱宅里,自开一间豆腐坊,老太爷每日必要的一道菜,就是猪油渣 清炒豆腐渣。因此,豆腐坊日夜都在煮豆,磨豆,热气蒸腾。这就是老太爷的理 想:屋大,人多,锅开鼎沸。 柯海在钱府上留了几回饭,领略到另一派风范,大开大合。钱家的餐具都是 在江西景德镇特制,不求式样新奇、质地细腻,只为大和深。每一件盛器都镶有 提襻,可见内中菜肴的实足——一整只肥鹅,肚里藏着鱼肉的丁、干鲜菇子、糯 米、红枣、莲子;马鲛鱼剁成段,盖上一厚层葱姜、芫荽、猪油、豆酱,旺火上 蒸;汤盛在酱缸般的瓦罐里,热油底下卧着一只全鸡!柯海吃了几餐,就觉身上 长肉。再看这家老小,全是敦实的体魄,肤色红亮,十分兴旺的气象。惟钱先生 食量窄小些,口味也促狭,向柯海抱怨自家的食风太粗犷,是乡下人的灶火,不 如申府上的精致细巧有讲究,所谓" 隔锅饭香" 就是指这个。柯海吃过钱家的饭 食,为表示谢意,着人摘了数十筐桃,挑过去。街上人没见过如此大、红、香气 淋漓的蜜桃,都尾随着看和闻,闹嚷嚷来到钱宅。老太爷喜欢桃子,也喜欢如此 轰动的阵势,晚饭特特将柯海、阮郎,还有孙子" 钱先生" 叫到桌上。老太爷的 饭菜是单做的,其中就有一道先前说的猪油渣炒豆腐渣,以此也能看出老太爷的 饭食是什么路数,多是乡野草莽的一脉:草头饼,糙得拉舌头,就是有咬劲和嚼 头;裹着面糊油里炸的小虾,卷上半馊的豆腐皮,小虾也是扎嘴,豆腐还酸,但 就是不同凡响,还可见识老太爷的健硕,牙口真结实! 老太爷的饭桌自然摆在上首,坐北向南,眼面前是攒动的人头,筷箸摇得山 响。陪在老太爷桌上的本是几名常客,今日里则换上清一色的孙辈小子。看着一 帮少年人,个个都是才俊模样,老树上发的新嫩枝,十分得意,打开了话匣子。 年轻时候,钱老太爷贩过私盐——说实话,哪一个富豪不是从盗贼起家?日里睡 觉,夜里起身,避过盐关,绕小径而往,一路上遭遇奇人奇事,如今想想,后脊 梁上都发寒。有一日,天蒙蒙亮,他们找到一间破祠堂歇脚,推门进去,正有一 人要出来,晨曦中,可见出那人的身形轮廓。身量不高,黑衣黑缠头,束得极紧, 显出蜂腰,细长腿,手里握一管竹竿,丈二长。那人眼睛并不朝来人看,径直迈 出门槛,竹竿在身后一横。顺着竿子,从门后又出来两人,却是着白衣,缠白头, 亦是全身束紧,出得门来,下了坡,沿草中路径去了。方才说过,晨曦初起,四 下里尚在混沌中,看不清这一行人的眉目,恍惚间总觉着怪异,不知这一处还是 那一处,不同于常,不由回头一望。此刻,天亮了一成,雾气发白,人和物浮现 出来,就见不远处的岗上,齐腰的杂草间,一黑二白三个身形从西往东移去。这 一眼不得了!看出了端倪,那黑衣人还好,是走着,那两个白衣,却是在跳,一 纵一跳地移着,身子直挺挺不打一点弯——刹那间明白过来,遇上赶尸的了!以 往只是听说,专有一种营生,将殁在客地的人送回老家落葬,但不明白如何运送, 这回是亲眼目睹。传说中赶尸都是夜间行路,不知这一路为什么天亮启程,或许 是听见动静,有意避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