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创造社 陶晶孙 近来不看什么杂志,可是有许多朋友很亲切,往往送些杂志来给我看,所以倒 也多少知道些社会上文学作品。 有一次,文友社送给我一本《文友》上面写着创造社的事体,作者很熟悉,所 以得到知识不少。 我在创造社不是重要人物,原不敢多说,我老早说,吾辈老朽,青年之铁椎未 下之前,早已酥倒,况且创造社已解体,我们更不可以棺木中匍匐出来讨沦,不过 念到几个重要人物的学识、作品、成绩,又不得不可创造社外面来表彰—下。 一、张资平 有一天,郭沫若从东京回来了,因为我们是同学,我照例到他的住所去看他。 原来我同他没有谈过文学,虽说他很欢喜把他的处女作登在《学灯》上给我看,把 田汉和他的信件给我看,但我有十七岁少女似的害羞,没有使得他知道我写过几篇 小说。此刻他从东京回来,很高兴地把他的一包东西拿出来,叫我看,—篇一篇都 是小说。他很得意,强迫要我看,我没法,横卧在窗口,看了半天,他在旁给我说 明,他说这些文章要去出—个杂志,杂志的名称还没有题好,他想把它叫做“创造”, 有人说“创造”两个字太自负了。或许设法用更客气—些字,我急忙地说“创造” 两个字最好没有了,不必客气,只要留心造些好点文章好了。我第一次开口我的文 学话,就是向他说,那么有什么方针办,他说一句:新罗曼主义。我知道一切了, 因为关于我的几篇文章,我自己能批评那是属于罗曼主义,但我不多响,他又说回 来,问那些小说的意见了,这使我困难,因为我喜短篇,不爱长篇,长篇使我成为 莫名其妙,现在几篇,都是长篇,虽说读完了,但没有一篇在读了四五页之后成为 非读不可,读了一段即欲放下,不过沫若在解说说,这些文章中以张资平的为最好, 我们把几个小说调查之后,决定资平是真正的小说家。这些原稿大部分登在《创造》 第一期。第一期因为我没有应沫若的要求,所以没有稿子。这时候在东京的仿吾、 资平,都没有晓得我。资平是真正小说家一句话,此刻我要说明—下,我也合意, 第一,小说家要观察社会,资平把它办的,可是沫若、达夫只讲自己的话。第二, 小说家要写万人易读的文字,资平把它办的,可是达夫有许多古典文学字句之引用, 沫若有医学或古典之引用,第三,小说家要耐心写作,不住生产,不然读书家要成 如翘头待桑叶之蚕儿,资平也把它办的,所以,沫若在末了,说“创造”要能够编 得成功,资平很须注意,因为字数不够时,非有他的文章不可,我就说对了,我们 赞成那好像米饭与菜的关系。 二、郭沫若及成仿吾 第一期出版了,沫若有一天在我的桌上发现—篇小说,他定要拿去,我不给他, 我好像害羞的十七岁少女,但是他拿去了。过两天,他给我看新出版之《女神》, 我赞他文章之美,他不几天即去上海。之后,我在博多街道上,得一曲《湘累之歌》, 把它抄在五线纸上了,在抱洋阁上试过几次,给安娜夫人听过,过几天沫若从上海 回来了,我给他看,他正是急忙在编第二期,他说要把这歌曲登进去,结果登进去 了。从这个动机,《创造》全本变为横排,我画了几张木刻图,那时候的创造社同 人对于装订都没有什么意见,现在第二期有很多进步,我有一个小小高兴,其实那 不值钱,重要的是中国文艺杂志成为横写的是以这第二期为初次,沫若说把第一期 再版时也要改为横排,但我还没有看见。沫若是最初提议创造社者,当然他在博多 海岸上与资平谈过文学后,—度到东京,京都,名古屋去劝诱仿吾,何畏,达夫等 人,表面上是大家合作,主力免不了是他,好像他的骨路上,不装资平之肉,不能 成为人的样子,所以我们尝研究过创造社之解剖学说,沫若为创造社之骨,仿吾为 韧带,资平为肉,达夫为皮。