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当我睁开双眼时,脑中形成了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已经完全酝酿成形,而且立刻让我着迷不已,让我几乎忽略了对鲜血 的饥渴,那是一种来自血管的刺痛。 “真是虚荣。”我低声说。然而,这个想法,它有一种诱人的美。 不,忘了吧。马略说过,离神殿远些,再说,午夜时分他就能回来,那时再对 他说也不迟。然后,他就会……怎么做呢? 他会悲哀地摇摇头。 我走出卧室,进入大厅,一切和前一天晚上完全一样,蜡烛燃烧着,窗户敞开, 窗外是一片柔和的日暮景象。一切看起来,根本不像我会很快离开的样子。好像我 不会一去不回,而他也不会离开这个美妙的地方。 我感到又悲伤又痛苦。接着,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了。 可不要等到他来,而是悄悄地、无声地独自去那里,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很 愚蠢了。 不行。不能那么做。毕竟,这不会有任何好处。即便做了,也还是什么都不会 发生。 那么,如果真是那样,去一次又何妨呢?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 我又转回头, 经过图书室、画廊以及装满鸟和猴子的房间,也经过许多其他我没有去过的房间。 可是,那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对鲜血的饥渴啃噬着我,使我变得更加冲动,更加鲁莽,更加顾不得马略对我 说过的话,以及它们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他不在屋里。这是肯定的。最后,我寻遍了所有的房间。他人睡的地方是秘密 的,而且我知道,他也可以通过秘道进出屋子。 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一扇门,沿着门内的阶梯,就可以通往必须守护之神所在 之处。 而这扇门并没有上锁。 我站在贴着壁纸的会客室里,这里摆放着擦得光可鉴人的家具,我注视着时钟。 只有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才会回来。嗜血的饥渴还要在我体内燃烧五个小时。 还有那个念头……那个念头。 我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我只是转身背对着钟,向我的卧室走去。我明白,以 前一定有成百上千的人,产生过这种念头。而他也感到自己能够唤醒他们,当他描 述那种骄傲的感觉时,他是多么绘声绘色。而且他能够使他们移动。 不行。我就是想那么做,哪怕就像预料之中的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牛。我就是 想独自走下阶梯,去试试看。也许这和尼克有些关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走 进我的房问,在海面反射出的粼粼波光之下,我打开小提琴盒子,注视着那把斯特 拉迪瓦里牌小提琴。 当然,我并不知道如何拉它,但是我们是本领高超的模仿者。正如马略所说, 我们有着惊人的注意力和高明的手段。而且我常常看见尼克这么做。 现在,我把琴弓调紧,用一小片松脂擦了擦马鬃做的琴弦,就像以前我看见他 做的那样。 就在两个夜晚之前,我还不能忍受触碰这个东西。这琴声对我来说,将会是纯 粹的痛苦。 现在,我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带着它穿过屋子,就像我曾经带着它,从吸血 鬼剧院的舞台侧面走向尼克一样,而且甚至不带任何虚荣的想法,我越来越快地跑 向通往神秘阶梯的那扇门。 就仿佛他们在吸引我前去,仿佛我没有自己的意志。马略现在已经无足轻重了。 什么事都不重要了,只有更快、更快地沿着潮湿的石阶走下去,经过一扇扇窗户, 洒满海浪的细沫和晨曦的微光。 实际上,我越来越意乱情迷,不得不猛地停下脚步,我怀疑这种感情并非源自 我的内心。不过,这么想是愚蠢的。谁会把它放进我的脑子里呢? 是必须守护之神 吗? 这可真是虚荣心作祟了,况且,难道这两个家伙知道这个怪异精致的小木制乐 器是什么? 它发出了一点儿声响,那是远古世界的人们从未听过的,它充满着人情 味,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它甚至让人们觉得这是恶魔的作品,而最优秀的提琴手 也会被人们谴责受到恶魔附身。 我有一点儿头晕,我困惑了。 我竟然沿着石梯走了这么远,我难道不记得那门是从里面被拴上的吗? 我也许 再过五百年,才能有力气打开那门闩,而不是现在。 我还是继续前行,刚才这些想法就像它们冒出来的时候那样,迅速破灭了。