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帝的错 一 她叫姚洁。 来深圳那年她17岁,正是桃花喷火的年华。 行桃花运?虽说深圳这座移民新城似乎颇有利于谈恋爱——年轻的城市年轻的 人嘛。但这一切离姚洁很远、很远。 她在一家纸箱厂做工,是一个说起话来嘶哑着嗓子的孤独人。对爱情,她就像 穷汉不知劳力士金表为何物一样,唯有听听而已。 要紧的是先治好病。 3年转瞬即逝。姚洁的甲亢病好像成了遥远的记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20岁的姚 洁嘴角微微有点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慢慢地,人们公认她 是纸箱厂的“厂花”。 “厂花”姚洁是老宝安赖所长——当地派出所所长介绍人纸箱厂的。纸箱厂老 板姓崔,在香港打工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积蓄了一笔资金到深圳办这一家小厂。他 清楚地知道,“现官不如现管”,对赖所长鞍前马后恭恭敬敬,对姚洁自然也格外 关照。 不知为什么,50多岁的崔老板见姚洁的病治好后一天比一天出脱得秀色可人, 鳏居多年的心总是骚动不安。据说,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 落,看着她即使是非常随意的一个微笑,你也会忽地感到如痴如醉。对于姚洁,崔 老板的感觉正是这样。 但崔老板明白姚洁这样的年龄只能给自己当女儿——对了,认她做“契女”。 这种想法一经形成,便很难改变。 姚洁依然在纸箱厂搞简单的包装工作。对自己的美丽,她并没有抱太多的想法。 也许是以前习惯了周围人的冷漠与熟视无睹,她反而对现在时而有男同胞投来欣赏 与爱慕的眼光不甚适应,尤其是对管工洪长亮……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礼拜天,崔老板把姚洁约请到汇食街大排档吃狗肉煲。香港 不许吃狗肉,崔老板便不时来大开荤戒。 崔老板给姚洁夹了一箸狗肉,给她讲他在香港如何从零开好帮人家打短工,在 餐馆洗碗碟,以至擦皮鞋……他絮絮诉说他早逝的妻子,他的弟妹,妻子的亲戚…… 他的家族全是一群庸庸碌碌的小市民。为了来深圳办厂,他求爷爷、告奶奶地筹借 了一笔钱,靠着运气和本事,支撑起这家纸箱厂。但他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以往, 自己又无儿女,身居异乡未免孤寂…… 姚洁望着一脸真诚的他,她想到自己能治好病,还不是多亏了崔老板鼎力相助 吗? 突然他住了嘴呆呆地望着姚洁,那眼光说不出是怜爱还是期待。再开口时声音 轻了许多,他问:“我很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契女’吗?” 姚洁想不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她没有忘记某个刊物上告诫出门在外的女孩子 的话,又想到了洪长亮——洪长亮会答应自己做崔老板的“契女”吗? 二 26岁的管工洪长亮,是从浙江应聘来的助理工程师。 他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浙江一家国营工厂。虽然厂里欠银行贷款、欠人 家债务几乎与固定资产相抵,可厂长、科长、主任们若无其事地照样拿工资,各级 各类的人照样为职称。住房争得脸红脖子粗,工人老大哥们也照样老三级、新五级 地拿工资。洪长亮忍了两年,终于在卡耐基鼓吹不休的“自我实现”声中,揣上文 凭、职称证书、荣誉证书,一点也不费心地找到了纸箱厂管工这个位置。 按他的话来说,从高考志愿表填上“工科”那时起,就憧憬着一间属于自己的 工厂。现在给香港人打工,只是暂时性的。总有一天,洪长亮也雇请那些香港人, 给自己打工!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将来呢? 纸箱厂100多个女工,人人都暗恋着洪长亮。包装车间的娅莉、宝珊她们,回到 宿舍更是每晚必提洪长亮如何如何。而那时的姚洁,对洪长亮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姚洁的父亲是个诚实的老教师,当年曾被斗进“牛棚”里落得半身不遂,单靠 勤劳能干的母亲拉扯着姚洁和两个小弟弟长大。姚洁15岁那年,突然患了甲亢病。 但家里实在穷,没钱医。所以到她17岁时,成了哑着嗓子说话、眼睛大而突的“傻 女孩”。眼看女儿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母亲只能心里骂自己没本事照顾好女儿! 