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在天空的城市 很多的时候,城市很远,天空很近。 庄梓很庆幸,在拉钩的那一次,两个人一起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反悔” 的时候,自己只说带陈鱼去动物园,却没说具体的时间。 所以,当陈鱼一次次地问:“你究竟什么时候带我去动物园啊? ” 庄梓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快了。” 对于一个一百年都不许反悔的诺言,只拖了四年,似乎还不算太长。 那一年庄梓十二岁,陈鱼十一岁半。过了这个夏天,两个人就将一起上初中了。 然而两个人还是不能快乐地玩整个暑假,在这个夏天里,两个人一定要捡足十 公斤叫做松树丁的蘑菇。 在过去五年的每个暑假里里,陈鱼和庄梓每天早上八点都会在约好的小河边见 面,然后一起趟水过河,到对面的树林里捡蘑菇。 在回家之后,陈鱼还要把捡回来的蘑菇,用线穿好,挂在房檐下面,晾干之后, 托去城里做生意的小贩卖掉,小贩给他们一公斤十六块钱。 “过了这个夏天,我们就能攒到五百块钱了,我们就可以买两辆自行车了。” 在树林里,陈鱼快乐地说。钱都收在她那里,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钱藏在哪里。 “五百! ”庄梓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两个能有那么多钱。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骑车去动物园了。”庄梓开心地在山梁上打个空翻,险些 没有骨碌到山下去。 一整天,两个人一直在很开心地聊天,都没怎么捡蘑菇。傍晚的时候,当两个 人决心想要捡蘑菇的时候,却乌云骤聚,山雨欲来。两个人不得不赶紧回家,临回 家之前,他们说好,第二天早早地来。 下山的时候,庄梓还是习惯性地让陈鱼先过河回家,庄梓过十几分钟再回,这 些年两个人一直一前一后地回家,这是改不了的习惯,尽管已经没有人愿意再说起 他们,因为人们早就已经很习惯地把他们当成了一对。 尽管人们仍然认为他们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爱情。 可难道八十岁就懂得了吗? 陈鱼刚刚跑进屋檐底下,大雨就倾盆而下,只留下 庄梓一个人在雨中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庄梓却不觉得什么,他一个人悠闲地走在雨中,甚至还吹着口哨,尽管他 既没有伞,也没有雨衣,甚至连一片能遮住脑袋的大树叶也没有。 山里的孩子,淋一场雨真的算不得什么。庄梓非但不恼,相反还很高兴。因为 在下过一场雨后,树林里一定会长出许多许多的大蘑菇。 想着,想着,庄梓把口哨吹得更响了。 雨下了一夜,一直到早上还淅淅沥沥的。 庄梓不到五点就起来,跑到陈鱼家去叫陈鱼去捡蘑菇。他知道,晚了就会有先 去的人把蘑菇捡走的。为了蘑菇,旁人的几句闲话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当两个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却傻眼了。因为下了一夜的雨,河水比平时涨 了一倍,而且非常的浑浊,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背你过去吧。”庄梓边说,边开始挽起裤管。 这个时候的庄梓已经比陈鱼整整高出了半个头。 “我们还是一起趟过去吧。”陈鱼想了想说,边说也边开始挽裤管。 两个少年,谁都没有考虑退缩。 可是,陈鱼实在是太瘦、太矮、太小了,如果不是庄梓及时地拉住了他。她一 下水就会被水给冲走了。最后,庄梓不容分说地把陈鱼放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过河之后,两个人都羞红了脸,为了陈鱼胸前若有还无的那抹柔软。无论他们 是否感觉到,是否准备好,两个人都不得不长大。 那天,两个人采的蘑菇比平时的三倍还多,只要把那些蘑菇晾干,卖光,两个 人就可以买自行车了。 