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很多人都换上事先准备的游泳衣裤走人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领导被安 排到有单独的温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没带游泳衣裤,又没有进单间的资格,便 约了几个有类似情况的人顺着引温泉水下山的钢铁管道往山上走去。进入树林后, 钢铁管道便潜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们在桦树、榉树与松树混生的树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时有几 声鸟鸣,脚底下的苔藓潮湿松软。然后,风把硫磺味送进了我们的鼻腔。在一个小 山涧里,翻过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树干,温泉的源头便出现在我们眼 前。 从一株红桦树根紧抓着的岩石下,温泉汩汩有声,翻涌而出。然后就在一个混 凝土蓄水池中汇聚,经过一个滤水口,进入了碗口粗的铸铁水管,奔往山下。 滤水口的水面上,堆积起大堆的落叶,这对本就十分洁净的水又起了一次过滤 作用。当然,我们来这里不是来看这个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温泉本来的样子。 原来温泉水流淌的山涧中,水已经干了,于是,满涧里只剩下了很多长满青苔 的累累石头。而在那些石头中间,现在还有几个闪亮的水洼,想来,当温泉水还在 涧里自由流淌的时候,那一个个水洼便是可以沐浴身体的地方,虽然,这比草原上 的温泉局促了许多,但有几个人躺在里面沐浴身体,还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在温泉 边上坐了一些时候,觉得上山时汗湿的背上有些寒意,大家站起来,摸摸坐湿了的 屁股,再环顾一次四周,便开始迈步下山了。甚至没有人拿出相机来拍一张照片。 一条小路很清晰地从泉眼处开始,从比山涧高一点的树林中顺着山涧蜿蜒。我们顺 着这条路下山。转过两个山弯,一个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而且,木屋顶上还冒出袅 袅的青烟。走进木屋,火塘上架着的锅里透出阵阵肉香。木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小 姑娘正用肉汤喂一个眼睛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对我们笑 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烟。眼睛上搭着毛巾的老女人脸上露出笑容,说:“又来人 了,也是来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话,于是,我说:“我们来看看温泉。” 老太太说:“这温泉灵啊,多洗几天,我这眼睛就又能看见了。” 她推开嘴边的肉汤,拿掉毛巾坐起身来。露出她不停流泪的双眼与通红的眼眶。 她说:“女儿,去吧,给新来的人腾些地方,今天晚上我们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儿告诉她,是一些看风景的干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倒 向地铺,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们退出木屋,在屋子旁边看见一个岩石,细细 的两股温泉便从岩石中央的裂缝里翻涌出来,加上石头上的两个小洼,多少有些像 一对泪眼。那个姑娘走出来,用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只铜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 里面,又回木屋里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们是如何用温泉治疗疾病了。 这时,从树丛那边,传来了一个人很难过,也很费力地呕吐的声音。往前几步, 是这温泉的又一个泉眼。一个人正伏在那里呕吐,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吧,一只 手扳着他的肩头,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部。 那人吐过了,直起腰来大口喘息着,看到我们,他年轻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热情 的,也是无力的笑容。他说:“听说今天山下很热闹? ” 我点点头:“你这是治什么病? ” “胃里的毛病,”他母亲说,“我儿子没病的时候,一头牛都扛得起来,现在 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伙子显得十分虚弱,但他还是说:“喝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 里不干净的东西吐光了,胃洗干净了,我的病就好了。” 这时,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医院? 洗温泉能治病也 可以住在山下,你们不知道山下的温泉山庄住得好,吃得也好吗? ”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心里蹿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苍白的 年轻人仍然笑着:“这里不用花钱啊! ” 说完,他又俯身在温泉上开始很艰难地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浓重的温泉水,他 呻吟着,吞咽着,我们背过身走下山去,很快,便听到他再次呕吐的声音。 我加快步子,把这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因为这个声音,我失去了在丰盛晚宴上的胃口。 餐厅里觥筹交错,我不想煞大家的风景,便离席走到外面。温泉山庄门口,立 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列出了这温泉水中所含稀有矿物质的成分,并说这泉水 有治疗风湿,皮肤病与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人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温泉边 治病的人们。