听乡里中医说,这种病得送到大城市去医才行。七转八托,母亲托到了丈夫的 学生——这学生曾有恩于赖所长,便介绍姚洁去找赖所长。 赖所长为了还掉这笔人情债,便收下了姚洁。后来经所长夫人提议,介绍到崔 老板那里先打工。治病的事仍然悬而未决。 洪长亮见姚洁生着病还出来打工,很同情她,总是派轻便而简单的活儿给姚洁 干。其他管工见姚洁丑模丑样、病恹恹的像个“黄脸婆”,便总乘洪长亮押货出去 或崔老板不在时拿姚洁寻开心,使唤她干这干那。 而娅莉、宝珊她们见姚洁老实本分不拈轻怕重,把又脏又累的活儿推给她干。 但当她们去看录像、外出逛街时,却好像忘记了有姚洁这个人的存在。弄得姚洁时 常对镜自怜,像是失群的孤雁。 洪长亮像大哥哥关照小妹妹似地护着姚洁,引起其他女同胞不满——姚洁凭什 么就获得洪长亮青睐? 一次又值长亮外出押货时,厂里正好进了三车货。崔老板吩咐其他管工都去搬 货后,有事匆匆走了。全厂大家出动把货从一楼搬到三楼。可怜的姚洁那天正好来 例假,也得上阵。她一手扛着纸箱,一手扶着栏杆吃力地往上爬。爬到二楼,她忽 然感到双眼发黑,整个儿世界颠倒了…… 三 姚洁悠悠地醒转过来时,是在宿舍自己的下铺上。 宝珊、娅莉她们围成一圈,恍惚中所见都是关注、探询的神情。 经痛。姚洁感到下腹部痛得厉害,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半夜里,姚洁大喊大叫地发恶梦,令宝珊、娅莉她们毛骨悚然,束手无策,终 于去报告崔老板。崔老板便找到了赖所长。 赖所长说姚洁是纸箱厂的人了,得靠崔老板想办法帮她治病,并含糊其辞地暗 示崔老板最近偷税漏税之事。 崔老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眼看姚洁一天比一天面黄肌瘦,他怕闹出人 命,左右打听,闻说广州有家海军医院是专门医治姚洁这种病的。洪长亮押货回来, 听到姚洁病重,也着急起来。 崔老板怕自己的事给赖所长捅出来,便借洪长亮又要押货去广州之机,委托他 送姚洁去住院。 洪长亮为姚洁办好住院手续。曾医生为她主诊,给她动了手术。 过了几天,洪长亮手中捧了一大把含露欲放的玫瑰去探望姚洁。他看见姚洁躺 在床上,身上裹着白袍,散着头发,闭着眼睛,安详得像个睡公主似的。 半年过去,洪长亮邀姚洁到星和西餐厅饮咖啡。姚洁告诉洪长亮,他去看她的 那一天她是醒着的。她有时在邻舍着欢乐早场的粤语长片,常见到有类似的镜头。 姚洁觉得洪长亮真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主人公。 那间奶油色的西餐厅墙上长满许多攀藤植物,把整间屋绕住。绿色的叶子,夹 杂着紫的牵牛,红的杜鹃,颇富罗曼蒂克情调。 病好后,娅莉、宝珊她们也时常邀姚洁上街。姚洁看见那些深圳女郎打扮得飘 逸潇洒,骑摩托、上茶楼、入舞厅,真是羡慕死了。现在长亮把自己约到这个地方, 姚洁觉得上帝真是太厚爱自己了! “我坦白告诉你,”长亮那双多情的眼睛看着姚洁,令她心动,“你是令我日 久生情的女孩!” 他透过火红的烛光看姚洁,姚洁显得更妩媚、清纯、可爱。 “我?”姚洁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我是一无所有的农村乡下打工妹,我不能……” “你是打工妹,我又何尝不是打工仔?” “但你是名牌大学生!” “我们彼此相交,是交感情、交心。”洪长亮用有力的手按住姚洁的双肩,又 轻轻地把姚洁揽进自己怀里,“我们不是交换学历,也不是交换钞票。答应我做你 的男朋友……” 姚洁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笑容,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美丽的姚洁,她感到自己是一寸一寸地被一种类似日光气息的男性味道所淹没。 四 姚洁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崔老板见姚洁犹豫着沉思,呵呵一笑,说:“你不用急着回复我,我可以等……”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黄昏,落日染红了纸箱厂的房子。姚洁找到崔老板,告诉他: “可以做你‘契女’,但该我干的工作我还是应当去干,不能因这个身份就拿一张 ‘长期饭票’。” 这样一来,崔老板更加喜欢姚洁了。他还是赞许实实在在地干事情的人。 崔老板又把姚洁从10多人住的大房调到单独一间的小房,理由很充分:既然是 “契女”,那就必须住得舒适一些。姚洁同意了,但依然喜欢到包装车间去上班, 那里毕竟有娅莉、宝珊一帮姐妹哩。 “好棒喔,姚小姐,看不出你的野心还大得很呢!”