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驱使,爬到了雪山垭口,往东张望,能看到几十里外,一条 河流闪闪发光,公路顺着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县城,一个 由一大群房子构成的像梦境一样模糊的巨大轮廓。转身向西,看到宽广的草原,草 原上鼓涌着很多如姑娘胸脯一样浑圆的小丘。那就是很贴近的遥远。用一个少年的 双脚去丈量这些目力所及的距离,不能用一个白昼的时间抵达的地点,就是我那时 的遥远。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温泉就在草原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从雪山下来,贡波斯甲问我:“看到了吗? ” 我说看到了草原。比我们山脊上的草场更宽更大罢了,上面有闪闪发光的河流 与湖泊罢了。 贡波斯甲这个自卑的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说你看到温泉 了吗? ” 我摇头。 贡波斯甲说:“啧,啧啧,就在那座岩石铁红色的小山下面嘛。” 我没有看见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觉得他脸上一直隐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 我安坐在温泉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样的地方,永远也想像不出一座 铁红色的山峰是个什么样子。三只野黄羊从热泉里饮了水走开了,我觉得自己就像 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样。 贡波斯甲说:“那个时候去温泉嘛,糟老头子是去医病,年轻娃娃是去看世界, 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风呼呼地吹过牧场的帐篷顶,我想,女人,好嗓门的表姐那样的女人, 还是舅母那样苦命的女人。我睡不着,披着当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帐房,坐在满天 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见远远的山谷那边,一团灯火,那就是贡波斯甲 孤独的家。打从他花了脸,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马人。 其实,那个时候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老人们说,打从一个又一个工作组来 了又走,走了又来,人就像上了脚绊的马给永远限制在一个地方了。他们只能常常 在老歌里畅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畅游之后回来了,有的就永远消失在遥 远的地方。从我懂事起,人们就老说着从来不见人去的温泉。温泉就在雪山那边的 草原上,那是过去的概念。现在的说法是,雪山这边是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 某某生产队。 草原上的温泉又是另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牧场也划出了边 界。我们的牛群永远不能去到垭口那边的草原。而在过去的夏天,人们可能赶着牛 群,越过垭口,一天挪移一次帐房,十多天时间便到了温泉的边上。温泉就是上百 里大地上人群的一个汇集,一个庞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会,和满池子裸浴的男 女。 一个特别醉心于过去男人们浪游故事的年轻人酒醉后说了一句话。结果,只好 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广场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垂着头退后,把脸藏在火光开始黯 淡的地方,情形就是这样,生起火堆的人不该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话还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说:“他妈的生产队就像个牛圈。” 没人知道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过去驮着男人们走向四方的马,现在却由花 脸照看着,因为什么事都不用干,长得体肥膘满。偶尔使用一下,也是给套上马车, 把工作组送回县城或接进寨子里来。再就是拉着马车,把有资格开各种会的人送到 公社去开会。 马车也载回来一个小学教师,从此,我们识了字。马车也从公社供销社拉回来 棉布、盐、茶叶、搪瓷盆子、碗和姑娘们喜欢的方格头巾与肥皂。有了这一切,还 有什么必要在马背上忍受长路的艰辛呢。 我们的老师说:“安居乐业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道理堂堂正正,远方的欲望却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个工作组走了。会跳朝鲜舞的工作组长没有把表姐送进文工团,而且因为 睡了我的表姐,犯下了错误。错误的内容有两个:一个叫“生活作风不好”;一个 叫“影响民族团结”。表姐的错误只有一个:“腐蚀革命干部”。民兵排长是当不 成了,再见到她时,舅母便敢于往两人之间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亲看见了, 生气地说:“不就是跟个男人睡了觉吗? 你年轻的时候也跟好些男人睡过。”人们 都说世道变了。 当然,大家觉得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一点。这些都是我坐在牧场的帐房外面, 背后的天空是缀满了冰凉的星星那个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着花脸住处孤独的灯光,觉得我心里有个地方也像那有比没有还要糟糕的 灯火一样。表姐就睡在帐篷里,重新成为牧场上的挤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后 面,会跟着一顶帐房。因为寨子与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场在山上,在漫山 的森林开始消失的地方。一顶帐房里有一个男人,背着猎枪,白天巡行牧场,驱逐 豺狼。晚上则和几个挤奶女住在一顶帐篷里,这样,其中一个很容易成为他的情人。 我这样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暂的假期来看守盐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会听到他 们弄出些奇怪的响动。今天晚上也是一样。风很劲,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 却突然想起了温泉、集市、舞会、赤身裸体的男女。 我笑了。而风更劲了,夜更冷了。我披着毯子回到帐篷。这回却发现是表姐的 羊毛毯子下发出奇怪的声音。 别人只是低声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门,好像是在欢快地歌唱。后来,那个好 枪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叹息不止。另两个挤奶女发出斑鸠咕咕低鸣那种 笑声。这个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另两个女人中,一个 我要叫他婶子,一个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她们。但寨子里所有 人好像都是亲戚。即或彼此在旧怨中又添上了那么多强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亲戚 的名目相称。 但我知道,眼下这个被男人压迫着欢叫过后,又开始低声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 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样。