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巴金(1983年1月5日) 芾甘: 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王茹来京我方才知道,你在医院受了多大的苦。 她仔细地告诉我,你整天仰卧,脚高高抬起,也不能动,一日多次须由鸿生、 小林、国揉、小弥扶起为你揉背。你夜三时便醒,每天探访的朋友也多,你的胃口 不如病前了。你默默地承受着伤病的折磨,你已经是快八十的老人! 在我心中,你和“八十”这个数字总像联不到一处。你总像是从前还是在壮年 的神态,只有想起去年夏天到你家里,看到你走步蹒跚的样子,我才觉得你老了一 些。你一头白发,并不使我感到你老,即便现在,你也不老。 你的永不停止的思想,你的真实,尖锐,有分量的文章,也从不使你在读者 (尤其在我心中)面前显出一点老态。人是可以永远年轻的,芾甘,你便是那样的 人! 只是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承受得起的,大约最难挨的是不能动笔,你有那 样多的话,却写不出来,你又是不习惯于口述的。听说,你每天还活动活动手指, 这很重要。准备起床后,把积压许久的思想、情感痛痛快快地写在纸上。多少人等 待读你的文章,病后,又执笔写的文章。 入院前,在那个长篇小说发奖大会上,我与沙汀同座。他提起你宽厚,提起你 在编辑刊物、在出版事业中,扶植起多少人。如今许多老一辈的人也是在你日夜读 稿、校稿时发现出的作家。那时大家都年轻,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回顾一下, 一个孜孜不息的称职的编辑,可以推动文学事业,可以使金子不会埋没在沙里。我 们想到靳以,他的编辑的功劳,发现扶掖许多新起的作家也是不可埋没的。 昨晚,医生告诉我活体检验的结果。没有癌细胞,只是轻度发炎。于是放下包 袱,忽然感到又演了一场滑稽剧。当时我觉得不会如所想的严重,但总觉得是个负 担! 好了,我可以看你来了!我想,后天或大后天就出院。牙齿还没有弄好,再等 十天左右,我就在上海看见你。那时,你的腿已经可以放在床上,至少可以略微活 动一点了吧。 你告小祝给我电话,我们通了话。那时还没有诊断结果。现在我可以确定来沪, 小祝安排得好。我可以在上海过春节,我可以和你一同过大年夜了。 也许医院不许可,但这样想想,也是快活的。 在医院里,尽看许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几乎全无知觉,完全不动、不说,吃也 要从鼻管灌下去,见人也不认识,但要活着,活着,活——要活,而且要活下去, 真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家宝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