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布置橱窗时,我已经习惯有很多人围观,在身后赞叹。当然,这些赞叹并不全 都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摆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虽然我蘸着各种颜料,用 不同样子的笔写出来的不同的字总是美不胜收。 但更多人的听上去那么由衷的赞叹,只有一小半是为了照片,一多半是为了照 片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们说:“啊,某局长! ” “看! 某主任! ” 这一天,我贴了半橱窗的照片,听了太多的这种赞叹,心里突然对自己工作的 意义产生了一丝怀疑,便让对面小店送一瓶冰啤酒过来,坐在槐树阴凉下休息。五 月的中午,天气刚刚开始变得炎热。洁白而繁盛的槐花散发的香气过于浓烈,熏得 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围观下,我为一幅照片取好了标题《遥远的温泉》,并信笔写在纸 上。是的,这是一幅温泉的照片。热气蒸腾的温泉里,有两三个女人肉感模糊的背 影,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焦距不准,一切看上去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偷窥的样子。 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得很近,但又显得模糊不清。这是我的橱窗里第一次展出这样的 照片。前一天晚上,我与拍下这张照片的某位领导一起喝酒。听他向我描述他所见 到的温泉里男女共浴的美妙图景。他也是一个藏族人。他说:“他妈的,我们是退 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 结果我脱到内裤就不敢再脱了。“ “池子里的人们笑我了。他们笑我心里有鬼。想想,我心里真是有鬼。”这张 照片的拍摄者有些醉了,“伙计,你猜我怕什么? ” 我猜出了几分,但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温泉里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应,所以要有一条 内裤遮着,所以,最后只有跑到远处用长焦镜头偷拍了这些照片。”有些照片异常 的清晰,但我们下了好大决心,才挑了这张画面模糊的,拿来作一次小心的试探。 我坐在树阴下喝着啤酒,写下了那个标题,但当我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这张照 片时,那几团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们的眼球。人们一下便围了上来。虽 然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里就在公开出售人体摄影画册,录像带租赁店里半公开的出租 香港或美国的三级片。尽管这样,模糊的几团肉光还是一下便吸引了这么多热切的 眼球。正是这些眼球动摇了我把这张照片公开展出的信心。我不用为全城人民的道 德感负责,但在展览上任何一点小小的不慎,都会让我失去那些让我在这里生活愉 快的官员朋友。 于是,那张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纸信封里。那几个标题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 自己一大口冰凉的啤酒。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服,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的官员自己打开一把折叠椅坐在 了我的对面。 说他是一个官员,是因为他那一身装束,他自己拿过椅子时那掩不住的大大咧 咧的派头。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面前,说:“请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里的残茶 倒掉,给他把啤酒斟满,我有些慵倦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有些特别的殷勤。 他问:“你不认识我了? ” 我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但我猜,起码是个县长。” “好眼力。”他说,他是某某草原县的副县长。 我说:“那你很快就能当上县长。”凭我多年的经验,有两种人明知是假话也 愿意听:一种是女人愿意你把她的年纪说小;一种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归之路 的官员,愿意听你说他会一路升迁。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说:“我们这种人身上是有一种气味的,有狗鼻子 的人,一下就闻出来了。” 我说:“你骂我呢。” 他说:“我不是把你我两个都骂了吗? ” 他说的倒还真是实话,他把当官的人,和一眼就认得出谁是当官的人的人都给 浅浅地骂了。 他说:“我认识你。” 我说:“哪次开会,我去照你们这些一个个大脑袋,你当然该认识我了。” “那次你到我们县,我就想赶回来见你,带你去看温泉,你一直想看的温泉。 结果我赶回来,你们已经走了。” 说起温泉,我有些恼火,因为莫名的担心,我取下了这张照片,但我待会儿还 得去向这张照片的摄影者作一些解释,并且不知道这些解释能否说服对方。 看我经过提示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把刚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镜又摘下来,隔着桌 面倾过身子来,说:“你这家伙,真不认识我了? ” 这回,我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但没有到温泉一样遥远的记忆中去搜寻,最 后,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愤怒,说:“你他妈的,我是贤巴! ” 天哪,贤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记着这个家伙,却没有遇见过他。现在,我已 经将他忘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当我记得他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很多的仇恨。 当我忘记他的时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这个时候在我面前出现,真是恰 逢其时。因此,我想,神灵总是在这样帮助他的吧。 于是,我惊叫一声:“贤巴! ”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亲人一样。 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显得镇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 的官员口吻说:“我去州政府告个辞,你把这个赶紧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机带上。 两小时后我来这里接你。” 他说着这些话时,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对面一辆三菱吉普跟前,秘书下来替他把 车门打开,而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与他一起走到了车子前。他在座位上礅礅屁股, 坐牢实了,又对我说:“记住,一定要准时,今天我们还要赶路。” 而我还在激动之中,带着一脸兴奋,连连说:“一定。一定。” 当贤巴的坐驾在正午的街道上扬起一片淡淡尘土,消失在慵倦的树阴下时,槐 花有些闷人的香气阵阵袭来,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呢? 一个区 区几万人的草原小县的副县长凭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而我居然言听计从。 街上有车一辆辆驶过,车后一律扬起一片片尘土,我被这灰尘呛住了。 一阵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弯下腰去。等我直起腰来,又赶紧回到橱窗那里, 把剩下的活干完。然后,回到办公室,打开柜子收拾了三台相机,和一大包各种定 数的胶卷。 馆长不在,我在他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才放了一张 纸条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机,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开始嘀咕,这个该死的 贤巴,十多年不见,好像一下便把过去的全部过节都忘记了。而我想起这一点,说 明那些过节还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里。但我现在没有拒绝他的邀请。 倒回十几年,我想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会拒绝的。 但我没有拒绝。 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女不分裸浴于蓝天之下的温泉吗? 我走到体育场前的摄影橱 窗那里,贤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经停在那里了。贤巴满面笑容迎上前来,一开口说 话,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他说:“我以为你要迟到了。” “你以为? ” 他仍然是一副官员的腔调,“你们这些文艺界的人嘛,都是随便惯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艺界,或者什么样的 人才能算文艺界,就确确实实不大清楚了。 他很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亲热相处,或者是当年的分手 曾经十分愉快一样。 他又叫秘书从我手上夺过了两只摄影包,放进了车里。 后来,我也坐在了车里,他从前座上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 ” 槐花的香气又在闷热的阳光下阵阵袭来,我点了点头。 车子启动了。贤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书。看着他的 硕大肥厚的后脑,我心里又泛起了当年的仇恨。或许还有嫉妒。这时,我从后视镜 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 我用相机替自己拍过照片,就像那些大画家愿意对着镜子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一样。 我从自己的每一张自拍照中都看到了这样的目光。第一次看见这种神情的时候,我 被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睛里 野火一样燃烧着的东西却告诉我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想,面前这个人也跟我 一样,肯定以为自己一直志存高远,而一直回避着面对渺渺前程时的丝丝迷茫。 这时,他说话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错嘛。”我直了直脖子,说:“没法跟你 比啊。” “小小一个副县长,弄不好哪一天说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还体会不到呢。” 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听说你搞摄影后,我就想,你总有一天会来拍 我们县里的那个温泉。结果你一直没来。” 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脸贡波斯甲,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遥远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