我 又感到体内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了,对鲜血的饥渴使这种烧灼感变得更加强烈,尽管 这两者其实并无关联。 然后,当我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弯,我看见通往圣殿的大门洞开。灯光从门里倾 泻出来,照亮了整个楼梯间。鲜花和熏香的气味突然变得极其强烈,使我不由得喉 头打结。 我向前走去,双手将小提琴抱在胸口,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见神龛的门已经打开,而他们就坐在那里。 有人已经给他们送来了更多的鲜花。有人已经在金盘里盛放的糕点上撒满了熏 香。 一跨进圣殿,我就止步不前了,我端详着他们的脸,而他们就像以前一样,直 直地注视着我。 苍白,这么的苍白,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们肤色古铜的样子,不能想象他们也会 如同身』二佩戴的珠宝一般坚硬。她的上臂戴着蛇形的手镯。一圈圈层叠的项链铺 展在胸前。他身穿亚麻布衬衫,胸口露出一抹细腻的皮肤。 她的脸比他略瘦,鼻子比他稍长一些。 他的眼睛略长,眼皮较厚。他们的长发十分相似。 我局促地喘着粗气。我突然间感到虚弱,深深吸进一口空气,让鲜花和熏香的 气味充满我的肺部。 灯光反射在描绘着壁画的墙壁上,化成千万点舞动着的金光。 我低头看着小提琴,试图回忆起自己刚才的念头,我用手指摩挲着木质的琴身, 忖度着这个东西在他们眼里像个什么。 我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告诉他们我想让他们听听它的声音,还有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样演奏,但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的声音太轻,连自己都无法听见,但是他们一定能,只要他们愿意聆听。 于是,我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用下颌夹住,然后举起了琴弓。我闭上双眼,开 始回忆音乐,尼克的音乐,还有他身体随之摆动的样子,他的手指锤子一样有力地 压向琴弦的样子,这样想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感情就从指尖流泻出来了。 我一下子进入了状态,乐声乍然而起,随着手指的舞动,曲调一度激昂高亢, 忽又舒缓下来,变得哀婉缠绵。那是一首曲子,不错,我能奏出一首曲子。那音质 纯净而圆润,回荡在四围的墙壁问,创造出一种小提琴所特有的如泣如诉的音色。 我继续疯狂地拉着,前后摇晃着身体,忘记了尼克,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指尖按 压在共振板上的感觉,还有是我在创造这一切、是我让这一切从心中流淌出来的意 识,我微微躬身,疯狂地拉着琴弓,曲调随着骤然下降,接着转而上扬,越升越高、 越来越嘹亮起来。 我和着乐声歌唱,我先是轻轻地哼,接着索性放声高唱起来,这间小屋里的金 碧辉煌随之变得模糊了。突然之间,似乎我的声音盖过了音乐,简直不可思议,我 唱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唱出的纯粹的高音。可是我唱出来了,如此优美的高音, 平稳流畅,而且愈来愈嘹亮,直到我的耳膜感到一阵刺痛。我演奏得更加卖力,更 加疯狂,我听见自己的喘息,我突然问明白,发出这奇异的音符的并不是我自己! 要是这高音再不停止,恐怕我的耳朵里就会流出鲜血了。而这音符并不足我唱出的 !我没有停止演奏,也没有因为头痛欲裂而屈服,我看向前方,看见阿卡沙站了起来, 她的双眼圆睁,嘴巴张开,摆出了一个完美的O 形。那音符是来自于她的,是她把 它唱了出来,她走下神龛前的台阶,向我走来,展开了双臂,她的声音就像一把钢 刀的刀锋,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小提琴撞在石制的地板上。我用双手抱着头。我一遍 又一遍地尖叫,可是那高音淹没了我的叫声。 “停下! 停下! ”我咆哮着。这时,所有的灯又被点亮了,她已经来到我的面 前,伸出了手来。 “噢,上帝,马略! ”我转回头,向门口奔去。可是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我的脸狠狠地撞在门板上,把我摔倒在地。那高昂尖厉的声音持续不断,我哭泣了 起来。 “马略,马略,马略! ” 我转回头看她会对我怎么样,我看见她的脚踏上小提琴。小提琴在她的脚下折 断,四分五裂。她唱出的高音也随之减弱,慢慢竟消失了。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我摸索着站起来,双耳被震聋,连自己一遍遍呼唤马略的 尖叫也听不见了。 歌声在一片沉寂中回荡,灯光摇曳闪烁。 