然而两个人却不像平时那般开心,话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因为尽管两个人虽然 还不是很明白,但仍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长大。 在他们即将升入中学的前一周,蘑菇都卖掉了,钱都被陈鱼理得很整齐,小心 地用皮套捆好,刚好五百块。 那是个星期天,两个人决定进城去买自行车。 一大早,两个人搭村里的拖拉机进城,拖拉机是拉砖用的,两个人就坐在砖头 上,美滋滋的。钱被陈鱼装在书包里,书包被陈鱼坐在屁股下面。 中午。两个人走进了城市里最大的自行车行,那是客人最稀少的时候,员工也 都在忙着吃午饭。 所以,陈鱼和庄梓走在里边,虽然有些扎眼,却没有人顾得上看他们一眼,或 者打个招呼。 两个人在车行里转了三圈,车行里最便宜的自行车是249 元,刚好买两辆,还 能剩两元,刚好是动物园的门票钱。 “你们要买自行车吗? ”终于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阿姨来招呼他们两个。 “是。”庄梓小声地说。他不是害怕,只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要买那一种? ”阿姨笑着问。 “我们只有五百块钱。”庄梓诚实地说。 他还没说完的时候,陈鱼悄悄地在后面拉了一下庄梓的衣角。 “不能什么都和陌生人说的。”陈鱼小声地嘟囔着,庄梓却并不介意。 “你们是兄妹吧!?你们是要买一辆还是两辆啊? ”阿姨又问。 “一辆。” “两辆。”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庄梓说“一辆”,陈鱼说“两辆”。 庄梓暗中已经看中了一辆428 元的山地车,能变速的那种。 “读中学之后,每天上学、放学我都可以载你的。” 庄梓说。 陈鱼就很开心地笑了。 买好车子之后,庄梓提议去动物园,但陈鱼说动物园很大很大,而现在已经是 下午了,这个时间去,不划算。 所以,当天下午,两人在花了十元钱、每人吃了五串正宗的新疆羊肉串之后, 庄梓就骑着新车,载着陈鱼回家了。 开始的时候,陈鱼还学着城里的男生带女生那样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只是快到 村口的时候,才换坐到后边的货架上去。 中途还发生一点小插曲。可能是吃TiE 宗的新疆羊肉串的缘故,两人一起觉得 肚子疼,于是把车子骑到小路上,在一片小树林里解决掉之后,才舒服。 方便的时候庄梓想偷看,却没敢;陈鱼偷看了,觉得很难看。 回来之后,两个人对车子一直爱不释手,陈鱼甚至每天都擦洗一遍车子。在之 后的几天里,两个人既不去采蘑菇,也不去抓鱼,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骑着车 子在村子里乱转。 同时,两个人惊奇的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开始不怕村里人的 风言风语了。陈鱼甚至敢在村里就坐在车前面的横梁上。 “我们明天去动物园吧! 后天就开学了。”当两个人骑着车游荡在村里的某条 胡同里的时候,陈鱼说。 “好。” “我们去抓鱼吧! ”陈鱼说。 “好。”庄梓说。 说完,就骑车回家去取铁锹,水桶、笊篱。 还是按照老办法,堆河坝,捡鱼……河床并没有变宽,河水并没有变深,河鱼 也并没有长大,只是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 那一夜,庄梓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他甚至比陈鱼更想去动物园,尽管他没有那 样一只小熊用来想念。然而从前他必须要在陈鱼面前装作自己毫不在乎,仅仅因为 他从来都没有去过。 在睡觉之前,庄梓还特意跑出去问村里总去城里的几个大人,动物园的路怎么 走。 冥冥之中,庄梓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把一切都承担起来。尽管他未必知道自己要 承担那些东西叫做“责任”。 第二天,庄梓很早起来,骑车去接陈鱼的时候,陈鱼也早已起来,背着一个大 大的书包,拎着装着鱼的塑料口袋站在门口在等庄梓。 