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 1965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 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 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他的兴盛过程。那个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的家族。他 父亲因为在平叛时给部队驮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 者知道,这个漫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一块猪 脊梁上的肥肉。 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 科的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 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 了小叔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 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 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 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煺毛 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抖索,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 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 ——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 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 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 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 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 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 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 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 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 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 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 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 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 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秤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 “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 ”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 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 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秤钩上约了,说:“五 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 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了? ” “它们? ”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 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 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 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 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 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 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 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 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惊胆 战的成分。 突然,夺科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 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 “你问了吗? ”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提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 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 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 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 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沫,那种样子,不 像是对待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苛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夫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那我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 了。这对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 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