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时,那个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响亮的呼噜。而 那两个女人依然咕咕地笑个不止。我突然为之心痛,走过去,手脚无措地站在表姐 身边。她突然一把把我拉进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间,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秘密都 被我感觉到了。 这时,表姐开始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面亲吻我,说:“弟弟,弟弟。”结 果把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脸。这时,那男人醒来了,走过来把我从表姐怀中拉了出来。 我想不到表姐在快乐放纵后如此悲伤的更深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归结于这个 男人,归结于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该有些炫耀地拿 出了村里只有两三个人才有的手电筒,先把强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后,又照 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双眼给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平时心里所有的积郁都变 成了愤怒,从心中冲上头顶。愤怒与仇恨在我脑袋中嗡嗡作响。这个嗡嗡作响的脑 袋突然疯狂地顶了过去,撞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我听见了与牛蹄子踩进泥沼类似 的声响。然后,男人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后仰去,倒向了身后的火塘。一 声巨响,架在铁三角架上的铜锅里的开水,浇到了余火里,浇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的 某个地方,连我的脚背上也溅上了一点。两个咕咕笑的女人惊叫起来:“他疯了! 他疯了吗? ”表姐哈哈大笑,而那个男人却一边恶毒咒骂一边忍不住发出痛苦软弱 的呻吟:“杂种! 哎哟,我的屁股,我要杀……该死,我站不起来了,哎哟! ” 听着这些声音,特别是表姐的笑声,我脑袋里那些止不住的嗡嗡声停息了,我 也想放声大笑。有人点燃了马灯。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坐在翻倒在地的锅沿上, 一半坐在火塘里烫人的灰烬里,一脸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涌动的笑声释放出 来了。 想不到,刚才还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这狗东西,闭嘴吧, 还笑得出来! ”她一脸愤怒确乎是冲着我来的,而且,衣襟下面没有掩住的一对乳 房也蹦跳着,像被铁链拴住却想蹿出去咬人的狗。 我冲出了帐房,毫无目标地奔跑在夜半时分的高山牧场上。草抽打着,纠缠着 我的双脚,冰凉甜蜜的露水飞溅到脸上,手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 舒畅与快乐。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冲出了世界上那些声音的包围:斗争会上那 些突然爆发出来的仇恨的声音,家里人因为贫贱而互相怨怼的声音,表姐那突然叫 我懂得了,又让我突然不懂的哭笑与斥骂。 我继续奔跑,把身后表姐惊慌地呼喊我的声音远远地抛到身后,再也听不见了。 跑过一个山坳,身后帐篷里的灯光不见了,我才放慢了脚步。夜露一颗颗沉沉地砸 在我的脚背上。我穿过山谷来到了花脸那小窝棚跟前。窝棚里灯火已经灭了,我听 到如雷的鼾声,从屋后的马圈里传来马匹浓重的腥膻气息。我在花脸门前一根大木 头上坐下来,看着明亮的启明星越升越高,只裹着一条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来越冰 凉,被开水烫伤的脚背也隐隐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门,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了, 一个男人便应该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 是忍不住的咳嗽声把贡波斯甲给惊醒了。 我听到他摸索着点亮马灯,“咿呀”一声打开柳条编成的柴门。于是,温暖的 灯光笼罩在我身上,也让我看见了他关切的脸。他看着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关 切,而没有吃惊。他望望我所来的那个有着男欢女爱的帐篷的方向,一脸什么都懂 的表情,从门那里闪开身子,把我让进了屋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把我裹在一 条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里灌进几口烧酒,然后,我便睡着了。醒来的 时候,已经是满屋子金黄的阳光。火塘边一把擦得锃亮的铜壶中茶水翻沸有声,柳 条编成的篱墙边一具马鞍上棕色的皮革发出铜器一样的光芒。这种景象对我而言, 那种静谧中的诗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地老, 也没有天荒。天堂里充满了干燥的木头特别的芬芳。这时,随着木门轻轻的“咿呀” 一声,一片更强烈的阳光照进了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接着,对这又 窄又低的木门来说,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 但我看不清他背着强光的脸。于是,我索性闭上眼睛。现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脸, 也记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愿睁开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 走到我跟前来,嘴里哼哼了一句什么,又走开去,坐在了火塘对面,我悄悄睁开眼 睛,看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脸埋进碗里前,他说:“醒了就 起来吧。” 我只好起来。叠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边上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火塘边上 与他面对着面。他让我自己弄些吃的。我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经是一只空空的口 袋了。同时,脑子也隐隐作痛。他指指我背后的一只矮柜。那里头的碗啊盘的,都 是给客人备下的,今天我来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干净了碗筷,开始吃东西的时候, 他又拿过那具已经擦得锃亮的马鞍,用一大块紫红色绒布擦拭起来。擦过鞍桥上的 皮子,又擦悬垂在两边的马镫,最后是银光闪闪的铁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 光芒在闪烁。他如此专注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咳了两声,他 也没有理会我。这与在热泉边上时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里,这个鬼影子似的存在 着的人物,总是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打听一点山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