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现在,这个人因了这座小木房子,因了这副漂亮的马具,显得真实起来。我又 咳了两声。他才停住了手,从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问我:“漂亮吗? ” 我轻声说:“漂亮。”好像要是我说得大声一点,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这个好伙计去过多少地方啊! 要是再 不走,我,和那些马都要老死在这片山谷里了。然后,这副鞍子会跟这房子一起腐 烂。趁我和马都还走得动,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 他点点头,轻轻地放下马鞍,就像一位母亲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来到门口, 和我一起望着远方。 我说:“你想去温泉? ” 他说:“你不想,是因为你不知道温泉的好。” “温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 “病? 我去温泉的时候没有病。那时我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 那里看见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现在草原上,就像温泉四周一夜 之间便开满了鲜花。当然,我现在是要去治这该死的病。温泉水一洗,从里到外, 人就干干净净了。” 走出那间属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点优势,听着他这些梦一样的话, 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据我有限的知识,人体的里面是很肮脏的,不管是吐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都 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这话难他。 他伸出手来,想拍拍我的脑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种光芒,伸到半途的 手,又像被风吹断的树枝一样掉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孩子,难道你不懂得人 体有两种里边。” 我不懂得两种里边是什么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话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这种语气 有种让人想流一点眼泪的感觉。于是,我站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更远的雪峰。 然后,到就近的热泉边守候去了。 从另一个帐篷来的贤巴早已守候在那里了。看见我走近,他脸上露出了惊骇的 表情,并且很敏捷地一跃便跳到盐泉的那一边去了。他像工作组长一样叉着腰站在 上风头,脸上露出了居高临下的表情。他说:“你跟花脸住在一起? ” 我心里不平,但感觉自己已经低他一等。于是,嘴里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你表姐的裤带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来,你还跑去跟花脸住在一起。” 然后,他的嘴里就像面前不断咕咕地翻涌着气泡的盐泉一样,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 些平常从大人们口中才能吐出的肮脏的字眼。这些话和他突出的门牙使我的脑子里 又响起了昨天晚上那种成群牛虻盘旋的嗡嗡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 后的结果是,一块石头从我手边飞了出去。用工作组演讲的方式说着大串脏话的贤 巴捂着额头,像电影里中了子弹的军人一样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最后,他终于 站稳了。血从他捂着额头的指缝中慢慢流出来。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 :“你疯了? ” 我说:“你才是疯子。” 他叫起来:“笨蛋,快帮我止住血。”这下,我才真正清醒过来。奔到林间一 块草地上,采了一种叫刀口药的止血药,一边跑,一边在口里将这药草嚼烂,奔到 他身边时,他已经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树下了。伤口不大, 才嚼了两口药,就完全盖住了。我撕下一绺腰带,把伤口给缠上。腰带本身就是浸 透了血一样的紫红色。这下,他就更像是一个英雄了。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 行啊,你小子,跟我来这一手。”这才像是平常我们之间说话的口吻。他就像电影 里受伤的解放军一样躺在树下,我刚替他包扎好伤口,他便翻身站起来,用恶毒的 眼光看定了我:“离我远一些,你已经脏了,你跟花脸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 里来了。” 我的嘴巴因为嚼了药草,舌头麻木得像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睁睁 看着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 剩下我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伤了我,而不是我打伤了他。贤巴朝 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仅仅失去一 位便足以令我愤怒不已。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山坡下那个飞窜的背影扔去。 我的臂力还小,还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头在地上跳了好几跳,才软弱无力地滚到 了他身边。他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脸上一定浮出了讥讽的笑容,然后 转身从容地走下山去。 这是2001年4 月13日,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在东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间里,看 着初升的太阳慢慢镀亮这座异国的城市,看着窗下庭院里正开向衰败的樱花。 此时此刻,本该写一些描写异国景物与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异国,我越是要 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早上6 点,我便起床打开了电脑。