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飞向天空的骨灰——爷爷 如果骨灰还能载动灵魂,一切就依然完美! 爷爷希望自己死之后骨灰不要火化, 希望雇镇子上最好的喇叭手,希望能埋在一个不是奶奶的女人旁边。 爷爷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但爷爷的骨灰飞向了天空,爷爷的灵魂也将飞上 天空,灵魂将变成年轻时的爷爷,在一个美丽的地方见到爷爷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姑 娘,继续走向完美。 当庄梓开着从车库里偷来的黄色跑车,奔腾在沙漠中的公路上时,天难得晴得 湛蓝。那是一个单排坐漂亮跑车,庄梓从前连能擦洗这样的车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至于能够拥有这辆车,庄梓只敢偷偷地想,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敢告诉,会被笑 死的。 但庄梓还是偷偷地想着,想着自己驾驶这辆车在马路上飞奔时的样子,想着向 身后疾驰的马路,当然,车上最好还能坐着自己最爱的女人! 现在他终于实现了, 却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甚至根本没想到女人! 他满脑袋充斥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开快点,再快一点,快一点,或许还能和爷爷说上一句话,对望一眼,或者 在抱着爷爷的时候,至少躯体还能是暖的,是软的。 然而,就在庄梓跳上车,发动引擎,飞奔而去的同时。 修车场的门卫意识到有人偷车,马上报了警。只不过庄梓驾驶的那辆车的性能 真的完美,或者是庄梓天生就有驾驶的天赋,警察只能望尘莫及。连庄梓的车影都 看不到。 最终,庄梓在太阳落下山之前,迈进了家门。而他早已记不清楚,他去城市的 时候是用了五天五夜,还是六天六夜。他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能够这么快的回到家 里,因为他从来都没想回来。 故乡的人看见庄梓开着漂亮的车这么快就回到家了,马上就都聚集在庄梓家的 院里院外,而原本已经动弹不得只有一口气还在的爷爷躺在炕上,透过窗子看到长 高了、长壮了的孙子回来之后,居然一掀被窝走下了地,容光焕发地走出屋子去迎 庄梓。 后来,爷爷在几个小时之后就去世的事实证明,这仅仅是一次,令人幸福的回 光返照。 还没和孙子说上一句话,爷爷就吩咐其他的亲戚准备酒菜,一定要为庄梓接风, 一定要和庄梓喝上几盅。 亲戚们很快就端上了六个菜,摆满了一炕桌,菜很丰富,有鸡有鱼,那原本是 准备在爷爷的葬礼上祭拜爷爷用的,所以只有一桌。至于爷爷死后的酒席,不过是 白菜炖猪肉和牛肉炖萝卜,全村人都要来吃上三天的。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只要是爷爷吃掉,也就不可惜了。 庄梓眼看着爷爷很好的,而邻居又给自己打电话说爷爷病重,开始很不明白, 后来闻见屋子里重重的药味,看见周围人复杂的表情,才相信爷爷是真的病了,现 在只不过是看到自己回来,高兴得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一个人若能忘记自己是个病人,就表示自己不是个病人,那该有多好。 周围的人都看着爷孙两个喝酒。被如此多的人看着,自己坐在中间,成为主角, 让庄梓很有成就感。在庄梓的记忆中,一直是父亲和爷爷与某个长辈在这张炕桌上 喝酒的,而自己只是在外屋边烧火边玩蚂蚁或者蛐蛐,等待着父亲和爷爷叫自己热 菜,或者烫酒。 “外面那车是你的? ”爷爷问。 “嗯。” “要多少钱? ” “不多。”庄梓低头说。 爷爷却显得很安静,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脸上露出了很开心的微笑。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庄梓一直问。 “这下我就放心了。”爷爷说完,身子往旁边一歪,就休克了。 周围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庄梓第一个扑了上去,摸摸爷爷的鼻子,还有呼吸, 抱起爷爷冲出了人群,开右边的车门,把爷爷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帮爷爷系好安 全带,然后自己转到另一端,开车,飞奔而出。 出村子的时候与一辆警车擦肩而过——那是来逮捕庄梓的。 庄梓要带着爷爷去最近城市的医院。车开得很快,路很颠簸,爷爷很快就醒了 过来了。 醒来之后的爷爷发现自己坐在汽车里,坐在汽车里的爷爷,甚至以为自己进入 了天堂,在坐位上看着自己的家乡。 那条路,他走过上千遍,但要么步行,要么坐驴车,惟一的一次坐拖拉机,还 撞掉了最后一颗牙齿。 爷爷很长时间才转头,看到庄梓,才知道自己还没有进入天堂,只不过是在孙 子的车里。 “我们这是去哪里? ”爷爷问庄梓。 “医院。”庄梓看着爷爷幸福的样子,很想哭。 “我们回去吧! ”爷爷说。 “你会好的。”庄梓说。 “回去吧! 。”爷爷安静地说。 “在我死后你要记住替我做三件事情。”爷爷慢慢地说。 “第一,我死后的骨灰不要火化,我总觉得死无全尸是一件不祥的事情;第二, 死后要雇镇子里最好的喇叭队,就是王二麻子的那个队,吹上三天,爷爷就爱听那 个;第三,我不想埋在你奶奶身边,我们一辈子吵架,我不想死后也不安宁,你帮 我去老王家说说,看能不能埋在她姥姥坟的旁边,我们才应该是一对。”爷爷一件 一件地说完,说到最后一件的时候,庄梓甚至察觉到了爷爷的脸红了,人一直到将 死的时候还能够脸红,多幸福。 “你答应吗? ”爷爷问。 “我答应。”庄梓说。 和许多电影中的片断一样,活着的人答应了濒死的人的某个条件之后,濒死的 人就死了。 爷爷死了。 庄梓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爷爷的条件,爷爷或许还能多活几秒钟,或者几天, 也许是几个月,但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将是痛苦的煎熬,并且说不定某一刻死了,就 将是一次永远都无法挽回的死不瞑目。 