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最后一个匈奴(51) "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人——" 斯诺先生这样说," 一个辛勤劳动,' 奉公守 法' ,于人无犯的好人——一个多月没有吃饭了?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褶;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 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 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他早已卖了妻鬻了女,那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 都已卖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烈 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 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是个人!" 斯诺先生继续写道:" 儿童们更加可怜,他们细小的骨骼弯曲变形,关节突 出,骨瘦如柴,鼓起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像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 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峋,乳房干瘪下垂,像空口袋一样。但是,女 人和姑娘毕竟不多,大多数不是死了,就是给卖了。" 他接着写道:" 我并不想要危言耸听。这些现象都是我亲眼看到而且永远不 会忘记的。在灾荒中,千百万的人就这样死了,今天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这样死去。 我在沙拉子街上看到过新尸;在农村里,我看到过万人坑里一层层盖着几十个这 种灾荒和时疫的受害者。但是这毕竟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叫人吃惊的是,在许 多的城市里,仍有许多有钱人、囤积大米小麦的富人、地主老财,他们有武装警 卫保护着,他们在大发其财。叫人吃惊的事情是,在城市里,做官的与歌妓舞女 跳舞打麻将;在北京天津等地,有千千万万吨的麦子小米,那是赈灾委员会收集 的( 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献) ,可是却不能运去救济灾民……在灾情最甚的时候, 赈灾委员会决定( 用美国经费) 修一条大渠灌溉一些缺水的土地。官员们欣然合 作——立刻开始以几分钱一亩的低价收购了灌溉区的所有土地。一群贪心的兀鹰 飞降这个黑暗的国家,以欠租或几个铜板大批收购饥饿农民手中的土地,然后等 待雨晴后出租给佃户。" 那天,杨作新撒开双脚,一口气跑出五里多路,然后离开川道,上了山。山 上有那些拦羊孩子、种地农民修的避雨的小土窑。他找了一个土窑,躲了进去, 歇了歇脚,吃了点干粮,继续赶路。川道里他不敢走了,怕敌人设卡堵他,于是 翻山越岭,专拣那些拦羊娃踩出的羊肠小道。 天下之大,他不知道何处可容此身。只是听任两条腿带着他走。一日,他登 上一座山头,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气象森森的城市,三山对峙,二水交流, 腾出川道里一块宽阔的三角洲,造就这荒原上一块锦绣繁华地面。这些天满目所 见,都是荒山秃岭,野物成群,今天搭眼见了这个去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细 细看时,见东边山的一条山腿上,立着一座宝塔,他明白了,原来双脚又将自己 带进了是非之地肤施城。 冒着生命危险,他下了山,自北城门进入肤施。北城门口,较之当初的戒备 森严,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动了许多。原来绑过杜先生的地方,现在一溜摆小摊 的,在那吆喝叫卖。城门上,捉拿杨作新的告示还在,只是它的角角边边,已经 被大力丸和专治女人月经不调和男人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以及淋病之类的告示 所侵吞,原先的那张,倒不怎么醒目了。杨作新冷笑了一声,把头往脖子里缩了 缩,昂然入城。看守城门的士兵,对这个蓬头垢面的乡里人,正眼也没看一下, 只顾在那里丢盹。 肤施城里,照旧繁华热闹,各种字号儿一律开张。婆姨们依旧穿着露出腿把 子的旗袍或裙子,嘴唇抹得血红;男人们依旧西装革履,梳着一头跌倒蝇子滑倒 虱的头发,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这不由使杨作新长发一声感慨。 他在省立肤施中学的围墙外边溜达了半天,想找一个熟人问问情况。他想去 找组织,国民党反动派刀子再快,也不能把共产党一个个都杀绝吧,他想。操场 上,一群学生正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是个好人,他正穿个半裤,领一群学生跑 步。于是,杨作新把头露出围墙,轻轻唤他。体育老师瞅见杨作新,脸色变了, 他喊了一声:" 立定!解散!" 让学生自由活动,然后去到围墙跟前,匆匆地说 :"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在这里溜达,军警们住在学校里,整天喊着要抓你哩。 " 杨作新笑了笑,向他打问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的情况。体育老师说,有的死 了,有的跑了,你要找他们,到北边去找吧,听说谢子长扯旗造反,在北边举行 了" 清涧起义" ,占了好几座县城,肤施城里,都吵红了。杨作新听了,一阵高 兴,他刚张口要说声" 谢谢" ,只见那体育老师已经匆匆地离开了矮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