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司机一轰油门,性能很好的进口越野车提速很快我们的车子后面扬起大片的黄 尘,把那个镇子掩入了尘土。镇子上有两个姑娘把她们的美丽的身体留在了我的胶 卷里,也把她们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某种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又在 尘土里跟我们一段,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副县长吐了一口气,说:“他们肯定是呛得受不了了。” 司机没心没肺地说:“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气管炎。” 副县长有些恨恨地说:“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乡上的干部不上班出去野 餐。” 他这些话使我心里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县长大人,我叫了两个姑娘, 准备拍几张照片,也不至于把你冒犯成这样。” 他“哼”了一声。 我的话更恶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 他说:“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工作,你们这些臭文人,都来找落后的证据。” “人在温泉里脱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后吗? ”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边吗? ” 我真还无法回答,便转脸去看窗外美丽的草原。 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飞进了许多牛蝇嗡嗡作响,副县长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 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讲得自己脸上放光。 我说:“你再作报告,我要下车了。”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臭毛病一 点都没改变。”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要新成立一个旅游局,开发旅游资源, 我把你弄来想让你负点责任,想不到……唉,你只有往宣传栏里贴照片的命。” “你让我下车。” “会让你下车的,不过要等回到了县上。不然的话,你回老家又会说,贤巴又 让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贤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 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么,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 他们从来不说我好话,我不是 好好的活着吗? 活得比谁都体面! ” 我与贤巴重建童年友谊的努力到此结束。这是令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 只是,自认是一个施与者的贤巴,沮丧中有更多的恼怒,而我只是对人性感到沮丧 而已。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别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草原,副县长同志没有来送别。车子奔驰在草原上,我 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我没有因为与这个县将要产生的旅游局长或副局长的宝座擦肩 而过而若有所失。因为草原美景,因为汽车快速奔驰带来的快感高兴起来了。 同时,我心里有些急切,快点回到单位,紧紧锁起暗房的门,把那些彩色胶卷 冲洗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 散步。我把自己关进暗房,操纵板上灯光闪烁,药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鲜,洗印机 嗡嗡作响,一张张照片被吐了出来。这下,我才感到了沮丧。两个姑娘远没有当时 感觉的那么漂亮。那些诱惑的声与色,那些不可逼视的光与波都消失不见了。照片 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动之外,就是一团团质感不强的肉团而已。 我收拾好东西,走到街上,心里有些茫然若失。 夜已经深了,街灯一盏盏亮向远处,使镇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纵深之感。两家 歌厅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唱。 街上的槐花还开着,但刚刚开放时那浓烈的香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微微的夜风 吹来,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飘落下来。我躺到床上时,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 前。 我躺在床上说:“花脸啊,你骗我,温泉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只是我不清 楚这话是清醒时说的还是在梦中说的。 如果是梦,我怎么没有见到贡波斯甲。 如果不是梦,我再怎么伤心也不至于说这没有用处的话。 照片上的女人没有画册上那么漂亮,是因为她们并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艺也不 及那些大师。温泉不是花脸所讲的温泉,是因为时代变了。这是贤巴副县长说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塞在文件柜里边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有 关那个遥远温泉的想像与最初的记忆也一起封进了那个纸袋。我给那个抽屉多加了 一把锁。 对我来讲比较容易的是,我与童年朋友贤巴的相互遗忘。但是,他好像不愿意 轻易被人忘记。这是一个比较糟糕的情况。第二天上班,同事们便问我,什么时候 离开,去高就草原县的旅游局长? 馆长还对我说,可以把小城里的橱窗腾出来,专 门作一期某县的旅游景点宣传专刊。照片就用我这一趟拍回来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好对馆长多说什么。 馆长说:“这是馆里对你高升表示的一个意思,你知道,我们这种单位也就只 能做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告诉馆长,我不会去当什么子虚乌有的旅游局长。 馆长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窝在我手下,是委屈你这个人才了,本来, 我准备向组织上反映,我也不想干了,你来接我这个班,但是,现在,嗨呀,不说 了,不说了,以后你要多关照啊! ” 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解释说我不走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太想当这个馆长。这 样过了几个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讥讽的味道了。因为某县的机 构调整了,贤巴同志升任县长,县政府果然新设了旅游局。县上发了请帖,派了车 来接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参加旅游局的挂牌仪式,艺术馆因为有两个橱窗,而得到 了一张请帖。旅游局长不是我,请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个同事把请帖 给我看。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该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照片确实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应平淡,叹了口气,说:“弄不懂你是个什么人。” 我想,我有时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就像我悄悄写下的那些小说那样不可捉 摸。之后,馆里的什么好事,比如调一个好单位,干一点有油水的事情,评职称与 评先进,都没有我的份了。你想,你连旅游局长都不想当,还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呢。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贤巴都让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诉我可能当上旅游局长 时,这个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但他又把这件事情让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知道。他在地 上画了一个饼。他以为这个人在这方面肯定是饥饿的,所以,他画下这个饼,然后 用脚擦去,然后才告诉这个人,原来这地上差点长出一个饼,但你无福消受,这个 饼又被老天爷拿走了。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了。 确确实实,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来踩去,踩浮了的泥土。你还可以画上很多东 西,然后,又用脚毫不费力地轻轻擦去,就像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这么复杂的道理,怎么对人讲得清楚呢? 于是,我只好假装没有听见。 如果有人实在要让我听见,我就看看那个柜子,想想里面那个上了两把锁的抽屉, 笑笑,再想想那两个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当另一个县发来请帖,邀馆里派人去拍摄他们的温泉山庄开营仪式时,大家都 想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出过公差了。于是,馆长便把这个好差使给了我。 这事是在馆里的全体会上决定,大家鼓掌通过的。下班的路上,馆长跟我走在 一起。他说,我去的这个县的县长与我的老乡贤巴,两个人都是风头正健的年轻县 长,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相互较着劲,馆长说:“你那个老乡刚成立了旅游局想开 发温泉,这边不声不响,先就把温泉开发出来了。你去,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馆长这么说,好像我特别想报复贤巴一下,好像我们多出两个橱窗,就可以狠 狠报复贤巴一样。但馆长是好心,同事们也都是好心,我无话可讲。 这个温泉离我的家乡,比草原上那个温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从来没人说起过 这个温泉。 县里派了一个宜传部的干事来接我们这一干不很要紧的人。我问他,什么时候 发现的这个温泉? 他说:“发现? 只是开发罢了,温泉又没藏起来。”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不就听说了吗? ” 车行一百多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当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来 上路,我们的车便加入到了一个近百辆小车,并有警察开道的车队里。晚上下过雨, 已经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湿了河滩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顶上是雪,高处的雪 被阳光照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队在这样的风景中缓缓行驶了十多公里。一道 青翠的松枝装饰的牌坊出现在眼前。 鼓乐齐鸣,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姑娘手捧酒碗与哈达等在那里。车队停下来。 官员们登上了牌坊前铺了红色化纤地毯的讲坛,讲话,又拿起剪子断了拦路的红绸。 大家走进牌坊,便进人了一个簇新的温泉山庄,再剪开一个阀门上的红绸,大号碗 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过一个铁管哗哗地流人温泉山庄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溅在 瓷砖铺出的池底上,声音欢快响亮。温泉特有的硫磺味盖过了人们的喧闹,四处弥 散开来。一个新的旅游资源的开发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机,身边的很多相机举 起来,快门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从高处垮了下来。 餐厅里的欢宴结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