宝珊、娅莉她们偶尔开姚 洁的玩笑。姚洁听出她们语气中挖苦的味道,并不争辩,只由她们说去。但不能忍 受的是她们竟然像串通好了似的,干啥事都不再带上姚洁。 姚洁虽然拥有了洪长亮对她的“爱情”和崔老板对她的“亲情”,但弥足珍贵 的“友情”却离她而去。如果说以前她是“丑小鸭”,她们可以不理她,那么现在 她成了“白天鹅”,她们为什么又不理她呢?也许是上帝的错!——姚洁这样自我 解嘲道。 崔老板得知姚洁有了男朋友,一方面宽宏大量地为她高兴,劝她好好珍惜;另 一方面又鼓励她还是以事业为重,他可以替她办理申请去外国自费留学的手续,要 她趁青春年少,好好去闯一闯世界…… “洋插队”对打工妹简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姚洁把崔老板的意图转 告给洪长亮。长亮使劲摇头,一脸不同意。长亮说:姚洁你不知道,那些工程师、 医生、经理甚至是小有名气的演员去“洋插队”,就像是一个挑着铺盖卷儿从乡下 到城里建筑工地上找活儿干的民工。姚洁你即使出去了,连“民工”也不是,怎么 生存下去呢?何况崔老板那样说,也不知他心中在打啥主意呢! 渐渐地,姚洁觉得娅莉、宝珊她们不理自己了,崔老板却找她多了起来,而且 每次总会找到一个令姚洁无法推辞的理由。开始几次,姚洁以为崔老板要在自己身 上打什么主意,但后来发现他只是把她当作倾诉对象,讲他如何在香港“木屋区” 里度过贫困的单年,如何由母亲带着子女到街市后的小摊子买恤衫、内裤,同小贩 为1元、5角争得面红耳赤……就是这样一个贫困出身的人,凭着中国人的吃苦精神 和不屈的毅力,在深圳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对此姚洁只有倾心佩服。 姚洁与洪长亮约会,也不时谈及崔老板的艰苦创业史。洪长亮觉得,姚洁是否 被这个“资本家”灌了迷魂汤?难道崔老板出钱替她治好病,她就得认他作“契爹” 吗?他当初怎么这么糊涂,就让姚洁答应认这一门啥亲呢? 洪长亮懊恼极了! 五 记得初到赖所长家时,赖所长的女儿送姚洁一叠刚从沙头角中英街买回来的肉 色尼龙袜,一把袖珍形蝴蝶色彩伞。 袜子,姚洁不好意思穿,透明得露脚丫露腿,怪难为情的。雨伞,她先端详了 一下那如琥珀般迷人的塑料柄套,却不小心碰了一下开关,伞“砰”的一声突然张 开——蝴蝶色的图案,美丽缤纷,多像一只突然闯进她生活中来的蝴蝶! 喏,这生活的蝴蝶已向姚洁张开了翅膀…… 崔老板不但出钱给姚洁医好病,而且还把她从包装车间提拔到经理办公室任文 秘工作。姚洁起初并不同意,因为自己的文字能力是不太好的,况且自己那一手字 写得像蝌蚪。崔老板说越是这样,越要她锻炼一番。何况她挺有灵性,很快会上手 的。 ——锻炼一番。姚洁把自己一说服,以后就坦然地坐在电话机旁了。 洪长亮又被崔老板安排去押货。在广州街头,长亮感到郁闷。嘈杂。那里遍布 着小餐馆、小酒楼、小药栈,各式各样的小摊子则摆在街道两侧。洪长亮找到一个 可以打长途直拨的电话亭,无意识地按着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暂停使用。”话筒 里出现了纯正的普通话和粤语。 他狠狠地又按了一组电话号码—— “喂——”这次是姚洁温柔的声音。 “喂——”洪长亮机械地应着。 “先生,你找谁?” “……”他把电话挂断了。姚洁,此刻姚洁还想自己吗?一想到姚洁的办公桌 正对着崔老板的桌子,洪长亮心中就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洪长亮比预定时间提前回到深圳。 他总觉得崔老板对姚洁那么好是另有企图。老板养女工,类似的欢情戏洪长亮 在作品中见过不少。姚洁是否会成为牺牲品呢? 洪长亮一回来就直闯经理室。房门砰一声打开,夹着一声愤怒的惊呼。 ——那惊呼似乎应证了长亮的种种猜测。 其实,崔老板只是伏在姚洁桌子旁,给她指点如何练字…… 但恍惚间,洪长亮却觉得崔老板正把手放在姚洁胸前。他一怒吼,一个右勾拳 把崔老板打趴在地上。 就那么一拳,使崔老板的脊柱骨跌断了!洪长亮大概是气昏了头,对崔老板拳 打脚踢一番。 姚洁觉得一切都乱套了,想骂洪长亮几句都结巴了。也许是气昏了头,她顺手 拿起一个墨水瓶狠狠朝洪长亮的头上打去,那瓶子居然碎了,蓝黑墨水和殷红的血 流在了一起。洪长亮动也不动地呆望着姚洁。 姚洁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为崔老板,为洪长亮,也为她自己!她的雪白衬衣 领口上露出的颈脖来回抽动着,似乎脑后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悲问说:这是否是上帝 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