庄梓把车停住,与已经死去却还在微笑的爷爷拥抱了一下。甚至还贴了一下脸, 庄梓还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疼爱自己的爷爷总是用胡须不断地扎着自 己的脸,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也就是这些温暖,一直伴随着爷孙两个人,让他们两个人在相依为命的时候, 也能够坚强,能够感到幸福。 时间过得好快,在记忆中的童年已经隐约是一个遥远的梦,而庄梓多么希望现 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童年的一个清晰的梦,无论多清晰梦都将醒来。 一切还都将重新再来。 庄梓靠着车窗抽烟,点燃,吸了两口之后,把烟含在爷爷的嘴里,然后,慢慢 地等待烟燃尽。 再次回到坐位,发动汽车,调了一个头,方向由医院变成火葬场。 晚上的火葬场已经没有人,所有的鬼故事都是从这个时间传出。 庄梓与自己的爷爷在车里,却一点都未感到害怕,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爷爷 都永远都是爷爷,从十七年前开始,到一亿年后仍是。 庄梓先下车,然后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从中抱出爷爷,好像十几年前爷爷抱着 自己,重量都差不多,庄梓小的时候浑身都是肉,不同的是爷爷已经只剩下一把骨 头,硌得庄梓心疼。 非洲有一个部落的人,他们睡觉的时候,就是用自己亲人的腿骨做枕头,他们 相信鬼神,却从不害怕,把亲人枕在脑袋下面,他们相信在睡着的时候,会与亲人 相聚,继续他们活着时候的快乐。 庄梓就那么抱着爷爷走进了火葬场的大厅,抱着爷爷挂号、缴款,等待,很多 送亲人的人在号啕大哭,庄梓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真的,并非所有的结束都是值 得悲哀的。 一直到把爷爷送进工作人员手中的时候,庄梓看了爷爷最后一眼,爷爷还在笑, 庄梓不是没有看见爷爷笑过,而这一次除了是最后一次之外,最重要的,这是爷爷 笑得最满足的一次。 从前的笑容都是夹杂了太多的无聊、苦涩、自嘲、无奈。 在以后每当庄梓想起爷爷的时候,能够想到的也总是这个微笑的面容,这很好, 我们愿意谁给谁留下的所有回忆,都是微笑。 尽管庄梓开着很好的车,但实际上庄梓的身上并没有钱。当工作人员要庄梓选 骨灰盒的时候,庄梓想了想还是选了一个最贵的。最终,庄梓是用那辆跑车的备用 轮胎付的款。 庄梓并没有按照爷爷的要求来做,因为庄梓并不相信来生,也不相信死人会看 到什么。但他相信爷爷是了解自己爱爷爷如同爷爷爱自己的。 葬礼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而对于活着的那些人,对于那些庄梓 不爱也不爱庄梓的那些人,庄梓才不管他们会看到一个怎样的葬礼。 爷爷已经死了有两个小时了,庄梓一直都没哭。但当庄梓接到装满骨灰的骨灰 盒的时候,眼泪却掉了下来,爷爷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了灵魂,但仍然是一 具生动的身体,样子还很好看,就很像活着的人,而仅仅两个小时之后,一切,有 生命的和无生命的都化为了灰烬。 庄梓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似乎连记忆都一同化成了灰烬。 庄梓走出去的时候,习惯性地看了看天,怎样看都没有下雨,尽管这个时候没 有雨让人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 没有雨,很大风。 庄梓还是先开右侧的车门,将骨灰盒放在副驾驶的坐位上,还习惯性地帮骨灰 盒系上安全带,安全带很配合的,松垮垮地倒在椅子背上。 庄梓开车飞奔,时速已经到了二百公里,车因为颠簸而几乎飞了出去,庄梓意 识到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于是拉下车窗,吹风的感觉很好,有飞起的感觉,或许是 庄梓觉得自己飞得还不够快,他又拉下了跑车的顶盖。 车在崎岖的马路上颠簸,每时每刻都在跳跃,都在短暂地飞翔,庄梓突然想起 小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做了一个金鱼模样的风筝,就这样窜来窜去,窜上窜下的,怎 么也飞不上天空。 突然庄梓看到那张鱼的面孔,变成了自己的面孔,庄梓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大雨也轰然落下,很及时。 庄梓转头,想看看爷爷是否会被淋湿的时候,发现骨灰盒子的盖子已经打开, 里边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生命的灰烬。 那个精美的骨灰盒,再精美也不过是个盒子,终于因为颠簸而打开了盖子,车 的窗子和盖子也打开了,很大的风把骨灰吹向了天空,很高很高。那里,爷爷清楚 地看到自己和世人,会发现世界上还有好多声音都比镇子里最好的喇叭队强许多, 而做这一切的时候,都会有爷爷一直无法忘记的姑娘,爷爷相信他们本应在一起, 那么他们就会在一起。 爷爷终于飞向天空。 庄梓也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一棵大树。 庄梓当时晕倒了,后来大雨又淋醒了他。庄梓清醒了一会儿,便继续发动引擎, 那真是好车,撞树之后只是外形有一些损伤,发动机却无丝毫损伤。 好像庄梓的头在流血,但神智依然清醒,也依然能够开车,庄梓到家的时候, 家里边灯火通明,只是安静得很。 有警察,有陈鱼,有阿含。 面容枯槁的陈鱼,那么小心翼翼地跟在人群之中,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被警察 带走。 阿含则一脸无辜。她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