庄梓骑到陈鱼身边,很帅气地刹闸,陈鱼一扭身,就坐在了横梁上,庄梓把车 子骑得飞快,两个人顷刻之间就消失在村口老人的视线中。 上午八点,公园正是开门的第一分钟,庄梓载着陈鱼刚刚好赶到,不用问路就 能自己找到,这很让庄梓得意。 庄梓属于那种很有方向感的人,在遇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也总能选择到对的那 一条,这可以叫做天赋,也可以叫做运气。 陈鱼去买票,庄梓去存车。 然后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动物园,手牵着手,两个人都有一点紧张。难怪,这是 他们人生之中第一次像模像样的约会。 在陈鱼的记忆中,这个动物园很大,好像走几天几夜都走不完,其实这个动物 园小得很,只有一个操场那么大的人造湖泊,还有一个比他们采蘑菇的山丘小许多 的小山,湖泊里有几只小船停在岸边,动物都住在山上。 而动物园在陈鱼的记忆中之所以很大:一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陈鱼实在是太小; 二是因为动物园在岁月的模糊中和陈鱼的幻想中不停地在变大。 庄梓和陈鱼沿着石阶向上爬,看到了两只孔雀,没有开屏;看到了两只鹦鹉, 没有说话;看到了一只大象,没有甩鼻子;看到了一匹狼,没有哀嚎。 最后,没有欢笑的庄梓和陈鱼来到了山顶,在山顶有一大群猴子住在有假山有 树的笼子里,猴子们一刻也不消停,一直在上蹿下跳,吵吵闹闹。 陈鱼从书包里变出一个半生不熟的小苹果,用力扔了进去,那苹果小到只有一 个乒乓球那么大,是她家院子里那棵树上结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苹果引发了猴子世界的一场战争,所有的猴子都朝着苹果冲了 过去,纠缠在一起,有猴子流血,有猴子倒地,有猴子哀嚎。没错,猴子最像人类。 “你要一个苹果吗? ”陈鱼问庄梓。说完又变出一个苹果在掌心里。 庄梓接过苹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不是害怕有毒,而是那苹果实在太小, 稍微不留意就会咬到手指。 苹果很酸,酸得庄梓直皱眉头。 “小熊在哪? ”庄梓突然问陈鱼。 “就在那。”陈鱼指了指半山腰一处像地堡一样的地方。 “那我们还不快去! ”庄梓说完拉着陈鱼飞快地跑了下去。 边跑,边把吃了一小口的苹果,再次扔进了猴子的领地,这次却没有猴子来抢, 或许它们和庄梓一样,都觉得苹果很酸。 庄梓和陈鱼沿着石阶朝半山腰的地堡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陈鱼却突然放慢 了脚步。 “你怎么了? ”庄梓问陈鱼。庄梓感觉到陈鱼的手心都是汗。 “我有些害怕。” “为什么啊! 你不是一直都想来看小熊的吗? ” “我也不知道。没事了,走吧! ” 陈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或许只是因为那种感觉很像见一个阔别多年 的情人,而那情人在她的记忆中又很美,最重要的是,她仍然深深爱着那个情人。 四年了,足够所有人来一次面目全非,小熊还会在吗? 陈鱼紧紧抓住庄梓的手, 一步步地靠近地堡,在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一阵微风吹过, 吹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恶臭。 庄梓被臭得直皱眉头,陈鱼却一边捂住住鼻子一边向地堡跑去,她知道那臭味 一定源于小熊。 两人跑上前去,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哪里有什么小熊,只有一头大大的熊瞎子。 “小熊已经长这么大啦。”庄梓开心地说。 “可是怎么只剩下它一个人了? 它爸爸、妈妈呢? 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 庄梓一连串地问出了一大堆问题。 而陈鱼只是专心致志地解装鱼的口袋。 “嘿! 小熊。我们来看你了。你还记得这个姐姐吗? 她又来给你送鱼来了。可 是新鲜的河鱼啊! ”庄梓在和小熊说话。 可无论庄梓说什么,说多大的声,长大的小熊看都不看他一眼。 “看我的。”陈鱼已经解开了装鱼的口袋,并从中拿出一条最大的白鱼,奋力 扔到熊的身上。 可那白鱼虽然是最大的一条,却也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和长大的小熊比起来 是那么的渺小,熊根本懒得动一下去看那条鱼。 任凭那条鱼在地上蹦来蹦去,或者叫垂死挣扎。 陈鱼又挑了一条第二大的白鱼,扔了过去,熊仍然没有理会。 最后陈鱼一怒之下,把整个口袋连鱼带水地摔了下去,然后拉着庄梓头也许不 回地离开了。 口袋正好砸到熊的脑袋上,口袋破了,水淌到了熊的身上,鱼在挣扎。 熊低头看看鲜活乱蹦的鱼,又抬头看看已经没有人观望的栏杆和天空,终于大 吃特吃起来。 或许刚刚熊早已认出了喂它鱼吃的小姑娘,就是四年前喂它鱼的那个小姑娘, 它之所以不理不睬,只是,因为赌气陈鱼这么久也不来看它。 陈鱼和庄梓只要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这个场面,但最终他们还是错过了。 其实见到这个场面,陈鱼也只会失望。四年前,那只小熊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所 有的鱼都吃掉,而且一直是很可爱的样子;而今天的这只大熊,只转了三下舌头就 把所有的鱼都给吃了,还一副呆呆的样子。 “或许过两年,还会有一只新的小熊出生,到时候我们再来喂它吧。”庄梓看 出了陈鱼不高兴,没话找话地在安慰她。 而陈鱼还是闷闷不乐,她有些失望,还有些失落。 “要不是我把风筝搞砸了,你就会在它没长大之前来看它了,就不会不高兴了。” 庄梓内疚地说。 “没事了,长大也没什么不好。”陈鱼边说,边踮脚摸了摸庄梓的脑袋。两个 人就蹦跳着快乐地下山了。 下山之后,陈鱼发现动物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建了一个游乐场。里边有许多 好玩的,旋转的飞机,旋转的木马,撞来撞去的小汽车…… 陈鱼和庄梓在里边转了三圈,最后决定玩两个游戏,一个是旋木,一个是碰碰 车。 陈鱼只带了二十元钱出来,买门票花了两元,木马和碰碰车一共要花掉九元, 陈鱼不想全都花掉,她想去市场买两支新的钢笔,自己和庄梓一人一支。 陈鱼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庄梓听,庄梓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只要是陈鱼说的,无 论是什么,他都会同意的。 这样,他们卖蘑菇的钱就只剩下五十块了,陈鱼也不知道留下那些钱具体做什 么,她只是觉得应该留下点。 玩旋木的时候,陈鱼挑了木马,庄梓坐上了一头狮子,旋木随着音乐在转,两 个人随着音乐在唱歌。 他们玩得非常高兴,尽管他们并不一定会背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但他们却真的是“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在开碰碰车的时候,陈鱼在前,庄梓在后。碰碰车只有短短的两分钟,两个人 一分钟用来启动,一分钟用来被撞。但两个人依然很开心,甚至忘记了那个令人失 望的小熊。 玩累了以后,两个人走到在一小片松树林的阴影下休息。那天已经是八月的最 后一天,所以尽管是正午,却也是阳光正好,微风也正合适。 开始是背对着背坐着,后来是庄梓靠着树干,陈鱼枕在庄梓的小腿上,最后两 个少年在树下悄悄地睡着了。 庄梓率先醒来,他是被饿醒的,他想到陈鱼一定也很饿。 “我不要钢笔了,把我的钢笔钱拿出来吃午饭吧。” 庄梓轻轻地摇醒陈鱼说。 “呵呵,早知道你会饿。”陈鱼变魔术一般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铝制饭盒。 打开盖子,满满一饭盒煎饺。 饭盒很快就见底了。一共二十五个,陈鱼吃了八个,庄梓吃了十七个。 “你还没吃饱吧。”庄梓抹了抹嘴,不好意思地对陈鱼说。 “反正回去也是你骑车。你要是内疚,就把我背出动物园吧。”陈鱼含着笑说。 庄梓二话不说,把陈鱼扔到后背上,朝正门的方向跑去,自行车停在那里。 两人原本打算去商店买钢笔,在进了几家商店转了几圈之后,发现他们手里的 钱连一支钢笔都买不起。 