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玫瑰大街 玫瑰大街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街道。 玫瑰大街是个很不错的意象,很容易让人们联想起爱情,以及一些关于邂逅爱 情的浪漫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玫瑰的艳丽就注定了她终其一生都要与爱情纠缠不清,终究成了符号般的 暗示,随时随地地挑逗着我们内心压抑着的幸福想像。玫瑰大街上每一天都有爱情 发生,然而,在这条有着美丽名字的街道上,最著名的却不是关于爱情的或美丽或 悲壮的传说,而是一个疯人院,一个卖票的疯人院。一个票价极高的疯人院,只实 行会员制,一年的会费可以在城市的中心买下一幢庭院。 那个街道的春日上午有百年榕树静看车流人流,夏日午后有人鼾蝉鸣,秋日黄 昏有和风斜阳,冬天有美丽的恋恋风尘。那个街道和那个城市一样没有色彩,有的 只是黑白恬静的脸和一幅幅写意的画。街道上的那个疯人院和这个城市一样没有喧 闹,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夏日午后倦怠的风中,老人总喜欢向街道上看着,看着一个寂静的年轻女子, 她整个下午都坐在长椅上,老人在想着女子的心思,想着女子的前世是否是一株忧 伤不语的向阳花。 城市和街道幽闭着,人亦是无力的人。 老人已经注意那个女子好多个日子了,不因为女子的安静,也不因为女子的美 丽,而是因为老人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女子每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而 且从来没有重复过。 老人那已经渐渐生锈的脑子至今还能够清楚地记得。 第一天,年轻女子穿了一身中学生的校服,白衬衫,蓝裙子,像一个刚刚从学 校里边逃课出来的学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出来。 老人看到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小女儿白菱,白菱从小一直是一个精灵古 怪的聪明女孩儿。然而,天真烂漫的白菱在十六岁的时候恋爱了,恋爱中的女子, 一下子变得异常的专注和倔强。老人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变得成熟变得执着, 可一旦女儿一门心思地想要和那个大她十三岁的男人在一起时,老人感到了矛盾。 最终,他把女儿像病人一样,锁在疯人院最隐蔽的一个房间里,每天有专门的人送 饭,甚至连放风的机会也没有。 一年之后,老人因为阿黛的事情进了监狱,把白菱一个人扔在外边。老人让助 理管家向李森打听白菱的消息,结果是,李森在老人进了监狱之后,就把白菱放了 出去,从此再无音信。 老人知道最难改变的就是记忆中的事情,所以在记忆中白菱一直是那个可爱中 带着一点倔强的小姑娘,而在白菱的记忆中老人一定还是那个令人感到绝望的父亲。 对此,即使聪明如老人,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年轻的女子穿了一身洁白的婚纱,在长街上走来走去,在墨绿的树影 中像神话中跳动的仙子。 老人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白菱,另一个就是他的妻子。妻子十六岁的 时候就与老人一起跑出了家门。 十年后,风华正茂的两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妻子就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 在人群中飘来荡去,煞是好看! 结婚三年后,妻子为他生了可爱的女儿白菱,之后, 在他把白菱关进疯人院之后的一年中,妻子患上了重病,并最终在老人入狱一个月 后,香消玉殒! 妻子死了,白菱失踪。惟一能令心灰意冷的老人感到快乐的就是, 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天才! 就在那间世界上最舒适的疯人院的房间里。 第三天,年轻女子穿了一件红花棉袄,棉袄很好看,只是当时是夏天显得格外 的扎眼。 第四天,年轻女子穿了一身蓝色旗袍,老人能看到年轻女子光光的小腿,再向 下,是一只开叉的蓝色拖鞋。 这就是老人感到的奇怪之处,一个女人即便是一年当中不穿同样的衣服也并不 奇怪,而她若一直地换各式各样的衣服,却只穿同一双鞋子的话,就显得奇怪,甚 至古怪了。 第五天,年轻女子没来,已经戒烟很多年的老人在窗前踱来踱去,抽掉了整包 香烟。一直到深夜,老人还舍不得回到住所,一直留在窗前,生怕错过。 才只一天,老人就开始想念了。 幸好,人越老,睡眠越少。天快亮的时候,老人决定,女子再次来的时候,一 定要挺身走出去,想到这里,老人觉得心跳加速,像准备一次约会。 想着想着,老人就在躺椅上幸福地睡着了。人越老,幸福越容易,只是一些年 轻时候的感觉就已十分满足,这些感觉告诉自己真的曾经年轻过,真的曾经幸福过。 第六天,阳光灿烂。上午十点的阳光,刺过窗子,刺过老人布满皱纹的眼皮, 再一次将他那已经将死的心灵唤醒了。 老人,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走到窗子前,大街上空无一人,这是个慢 节奏的城市,大部分人在十点的时候只是刚刚睁开眼睛,在考虑着是起来吃早餐还 是再睡一会儿。 中午过了,年轻女子还没有来,而往常这个时候,女子已经会安静地坐在那条 最适合发呆和忧伤的长椅上了,老人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十年的岁月洗刷之后,他太了解这个世界了。