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芳说,全校男生女生没几个好人 郝芳外号大河马,这个污辱性的外号足以说明她在学校男女同学中的处境。 事隔十年,调查组找她调查时,正像赵大鹰所说,她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她 肥胖短粗地陷落在一个破藤椅上,像个痴呆的河马一样东嗅西嗅,梦呓一般自言自 语。调查人的插 问常常难以拨正谈话的航向。她的陈述明显给周汉臣案件增加了调 查的难度。现将她的谈话引录如下,请读者自行分辨。 荆山岛工读学校就周汉臣老师一个好人。其余没什么好人。都像发疯的狼崽子 一样咬人吃人。把大树连根咬了,还想扒着大树往上爬。大树倒了,树倒猢狲散, 他们也傻了。一群什么东西! 调查人插话:你说得冷静些。 我很冷静。我很清醒。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都是疯子,就是我清醒。大树没倒, 围着大树团团转,争风吃醋,邀功争宠。大树要倒,就都围着大树张开血盆大口。 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直躲在一旁冷静地观察。那些骚女生自做多情,其实周 汉臣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周汉臣多高大呀,他看不上她们。他常常和我说,你 是最聪明最懂事的。 调查人插话:周汉臣对女生从没有过什么不正当行为吗? 他秉公无私。他就是对我特别好。跳集体舞时,他就是和我手拉手。我知道他 喜欢我。 调查人插话:这个情况我们听别人也说过。 我说的都是属实的。我知道他疼我,其他女生就嫉妒。你们有什么可嫉妒的? 周汉臣喜欢我是周汉臣的自由。那一阵,他几乎每天都要找机会来看看我。我难过 了,他就抱我搂我摸我安慰我。 调查人插话:真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喜欢我,每天不看到我不抱抱我,心里就少点什么。有时候白天不得 空,晚上熄灯睡了,他还偷偷开门进来,摸到我床边抱我摸我。同宿舍的女生睡得 跟死猪一样。 调查人插话:这不太可能吧?你们宿舍不插门?不怕其他女生醒来看见? 他有威信。他不在乎她们。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把我抱着举起来又放下,然后 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我觉得他当时特别冲动,身体的下半部像个马达一样一挺一 挺地跳开了。他喘着粗气。我被他搂得像水果糖一样要化了。我现在知道,他那次 一定是克制不住射精了;可是他怕吓着我,什么也没说,以为我不懂;放下我,肯 定回宿舍换裤衩去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但是我 聪明,有味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身体特别有劲,他搂过我,他知道。我 知道他每次都想要我,可是他控制着。他是老师。他要照顾影响。他是个很有意志 品质的男人。他对其他女生都是安抚。他装作对人人都喜欢,其实那是做老师的要 装作一视同仁。他当然不是流氓。 郝芳这些话很像是性幻想,但是跳集体舞手拉手又肯定是确凿事实,她又一再 声明自己很清醒,这大概很容易把调查组的思想搞乱。 在郝芳与调查组谈话二十多年后,也就是周汉臣事件三十多年后,作者找到了 她。 发现她就是女作家何方。作者有些吃惊。 她很肥胖地坐落在沙发里,精神似乎正常。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相貌的困难与 年龄相互协调了,看着并不像原来想象得那么难看。 听说我要写这个故事,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很慨然地把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 写的日记选了一些给我。是打印稿。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作者对此深感不 安,对方也是作家。她说:那段历史我写不下来了,我只是把它放在遥远的距离写 诗。作者也便想起她那几首著名的诗,如《山》,其中那著名的句子"风来了,唯有 你可靠"给人印象很深。 作者看了打印稿,问:这是你当年日记的原样吗? 她回答:基本上是原样。我那时就喜欢文学,周汉臣就鼓励我以后当作家。我 给你看的这些日记做过文字修改,本来是想作为长篇小说写下来的,但我发现完不 成这个任务。作者问:为什么?她很质朴地笑了笑:不为什么,身体不好。我心脏 做了手术,颈椎胸椎也有问题,肾也不好,不能有这么大的野心。你用吧。 作者十分感谢这种馈赠。 现将她日记中的几篇引录如下。当然这是郝芳的日记,不是何方的日记。 今晚月色很白。我睡不着,悄悄出了宿舍,站在门前走廊上看夜景。突然,那 边宿舍门响,有一个女生飘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匆匆下楼了。转过楼梯拐 角时,月光照下来,我认出是肖莎莎。她好像穿着一身白。