最后两个人有些沮丧地来到一个批发小商品的市场,买了两支钢笔。 卖钢笔的老板一定要五元一支,两人求了半天,才肯八元卖给他们两支。 两人欢天喜地往外走。 陈鱼眼尖,看到市场里,有卖松树丁蘑菇的。 “多少钱一公斤啊? ”庄梓嘴欠,问了一句。 “五十元。”卖蘑菇的人随后说。 这是庄梓和陈鱼第一次尝到了被欺骗的滋味。 最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当年还是他们求着那个人帮他们卖蘑菇——也就是求着 那个人来欺骗自己。 所有人的一生中,都有共同的几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出生,比如上学, 比如第一次恋爱,比如第一次失恋,比如结婚,比如离婚,比如死亡…… 相比之下,升初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一件。 但庄梓和陈鱼仍然为此兴奋不已。 开学的那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九月,最阳光灿烂的一个季节。 和许多次一样,庄梓一大早起床去接陈鱼,而陈鱼早已收拾好一切,在门口等 着庄梓。 两个人配合得已经十分默契。庄梓在路过陈鱼门口的时候甚至不用停车,只要 稍微减速,把左侧的胳膊拿开,陈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上单车的横梁。 中学在隔壁的村子里,骑车要四十分钟。 公路还是沙土路,路的两旁都是小山、大树,但还算平展。在通往学校的途中 还有一个大坎,虽然上坎的时候会很累,但下坎的时候会很轻松,两下扯平。 庄梓和陈鱼以为自己起得很早,但走在路上才发现,有许多和他们一届或者大 他们几届的同学都比他们要早得多。 有许多的学生因为家里没有自行车,所以要徒步去学校。这样,庄梓和陈鱼超 过他们的时候,就有一些得意,却还要装作一点都不得意。这不是虚伪。 中学里的学生是由许多个小学里的学生组成的。按照学习成绩,一共分成三个 班,每个班五十几个人。 庄梓和陈鱼挤在人群里,从贴在墙上的名单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陈鱼的名字最先被找到,陈鱼被分到了一班,名字写在第一个。她小学升初中 的成绩是所有的人中最好的。 庄梓的名字找了很长时间才被找到,他被分到了三班,第三十四名。 这让庄梓觉得很没面子,尽管他早已习惯,陈鱼什么都比自己好。 教室是一大排连在一起的平房子,初一年级的三个教室在最边上。 上课的铃声响了,刚才还挤在一起的人群,顷刻之间,都散去,走进了属于自 己的教室。 公告栏的前面只剩下了庄梓和陈鱼两个人,两个人有些不知所措。 铃声响过一会儿,从办公室里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个老师模样的人。 有几个目不斜视。 还有几个视而不见。 “你们是新生吧! 哪个班的? ”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教师问他们俩。 两个人看了女教师一眼,谁也不说话。 “你们怎么不进教室呢? ”女教师又问。 两个人还是不说话,甚至不再看女教师。 “你们叫什么名字? ” “陈鱼。”陈鱼先开口说。 “阿定。”庄梓随后说。 “怎么了? 怎么开学第一天就闷闷不乐的? ”女教师又问。 “我被分到了一班,他被分到了三班。”还是陈鱼先说。 “这怎么了? ”女教师不解地问。 “我俩应该一个班。”陈鱼倔强地说。 “为什么呢? ”女教师继续问。 “不为什么! ”陈鱼的态度很强硬。 “可是你们已经被分到两个班里了啊! ”女教师说。 “去骑车我们回家吧! ”陈鱼转身对庄梓说,不再理会女教师。 “呵呵,你全名叫什么? ”女教师问庄梓。 “就叫阿定。”庄梓说。 “有姓阿的吗? ”女教师刁难了一下庄梓。 庄梓埋头苦想。整个村子里除了自己家好像真的没有姓阿的了。 “阿凡提! ”陈鱼不耐烦地说。 “呵呵,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看看是否能把你们调到一个班里,不成的话 你们再走,好吗? ”女教师说。 “嗯。”