我正经说,沫若的文学素养在诸人中最为圆满而高深, 第—他精通中国古典,不像主张以中学毕业程度中文来写小说者辈(如我),他通 各国古典文学很平均,而早绝不引用老句子作老文章,所以指导地位终不得不让他 了,他还有一个绝好帮手成仿吾,仿吾的事体不多讲了,一句话,韧带之譬喻,说 得最对没有了。 三、郁达夫 希腊人说人之美,在乎人体,因此他们乃除去人的衣服,作许多不朽之美术作 品。创造社中,文学之最美者,要算郁达夫了,他精通欧美德法文学作品,这是切 不可以忘去记录的,他是真正的罗曼主义者,不过他的皮,只有美好于青春时代, 青春过得太快,一下子谁都不理他的年老之皮了。不成创造社的装饰了。 我对—个年少者说过,你不要光以中学国文程度来弄文学,如果那样来弄,观 察不能超过一点儿,描写不能出作文的范围我自己,因为从中学读德文,很有经验 晓得我偏着日耳曼文学。因此不喜北欧及俄国文学及南欧文学了,不过我乃精着一 个德国文学者,我常佩服达夫,他能够把英德法文陆续地读,读得考究仔细,文学 不比讲话,不是容易的事体。这句幼稚话至今觉得是真实。 四、何畏和陶晶孙 近视眼的何畏又是创造社的眼,他在第一期已有—段诗,沫若看见何畏,和陶 晶孙一样,没有很期待于他们两个人,因为前者话多文章少,而所讲的话离开编杂 志的话太远了,后者话少文章少,对于编辑出风头全无兴趣。 何畏学的是文学(?),但是后来以社会学毕业东京帝大,他不能全在文学之 中,他爱论社会问题,可是因为他有些文学思想,不能成为政治家,所以他的谈论 最为有趣,后来在中山大学教书,成为“红”教授,也有道理。 陶晶孙有个主张,中国文学如要普遍大众,须要减少字数,不用老句子,用浅 近白话,因此他有意不读老文章,可是他不知道中国社会不合罗曼主义,自己的作 品为不合中国大众胃口的罗曼主义作品,他往往见他的作品不受赞词。何畏和晶孙 对于创造社,没有主人感觉,前者有社会科学的观察,后者有自然科学的观察,两 者都有奇妙文章,如前者之《上海幻想曲》,后者之《木犀》,都有非古典的美, 两者在日本时所做的恋爱,亦有奇特可报告之处。 两者对于社会,文学,同人的观察很犀利,离开创造社的中心,一个继续弄恋 爱,一个远去弄科学,所以没有多参加,股份不能多领。 五、田汉和郑伯奇 《创造》第一期有田汉的戏剧,他和屠模等为演剧爱好者,对文学的创造,多 少有距离了,沫若对他很知道,不过在沫若苦闷无文友之时,他们还有文学上信件 的发表等等,田汉没有什么感觉,没有什么精神,只对于演剧的进步努力,所以他 不能和创造精神相合,所以弃“创造”最早。 上面诸人,是创造社在日本还没有渡海回国时的人物,等到渡海,就有郑伯奇 参加,他是有意识地要成作家的,努力作剧本送来的,所以不比渡海前作家之有日 本明治文学影响,古典影响,那时《创造》已有名于国内青年,在这时候,沫若为 创造社盟主,把田汉之发剃光之后,达夫编了一期,不管《创造》而专在映霞旁饮 酒,资平去开乐群书店出版小说,何畏的近视眼不知去看什么,晶孙的耳听不见上 海的事体,沫若把伯奇的冠忽戴忽脱,略为感觉寂寞。 六、王独清和穆木天和白薇 因为我不懂诗,很不敢谈诗,但我知道创造社最初的诗人为沫若,沫若的诗, 重要点在他的形式之新及字句中古典之美。独清和木天,在这一点不及他,不过两 个人之努力向诗人,都可指摘。他们诚如人体之交感神经迷走神经。 