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贤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我说的这个温泉,就是当年花脸向我们讲过的那 个温泉。”他还说:“唉,要是花脸不死的话,现在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看那些温 泉了。” “但是花脸已经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说:“花脸死得很惨。” 我的口气要让他觉得花脸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他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他好像没有觉 得。他说:“是啊,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轻松啊。” 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花脸死去时歪倒在火塘里的样子,想起了他那烧焦的脸。现 在,那个灵魂与血肉都已离开的骷髅还安坐在那株野樱桃枝权上吗? 这个季节,细 碎的樱桃花肯定已经开得繁盛如雪了。风从晶莹的雪峰上飘然而下,如雪的樱桃花 瓣便纷纷扬扬了。 我没好气地说:“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们不该忘记,那是时代的错误。”贤巴说这话时,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 汽车性能很好,发动机发出吟咏道路的平稳声音,车窗外的景色飞掠向后。一 棵树很快闪过身后,一丛草中的石头,一簇鲜艳的野花,都一样地飞掠向后,深陷 于身后的记忆之中了。记忆就像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那么多东西掉进去,仍然覆 盖不住那些最早的记忆。我希望原野上这些东西,覆盖住我黯淡的记忆。 但是该死的记忆又拼命地从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是的,记忆比我更顽强。 贤巴又说起了温泉。我告诉这位县长,他说到温泉时有两种口气。一种是官员 的口气,他用这种口气谈温泉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要大力加以开发。他谈到了资金, 谈到了文化。就是这该死的人人都谈的文化,但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男女混杂的裸 浴。他的口气一下变得有些猥亵了。他谈到了乳房、屁股、毛发。少年时代的禁欲 主义使我们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带上双倍色情的眼光。这种眼光使我们在没有色情的 地方也能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众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哈哈一笑.拍着他的司机的肩膀说:“是的,是的,两 种口气。官员的口气和男人的口气。” 他的意思是说,谁让我又是官员又是男人呢? 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奔向的是牧马人贡波斯甲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是 我们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泉,那他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于是,我不再说话。 他的眼睛已经被这话题点亮了。 n ∞目B 镕…一*r他说:“到时候你拿相机的手不要发抖,不要调不准焦距。” 我没有说话。 “哈,我直知道了,你只想自己饱眼福,不愿意变成照片与人分享嘛。还是拍 照片,以后就看不到这种景像了。” t## §』tI^ ……这一天,我们住在县城。贤巴请我去了他的家里,~T}t 自 №w 日tk……一g ∞11他的妻子是个病泱泱的女人,周身散发着一片的味道。 但还是端着县长夫人的架子,脸上冷若冰霜。 贤巴有端不住了。说:“这是我的同学,我的老乡。” 于是,县长夫人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更加浓重了,口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我自己调道:“乡下的穷亲戚来了。” 县长夫人表情有松动,打量我一阵,说:“你们那里真有还有不少穷亲戚。” 我很好奇:“他们到这里来了?” 县长夫人盘腿坐在一块鲜艳的卡垫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木梳,说,:“他 们来洗温泉。” 我心里有了一恶意:“我来也是为了温泉。” 贤巴赶紧插进来,说:“他是摄影家,他来拍摄温泉。我们要把温泉这个旅游 资源好好开发一下。” 县长夫人的表情又松动了一。眼睛看着我,话却对丈夫说的:“给办公室打个 招呼,让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说完,她好像做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情,叹口气捶着腰走进了里间的房子。其 实,此前,她丈夫已经在招待所把我安顿好了。我害怕贤巴因此难为情,所以我不 敢看他的眼睛。 ***…**{ 【#^…H 口 他把我送下楼,说:“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爸爸是我的 首长。” 他说出一个名字,那口气中一点点歉疚就安全被得意掩盖了,“那就是他爸爸。” 当然,他的确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 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昏黄不明的路灯并没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却掩去了草原 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贤巴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 我告诉他是中学教师。县长说:“教师很辛苦。” 我说:“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声音洪亮的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着我走出院子。街上空空荡荡。 一小股风吹过来,吹起一尘土。尘土里卷动着一破纸片,一塑料袋尘土里的马粪味 和远处传来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够确信,已经来到了草原。 第二天,贤巴没有出现。 一脸笑容的办公室主任来陪我吃饭,说贤巴县长很忙,开会,审查旅游开发方 案。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只好说我不忙。吃完午饭,我上了街。街面上很 多小铺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几个小和尚和镇上的青年在一起挥杆,桌球相撞 发出响亮的声 响。不时有牧民骑着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马从街上走过。我惟一的收获是知道 了去温泉有六十里地。我站在街边看了一阵露天台球,然后,一个牧民骑着马走过 来,身后还有一匹空着的马。我竖起拇指,就像电影里那些站在高速路边的美国人 一样。两匹马停下来。 斜射的太阳把马和人浓重的身影笼罩在我身上。马上的人身材高大,这个身影 欠下来,说:“伙计,难道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 我说出了温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来,拍拍我的屁股:“你骑有鞍子这一匹,上去吧! ”他 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来,坐在高耸的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的人,都从下 边仰脸望着我。然后,他上了那匹光背马,一抖缰绳,两匹马便并肩“嗒嗒”走动 了。很快就走出县城,翻过两座小丘之间的一个山口,一片更广大的草原出现在眼 前。 “嗬! ”不知不觉间,我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一抖缰绳,马便奔跑起来。但我没有加鞭,只让马离开公路,跑到湖边, 就放松了缰绳,在水边松软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这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水面上 水鸟聒噪不已。那个汉子也跟了上来,他看着我笑笑,又抖抖缰绳,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路,都由他控制着节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红色的石山出现在眼前。 他告诉我山根下面便是温泉。看着那座赭红色的石山,看着石山缝里长出的青碧小 树,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这里,肯定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喷发。我 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这话像是地质队的人说的。” “我不是地质队员。” 两个人正斜坐在马背上说话,从我们所来的草原深处,一辆飞驰的吉普车扬起 了一柱高高的尘土。汉子突然猛烈地咳起来。我开了个玩笑,说:“该不是那些灰 尘把你呛住了吧? ”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认真地说:“不止是我,整个草原都被呛住了。” 这一路,我们都避开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随着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 前。我们又继续策马前行。汉子说:“以后你再来这个地方,不要坐汽车来。” 我说那不大可能,因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他挥了挥手,说:“得了吧,你的前辈都是坐着汽车来洗温泉的吗? ”我的前 辈们确实不是坐着汽车来洗温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车以后失去了四处行走的自 由。当然,后来又恢复了四处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锢太久之后,他们的灵魂已经 像山间的石头一样静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样渴望奔突与流浪了。很多人确实像庄 稼一样给栽在土里了。他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看温 泉,想像你的先辈们一样享受温泉,那你就把汽车放在县城,骑一匹马到温泉边上 来。” “就像今天这样? ” 他说:“就像今天这样。” 那辆飞驰的吉普车从与我们平行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时,我们已经到了那赭红色 的山崖下面。抬头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鸽子与雨燕向巢里飞进飞出。他在这 个时候告诉我:“我叫洛桑。” 我看着那些飞出巢穴的雨燕在控中轻捷地盘旋。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说:“对不起,我早该问你的。” 他跳下马,我也下了马,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他说:“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又颇为尴尬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告诉他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