他们相信温泉无所不能的功效,是因为传说的魔力,而这个广告牌上 的文字,是一个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结果,是真正的科学,当然,走近这科学的大 门,你需要很多的金钱。 作为庆典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晚会开始了。十多个歌舞节目过后,焰火在浓 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在星空下灿烂地进散,并掩去了星空。 晚会的后半段是交谊舞会,脱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员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领导的双 臂之间。 我去外面的马路上散步,夜色清凉,永恒的星星又布满了天空,山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山上温泉边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样踏实的睡眠。 一个地方无论远近,要么你从来不去,一旦去过一次,就好像订立了一个合同, 就会不断去与它相会。 我与这个温泉也是一样。真的,过去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个温泉的名字。但 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会,往后的几年里,我总会经过这个地方。不是专门去这个地 方,但总是在去一个什么地方时经过这里。有些时候,我们停下来,用附近山崖上 飞泻而下的山泉擦洗干净汽车,再在温泉山庄的露天泳池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温泉浴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日益多起来的餐馆的生意看起来都很不错。有些时候, 车子就从温泉山庄旁飞驰而过。即便那样,也可以看到,围绕着这个温泉山庄,盖 起了一幢又一幢说不上好看,但也说不上难看的小楼,不几年,温泉山庄这里俨然 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了。后来,镇子上还建起了一个矿泉水厂,这一路的商店里,都 有这个厂的产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车里,与同行的人惊叹这个因旅游而勃兴的小镇的变化时,突 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贤巴。想起了他想开发的那个更加美丽的温泉。那个温泉旁 有一座赭红色的岩峰,有宽广的草原,那美丽的景色会使那里的温泉旅游更容易开 展。这次,我是跟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导也是顾问,我拿出地图, 告诉导演,将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一个温泉。” 他看了看我:“温泉?” 我点点头:“温泉。” 导演说:“他妈的,温泉,也许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导演也笑了,说:“我觉得你总是有道理的。” 其实,我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拿起了笔, 在小说里讲我那些大多数人觉得没有道理的事情。当我写的有些名气的时候,我不 再为那些个橱窗拍摄或张贴照片了。 两天以后,我们因为下雨,滞留在一个小现县城里。导演因为预算在门口皱着 眉头看天,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中拿起了床头的电话。我要了一个114 ,查到了 草原县政府的电话。 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我没有说要找贤巴县长。我只说想打听一下他们那 里温泉旅游的情况。 对方有些警惕:“你是干什么的?” 我抱了一个旅行社的名字:“听说了贵县草原很漂亮,还有温泉。” 对方松了一口气,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你好,某某县旅游局。” 我说,想打听一下贵县的旅游资源的开发情况。 “哪一方面?” “比如……温泉。” 对方捂住了话筒,过了很久,话筒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请问你是 想投资吗?”这是贤巴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我们的措娜温泉是一个很好 的投资项目。”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想来旅游的游客。” 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啪”一声把电话扣上了。想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的 日子不是十分好过。那个成功开发了那个温泉山庄的人,当时是一个副县长,现在 提拔为县长了。最近又出国考察意大利旅游,人们说回来定还要升迁。 但贤巴却呆在旅游局里等待投资商的电话。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县长的椅子 上再动不了了。 十天后,我们的汽车爬出最后一道峡谷,开阔的草原展现在眼前。 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了措娜温泉。 赭红色的石头山峰耸立在蓝天下面,耸立在宽广美丽的草原中央。但是,当温 泉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摄制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为我向他们反复描述, 同时也在反复重温的温泉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溪流串连起来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 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气,草地中那些长满灰白色与铁红色苔藓的砾石原来 都向那些小湖汇聚,现在也失去了依凭。 温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