除了在小说中,其实许多故事 是在这样的时候发生的,灰姑娘和王子终究还是擦肩而过,很多年后,王子再未想 起过此事,灰姑娘终其一生都在回忆此事,而且代代相传。 而这一次,老人甚至想,灰姑娘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人擦肩而过的,更不用代代 相传! 即便自己是王子。 呵呵,多老的人也会感受到爱情,也会因为感受到爱情而变得浪漫和天真。 失望之余,老人马上感受到了困倦,他想再睡一会儿,并且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太阳爬上头顶,马上就转到另外一边去了,再也不会来烦他了。 但没睡多大一会儿,他便被吵醒了,是嘈杂声,窗外那条终日安静的玫瑰大街 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 老人透过窗子向外看,看见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围着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年轻 女子,那年轻女子任凭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就是坐在椅子上不吭不声, 头也不抬。 尽管老人听不清楚周围的人在说什么,看不清楚年轻女子的脸,但他太了解那 女子的身姿了,他一眼就认出那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女子,于是赶紧大踏步地走了 出去,害怕迟一步就什么都晚了。 人很多,老人在人群外边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子叫陈鱼, 他乡人,在一家洗衣店工作,老板对他很好,让她头一天晚上把衣服取回,洗好, 烘干,烫好,叠好,之后第二天送回来。 谁知道陈鱼每天都会习惯性地从一大堆衣服中挑选出最适合的一件,穿上四处 游荡一下午再送回去。 这一次,陈鱼穿了一身警服,警服很贴身,陈鱼穿上之后显得英姿飒爽,看上 去也不像坏人,可还是有两点露出了破绽。第一,她还穿着那双拖鞋;第二,她坐 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还有最致命的,每套警服的袖口都有自己的编号,她被警服主人的妈妈发现了, 妈妈就是负责帮女儿送衣服取衣服的,她看见别人穿着自己女儿的警服,于是叫来 一大群人围住了陈鱼,还叫来了陈鱼的老板。 于是老人看到一个面目并不狰狞的女人,陈鱼的老板,里里外外,唾沫纷飞, 一边满脸含笑向众人,尤其是女警的妈妈赔礼道歉,好话说尽。进而面色一变,大 声斥责陈鱼。 一切都是生活所累。 而陈鱼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委屈,也不害怕,似乎眼前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尽管事实上她才是这所有一切事情的主角。 老人明白了事情前后之后,马上给李森打了一个电话,十几分钟后,一辆有着 精神病院标志的吉普车开了过来。 老人小声地在陈鱼的老板耳边说:“就对众人解释她是精神病吧! ” 老板愣了一下,很快地点头。 然后,老人领着一个随车的大夫挤进了人群,拉起陈鱼,人们看到吉普车上有 着精神病院的字样,马上给陈鱼他们三个人散开了一条通道,谁也不再言语。 疯子伤人白伤,杀人白杀,这道理人人都懂。 上车之后,随车的大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老人和陈鱼坐在后边,椅子上 有手铐,还有铁镣,随着车身的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陈鱼和老人两个人都视而 不见,充耳不闻。 车子朝着真正的疯子居住的疯人院的方向开去,一个小时之后到了疯人院的门 口,停车之后,老人让那随车的医生下车自己回去。 待医生走远之后,老人对司机说:“绕城市转一圈再回到我那里吧! ” 城市的周围是沙漠,沙漠显露出无边的空旷,空旷是一种感觉。老人就总有一 种空旷的感觉,他还知道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时常会有一种很空旷的感觉, 好像楼群里窜来窜去的风,好像十字路口呼啸而过的车流,教室后排无处不在的光, 无星星的夜晚漫无边际的暗,于是需要一种东西把自己捆绑在这大地之上,而不至 于被风吹走,不至于被光照透…… 但空旷依然挥之不去。这种想像与现实的距离,比从乡村到城市还远,比生到 死还远,比肉体到精神还远。 车子围着城市绕圈子的时候,陈鱼一直将目光注视在窗外,她那一边窗子的外 面是城市,于是,在陈鱼的目光中充满着沙漠一般的空旷和虚无,和隐藏在冷漠背 后如沙漠注视城市般的热情! 沙漠是城市的情人。它总是在围绕着城市转着,锲而 不舍。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又转回了玫瑰大街,和老人预想的一样,人群早已散尽, 一切都恢复如初。 车停在了卖票的疯人院的院落中。 “下车吧,孩子! ”老人和蔼地说。 陈鱼一动不动,安静的表情,掩盖着别人无法触及的内心世界。 “你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被看作是偷窃,但我更认为你是在收藏和体验你的梦 想和希望。”老人继续说。 陈鱼听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