交感神经在人体中是个植物神经,说不出何处向何处作传达的作用,迷走神经 制止着心脏,不如其名词之什么迷着,这两个不甚明了的神经在人体中虽不甚出风 头,但也重要,像加在菜中之酱。 独清孤住着,因为有一个缘故,许多人不去交际他,他的最后数年,幸有个伴 侣,我知之,怕他不喜发表,此刻讲正经话,也再不谈到了。木天也有些恋爱的话, 但我也不敢讲话别人听了,怕要发表的。 一朵花,叫做白薇,白薇不是花花娇娇的,创造社头上的这一朵白薇,象征他 不久要有丧事的样子,可是白薇是走向上的,有自我意识的一个罗曼主义者,因为 创造社同人不很顾虑她,不如欧洲人之骑士服侍王女,她过着寂寞的日子,在苛烈 之天日下,还静静地鞭她的肉体而弄文学,我们没有从她得女子的温和女子的美, 但她也是唯一朵为创造社开花的象征。 七、几个新人 创造社渡海到上海,出了好几期,名誉海内,诸青年文士都知道他了,从此有 许多人,抱各种不同的思想,有的热忱地,有的热闹地,有的功利地,来接近了。 旧人之中田汉去办《南国月刊》,达夫出“全集”,渡海前之旧戚脱落之时,新爱 人来了。这些名姓,论创造社者大都不忘举出之,此刻也不再多述。 创造社和那几个爱人,产生很多眷族,此刻不说,那几个爱人,是很好的少女, 不过因此创造社为了生产而很可怜,因此停止他的性命了,当然关于生殖器的话, 有碍治安不敢讲。 八、创造社的精神 创造社的肉体讲完了,还留着精神应把他诊断一下,创造社的精神为“意想奔 放”。原来国人抱固定因循的思想,至多亦投稿二三于《学灯》等(沫若先投《学 灯》),或模仿鸳鸯蝴蝶书《留东外史》之类。可是创造社因为他们远离故国而生 怀乡病,同时不像留欧美之不忘功利,创造社的幻觉,幻视应可注意。 原来,罗曼主义是国家意识昂扬时代的国民的热情之反映,所以罗曼主义者惯 以飞跃的精神,走着向上之路,也不忘自我之意识。罗曼主义者对于永久和无限, 有非功利的憧憬,有综合全体的欲求。他们不举空洞的理想,他们立在现实,但也 知道现实之苛酷,因此做自己的架空,虽在逃避于架空之中,但也切实供给自己以 出路。沫若为创造社提出罗曼主义,我此刻把它说明如上,这个真理永久能止于真 理。回人之离合,不必把他人约来,亦不必规定创造社定须是罗曼主义,不过创造 社中,论功利者去了,搁在现实者去了,不飞跃不向上者不能跟上去了,没有自我 意识者亡了,空洞理想者翻了,到末了,精神云散了,你要找它,罗曼主义精神永 不会亡,但创造社没有了。 现在创造社棺已盖,人已去,灵魂升天,仅留骨骼。我们现在可以不必从棺木 中匍匐出来论“创造”,新闻报纸喜欢把他说说,好像谈谈光绪珍妃而论论清朝, 那是一种生意经,凡是在创造社多少有过关系的人,谁都知道创造社可以不必把他 说了,甚至于创造社热闹之时,功利的赶来者,不知逃避而知出风头,更不好的是 创造社的两个开丧者。郑伯奇办艺术剧社,陶晶孙办《大众文艺》的时候,出来的 同人,和创造社精神离开太远了,棺已盖。赶到已来不及了。 记得该赛的《转变》中仿佛有一段文章: 伊达0呀,是你么? 男0是我。 伊达0我们是从墓中出来,你知道么? 男0是的,我们到了夜里,就可以从墓中出来看一看苍空。 伊达0你为什么死的? 男0我为打仗刚死的,可是你为什么死的? 伊达0呀!你忘去了么?我本来是十八岁的美丽女子,那天你对我太过份了,你弄 死我,我忘去了么? 男0让我们在晚上,向苍天憧憬,谈情乐,言热情。 已经死灭的创造社,似乎各位可不必再论他。 (本文因当时流行谈创造社被迫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