两个人就默默地看着女教师离开,走到初一三班的门口,把教室里的 老师叫出来,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女教师笑吟吟地向陈鱼和庄梓挥手,示意两个人过去。 “以后你们两个就都是一班的了。”女教师说完,就朝着一班的教室走去。 “老师! ”陈鱼说。 “嗯? ”女教师回头。 “谢谢你! ”陈鱼又说。 “不客气,快走吧! 我们都迟到了。”女教师边说边加快了脚步。 “老师您姓什么? ”陈鱼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女教师边说边放慢了脚步,等陈鱼赶上来。她喜欢这 个涩涩的丫头。 三个人走进教室里的时候,刚刚还喧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们两个找坐位先坐下来吧! ”女教师对跟在后面的庄梓和陈鱼说。 放眼望去,教室里只有中间的地方有一个空位子,因为庄梓是刚刚调到这个班 级的,所以并没有他的桌椅。 “你去坐吧! ”庄梓对陈鱼说。 “不去! ”陈鱼说。 两个人就执拗地站在教室的最前边,靠墙。 “下课之后去三班搬过来一套桌椅吧! ”女教师对庄梓说。 “嗯。”庄梓慢慢地点头。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林,是你们的班主任,下面同学们也都自我介绍一 下好吗? 第一个陈鱼……” “是耳刀东的陈,而不是沉鱼落雁的沉,不过没关系,以后大家可以叫我陈鱼, 小鱼也行。”陈鱼听到老师叫自己的名字,很快地说,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她聪慧而无辜的表情,轻淡而无谓的声音,使很多人迷恋。 “最后,请我刚刚从三班要过来的一个同学,介绍自己。” “阿凡提的阿,镇定的镇,啊不,是镇定的定。有一件事情有言在先,我不喜 欢别人给我起外号;如果有人起,后果自负。”庄梓说完也很快地低下了头,和陈 鱼一个模样。 眼神清晰而游离,遥遥地望着教室里的其他人,远离。 下课之后,林老师带着庄梓去取了桌椅。 桌椅齐整之后,林老师让男女生按照大小个站成两排,对应的男女生就是同桌。 陈鱼的个子中等,但她执拗地拉着庄梓站到了最后一排。 林老师看见了,想说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陈鱼和庄梓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了一个班级,再次做成同桌,在教室的最后一 排。 第一天,相安无事,但紧接着糟糕的事情就接踵而至。 首先有一个叫大牛的大个子男生向庄梓挑衅,给他起外号叫“小腚”,就是小 屁股的意思。 庄梓用椅子把他的胳膊给打折了,住进了医院。 大牛出院以后,不敢直接招惹庄梓,就开始将怒火转向陈鱼。 小鱼、鲫鱼、鲤鱼、草鱼、鳄鱼……一天换一个外号,到第二十一天中午,趁 庄梓不在,大牛终于把外号换到臭鱼的时候,陈鱼把一瓶墨汁,淋漓尽致地挥洒到 了大牛的身上,使得大牛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臭牛。 大牛勃然大怒,要对陈鱼大打出手,庄梓刚好在这个时候赶回,将大牛摁在地 上,随手将桌子拽倒摁在大牛的身上,自己顺势扶着桌子起来。 大牛被桌子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嘴里却一直在骂骂咧咧地重复着“一对臭鱼烂 虾! ……’,庄梓一怒之下,一脚踹在大牛胸膛之上的桌子,顿时桌子上的纸片漫 天飞舞。 初中很快就过了,转眼两人已经到了初中的最后一年。 初三的一个星期天,陈鱼和庄梓一大早骑车来到学校。 两年多来,两个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星期天躲在学校里过快乐的二人世界。 陈鱼有教室的钥匙。 但这次,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来到这里。 更多的原因是,逃避。 陈鱼打开教室的门,两个人把教室里所有的坐垫都拿到墙脚铺到地上。 之后两个人把鞋拖去,并排靠着后墙坐在垫子上,陈鱼在看书;庄梓在看天。 “你在看什么书呢? ”庄梓问陈鱼。 “漫画书。”陈鱼头都不抬地回答。 “讲什么的? ”庄梓又问。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这样一座城市,这个城市,富足而安宁,没有战争, 没有饥饿,甚至没有死亡,人们生活得幸福祥和。城市中惟一奇异的事情,是城市 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不是圆形,而是呈现出扁长或扭曲的样子。但城里的所有人对此 并未留意,除了一个孩子。有一天,他在思索中随手将小石头掷向太阳。令他万分 惊奇的是他竟然掷中了。太阳被石头击散,霎时间消失,但天空并未黑暗。他抬起 头等了一会儿,看见太阳模糊地出现,晃晃悠悠中渐渐拼和,最终完好无缺。” 庄梓听得很出神,陈鱼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接着讲啊! ”庄梓央求陈鱼。 “好听吗? ”陈鱼问庄梓。 “好听,接着讲啊! ”庄梓再次要求陈鱼。 “完了。”陈鱼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可我还没有听懂! ”庄梓有些焦急地说。 “你总是这样,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你就不能想想其中的原因。”陈鱼生气了。 “我想不出。”庄梓有些无辜地说。 “不是你想不出,而是你压根就不去想。”陈鱼愤怒了。 “也都怪我,什么事情都替你想好,惯坏你了。”陈鱼接着,降低了声音,自 责地说。 “那个城市是早已被淹没的城市,那些人是在灾难中早已死去的生命。灵魂带 着城市的记忆留在了海底,却并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活着,并且生活得幸福祥和。” 随后陈鱼再一次解释了故事的原委,不是最后一次。 庄梓听完故事之后,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一脸的绝望。对于他,现实和故事一样令人绝望。 陈鱼把庄梓揽在怀里,抚摩着庄梓的脑袋,什么也说不出,面对这样的现实, 即使聪明如陈鱼,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总觉得这好像就是一场梦,我总盼着会有一天醒来。”庄梓满脸委屈地说, 却并没有哭。 “若是一直不醒你打算怎么办? ”陈鱼问。 “等着毕业,考上高中就读;考不上就出去打工。” 庄梓说。 “你总是这样,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就去走另外一条,你就不能认准一条坚定 地走下去,是光明就看到,是墙就撞死。” “你想我走哪条? ” “你怎么就不明白,从上初中的那一天,我要同你一个班,和你做同桌,不就 是希望能带着你,读高中,读大学,我俩一起走出去。” “现在呢? ” “我对你死心,对自己怀疑。” “我也是对自己死心,但对你却充满信心。” “呵呵,没有人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了,我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学习了。”陈鱼 苦笑了一下说。问:“会好起来吗。”男人凝望天花板回答:“不,不会,或许。” 然后用手掌,轻轻握住女孩儿光着的脚。 初中毕业之后,陈鱼在家待了一年。 “我们在一起吧! ”某一天,庄梓偶然地说起。 陈鱼一呆,然后说:“等长大了吧! ” “我们现在不就已经长大了吗? ” 陈鱼一惊,然后说: “长大,是从离家的那天开始的。” 第二天,陈鱼就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市。 从此之后,陈鱼和庄梓两个人,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在某一段失去非常亲近的人,一次离别之后,就再也没 有任何关联。 而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也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