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 来。往孩子口中塞进乳头,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处一阵阵 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 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 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 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 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 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 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 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 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 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 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像中一次 次变得越加苍老了。 她想像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 节、手腕关节和喉节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 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 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 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 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 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 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 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 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 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 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 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 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 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 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 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 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 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 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 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 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甩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 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 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超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 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阴里坐下,并折下柏校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 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 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 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 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 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 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 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 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 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 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 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 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 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 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 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 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 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 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 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 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 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 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 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类似。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