一切就好像是昨天 下午刚刚发生的一样。高山牧场上杜鹃花四处开放,杜鹃鸟的呜叫声悠长深远。风 在草梢上滚动着,从山脊一直到谷底,波动的绿色上一片闪烁的银光,一直荡到脚 前,盐泉里飘来的刺鼻的硫磺味灌满了鼻腔。 贤巴跑掉不一会儿,表姐来到盐泉边上,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但她脸上露出 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自己来守着那些瘟牛,不要添乱的人来帮忙。”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可怜,想说点什么,但嘴巴麻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像 个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姐肯定希望我说点什么。但那些药草把我的舌头给麻 木了。终于,埋着头等待的表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嗯 ? 你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然后,表姐的泪水顺着面颊一串串流了下来,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亲戚把我毁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在大喊大 叫了:“老天爷,你看看吧,看看我这些该死的倒霉亲戚把我的前途全给毁掉了! ” 表姐好像疯了。 我从盐泉边逃开,回到贡波斯甲的窝棚里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 用一块紫红的丝绒布擦拭鞍鞯。我看到他双眼里显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样的眼光 看我一眼,立即,药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说:“表姐说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离开马鞍,落在我脸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温泉 吧”。 “不是不准人随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 花脸没有回答,他把手指插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几匹马从山坡上跑 来,站在了我们面前。 它们喷着响鼻,机警的耳朵不断耸动,风轻轻掀起长长的鬃毛。贡波斯甲这时 才低声的说:“我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再不去温泉,我的病就治不好,这些马也要 老了。” 他眼看着马,手抚着马鞍,一脸的伤感让我心口发热发紧。他声音更加伤感地 又说了一遍:“你看,再不去,这些马就要老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便转脸去看那些熠熠闪光的雪山。 突然,他的声音欢快起来:“咳,小子,想骑马吗? ” 那还用说,长这么大,虽然生产队有一大群马就养在那里,我还不知道骑在马 背上是种什么滋味呢! 贡波斯甲一边给马上鞍子,一边说:“好,或许我去温泉的 时候,你这聪明的崽子也想跟着去呢,我们没钱坐汽车,不骑马可不成,再说,以 前去温泉都是骑马去,再去也不能坏了规矩。” 然后,他把我扶上马背,刚刚把缰绳递到我手上,便声音洪亮地吼了一声。马 便应声飞蹿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后猛然一仰,然后又往前一弹,同时嘴里发出了一 声惊叫。我本能地用双脚紧勾住马蹬,双手牢牢地握住缰绳。然后便是马蹄飞踏在 柔软草地上的声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鹃花和伏 地柏丛、溪流、草地边高大的落叶松、比房子还要巨大的冰川碛石,这一切,都因 为飞快的速度迎面扑来,从身旁掠过,落在了身后。一切都因为从未体验过的速度 而陌生起来,新鲜起来。只有远处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巍然不动。马继续奔跑, 我的身子渐渐松弛,听着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的呼吸终于也和我的座骑协调一 致。马要是再继续奔跑下去,我在马背上越发轻盈的身子便要腾空飞升起来了,升 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骑手的后代第一次体会到了奔驰的快感。只要这 奔驰永不停息,我便会从这禁锢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 但花脸又是一声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弯,差点把我斜抛了 出去。但我用双腿紧紧夹住了马鞍。那种即将腾空的感觉让我快乐地大叫。 然后,我又把身子紧伏在马背上,像一个老练的骑手听着风声灌满双耳。最后, 马猛地收腿站住时,我还是从马头前飞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刚触地的那一 刻,身体里面,从脑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荡了一下。我躺在那里,等震荡的感觉慢 慢过去。花脸也不来管我,一边跟马咕唧着什么,一边卸他的宝贝鞍鞯。 后来,一串脚步声响到我跟前,我还是躺在那里,眼望着天空。我心醉神迷地 说:“我要跟你一起翻过雪山。” 我闭上双眼,还是感觉到一个身影盖过来,遮蔽了阳光。我说:“我要跟你一 起骑马去温泉。” 然后,我听见了威严漠然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见了父亲 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我站起来时,父亲有些怜爱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 里别的人一样,不跟花脸说话,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脸还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频 频回头。父亲脸上又一次显出一丝丝隐忍着的怜悯,说:“那么,跟人家告个别吧。” 于是,我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脸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