她就站在我面前,黑色的眉毛精致地连成一线,却没有使白皙的肌肤产生褶皱, 她的双眼充满痛苦和疑问,失血的粉红色双唇张开,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救救我,救救我,马略,救救我,我语无伦次,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感 受到脑海里那完全抽象的意念。接着,她的双手抱紧了我,她把我拉得更近,我感 到那双手和马略所说的一样,它们轻柔地抱起我的头,非常轻柔,我感到我的牙齿 抵住了她的脖子。 我没有迟疑。我没有去想紧锁着我的这双手臂,它们瞬间就能把我勒死。 我的尖牙刺破了她的肌肤,那感觉就如同刺在脆薄的冰面上,接着,鲜血源源 不断流进我的嘴里。 哦,是的,是的……哦,是的。我张开手臂抱住她的肩,我攀附在她的身上, 这尊有生命的雕像,虽然她比大理石还要坚硬,但这并不重要,她本该如此,这是 如此完美,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的力量,她的血液顺着我体内那燃烧的脉络, 渗透进每一个搏动着的,哪怕是最微小的身体部位。而她的双唇也正抵着我的喉部。 她吻着我,吻着我的动脉,那里面正汹涌奔流着她的血液。此时此刻,我用尽全力 吮吸着她的鲜血,一遍又一遍地享受着鲜血喷涌而来、流遍全身的感觉,这一刻, 她的双唇张开了,我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尖牙刺进了我的脖子。 突然之间,我的血液从每一条汩汩流动的血管里,向着她的体内流去,就像她 的血液流向我的身体一样。 我看见了,这荧荧闪光的循环,我感觉到了,这是一种神圣的感受,因为一切 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有我们的牙齿紧扣在对方的喉部,只有这源源不绝的血液在循 环流动。没有梦,没有幻觉,只有这血,这血在流动——美妙无比,震耳欲聋,如 火般炽热——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的一切,只有这流动的血永不停息。整个世界 里,一切具有重量、占据空间、阻隔光线的事物,统统消失了。 然而,这时传来了可怕的声响,这声音恐怖异常,好似石块进裂,好似有人拖 动沉重的石块划过地板。马略来了。不,马略,别来。 回去,不要碰我。不要把我们分开。 但这并非马略,这可怕的声音,这个人侵者,突然问把一切都破坏了,它抓住 了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扯开,鲜血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这是恩吉尔。他强有力 的双手紧紧钳住了我的头部。 鲜血涌了出来,沿着我的下巴向下流淌。 我看见她惊恐的表情! 我看见她伸出手要抓住他。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她白皙而闪光的双臂挥舞着,紧紧抓住夹住我头部的双手。我听见她发出声音,她 尖叫着,嘶喊着,发出比刚才的音符还要尖厉的声音。 这叫声不仅盖过了一切声响,还打碎了眼前的景象。一片黑暗旋动着,然后破 碎成千千万万个碎片。我的头颅就要爆裂了。 他强迫我跪下来。他俯过身来,我突然看见了他的整个脸庞,他依旧面无表情, 只有手臂上突起的肌肉显示这是一个真正的生命。 这时,在她淹没一切的尖叫声中,我居然听见马略在猛砸身后的门板,他的叫 声几乎和她一样响亮。 她的尖叫让我的双耳鲜血长流。我翕动着双唇。 钳制在我头部的巨石松开了。我感到自己跌落在地板上。我仰面躺着,感到他 的脚就压在我的胸口上。只需要一秒钟,他就能够踏碎我的心脏,而她的叫声越来 越凄厉、越来越刺耳,她就站在他的背后,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看见她眉 心纠结,黑发飘扬起来。 不过我听见那是马略在说话,他的声音穿过门板,穿透了她的尖叫。 你要是杀死他,恩吉尔,那我就把她从你身边带走,永不回来,她会帮我做到 这一点的! 我发誓! 突然陷入了一片静默。耳朵又被震聋了。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 两侧缓缓流下。 她站到一边,直直地看着前方,门忽的打开,门板拍击在狭窄通道的石壁上, 马略突然就来到我的上方,双手摁在恩吉尔的肩头,恩吉尔似乎动弹不得了。 他的脚向下滑落,擦伤了我的肚子,然后就挪走了。马略无声地向我传递着信 息。出去,莱斯特。快跑。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他正慢慢把他们赶回神龛,他们不再看向前方,而是注 视着他,阿卡沙攥着恩吉尔的胳膊,我还看见他们的表情再次变得漠然,可是,这 种漠然第一次显得如此倦怠,这面具所掩饰的,不再是好奇,而是死亡的信息。 “莱斯特,快跑! ”他又说了一遍,并不回头。我按着他的话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