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 让我想到送葬的人和鬼。看见她在月光下穿过院子走到那边库房去了。我浑身起了 鸡皮疙瘩。 正百思不得其解,看见周汉臣一个人出现在月光下。他在楼下男生宿舍前一间 一间地走过。这是他惯常的巡夜。我知道他睡得晚。那边他的房间孤独地亮着灯光。 他大概听到什么声响,警觉地朝库房方向眺望。后来就匆匆朝那儿走去。我趴在走 廊栏杆上紧张地望着。月光很稠,让我看不清库房那片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 来,听到周汉臣在那里高声喊来人。我便立刻捶起一个个女生宿舍门喊起来,又朝 楼下喊。人们跑出来拥到库房。 肖莎莎上吊自杀,周汉臣把她救了下来。她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上吊的绳子被 扔在一边。周汉臣让女生把肖莎莎抬回宿舍。他告诉大家要安慰她。当个工读学校 老师真不容易。虽然是夜晚,我也能看见周汉臣眼里布满血丝。他太辛苦了。他看 到人群中的我,别有深意。他一定听到是我传达了他的呼喊。 我在他需要的时候总是出现。 今天中午,太阳笑得很奇怪。周汉臣和眉子从外面回来。周汉臣的裤子湿漉漉 的,他一定上码头看船去了。眉子肯定是硬跟着去了。这几个女生成天围着周汉臣 给他添麻烦,真不知道体谅人。周汉臣看见我笑了笑,那目光又别有深意。他一定 觉出我在体谅他。 我要雪里送炭,绝不做赶不走的苍蝇。 周汉臣进校门时,马小峰正踩着凳子抄黑板报。周汉臣站住看了看,夸奖道: 马小峰的字越写越帅了。马小峰拿着粉笔转回头,受宠地一笑。这黑小子写得更有 劲了。戴良才又拿着一张报纸跑过来,问周汉臣今天念什么文章。周汉臣指点了, 又说道:你这两天念得非常好,乍一听和播音员差不多。戴良才瘦马一样立在那里 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马小峰站在凳子上扭回头来看,那目光不怎么样。都想在周 老师面前争宠,别人看不清,我看得清。 周老师在鼓励他们进步。 几个女生又围过来和周汉臣老师说话。像一群小喜鹊在窝里探出头,叽叽喳喳 争着向喜鹊妈妈喜鹊爸爸要食吃。周汉臣隔着人群看了看我。我转身走了。我知道 周汉臣又看出我在体谅他。我不给他添负担。 中午应该让周老师休息一会儿,他们全不知道。 今天太阳落山又红又肿。赵大鹰不知为什么和白雪公主大吵起来。 这个座山雕平时冠冕堂皇挺有派头的,今天扯起脖子嚷:周汉臣周汉臣,都拿 他的唾沫星子当令箭。我是校文革主任,我说了不算数?白雪公主像一束靠边的窗 帘挺安静地站在那儿解释着什么。赵大鹰涨红了脸,挥胳膊嚷道:够了够了,我们 不要老爷子,我们自己能做主!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火。他不是周老师的得力臂 膀吗? 白雪公主像根黄豆芽一样飘走了。 赵大鹰冲她背影嚷道:快去打小报告,快去,晚了别人就占先了。 白雪公主回头默默看了他一眼,走了。 白雪公主,你确实是从小死了亲妈后妈养的,在家受惯了气;可是周老师又不 是你的七个小矮人,也不是你的白马王子,你老缠着他干什么?听说白雪公主还偷 偷去给周汉臣洗衣服,连裤衩都偷出来洗了。这也太不像话了。这给周汉臣老师造 成什么坏影响。 晚上熄灯前,又看见周老师催促大家熄灯睡觉。 他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体谅他。我很高兴,就跑回来写日记。 我明天一定要找机会和他个别谈谈。 读者一定发现,以上几篇日记对前面几个人物的某些陈述做了印证,但是白雪 公主为周汉臣洗裤衩的说法又增添了事情的复杂性。这些郝芳的日记是被作家何方 修改过的,何方是"净化"了几十年前的日记呢,还是"发挥"了几十年前的日记呢? 郝芳二十多年前对调查组的陈述就给调查组搞清真相添了乱,现在作家何方拿 出的日记会不会继续添乱呢? 作者很谨慎地问:二十多年前,周汉臣案件调查组找你调查,你还记得当时的 陈述吗?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道:我那时精神有点不正常,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 了。我对那段精神失常的事最不愿回忆。我知道你看到调查记录了,白纸黑字我也 没法收回。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用不着照顾我。 作者问:你现在对周汉臣是什么看法呢?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是我永生的梦。是我的山。 作者理解了一会儿,又问:把周汉臣说成流氓分子,你当时是什么观点?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你不是有调查组的全部记录吗,现在又有我的日 记,就不用我说了。我当时对调查组讲,要了解真相,就要多调查一些人。特别要 找到当时荆山岛工读学校的一个实习老师,他叫江生。他其实是我们学生和周汉臣 之间的桥梁。一方面,他是周汉臣的助手;另一方面,他年轻刚毕业,和我们学生 混成一片。在周汉臣被迫害致死的事件中,他的作用其实比我们任何一个学生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