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独幕剧) 曹禺 著 Neith Boyc 著 小石改译 人物: 顾继光 顾阿慈 董四奶奶( 邻居孀妇) 设景:西山顾氏农居内一间外屋。 静极了!屋里只有左边壁炉龛内吊着的水壶,还断断续续地吐出低微单调的沸 声。室内大半是黑默默的,正中圆桌上的洋灯都瞌了眼,这两天整夜地点着,连它 也有些疲倦了。屋里不见一个人影,有的只是从正面两隔窗户漏进来的月光,射在 窗前的花盆上,亮黑的圆桌上,老旧的椅子上,幻成种种寂寞、哀愁的影儿。屋内 沉静;屋外更沉静。窗户外面,枯树不动,远山寂寥,田野沉沉地压盖着一片积雪, 明月冷清清地照在上面。雪面的白光四处反射。屋外的景物异常清朗。屋内房顶也 反耀出一片亮光。这样屋内约莫看出许多模糊的轮廓:近角远隅也有一点安微的光 明;像是右边立着一只书柜,上面仿佛挂着一架静默的钟、旁边隐隐约约斜挂着的, 大概是一杆猎枪;侧旁一定是一方穿衣镜:壁炉的火焰正吐着舌头在镜里晃耀着; 左边壁炉前边多半睡着一张大躺椅;正面清清楚楚地排着一架缝衣机、一张沙发, 一隔窗户下放着一个。月光冷静静地照着,地板上横的竖的都是沉死的黑影。 车声辚辚,由远而近。房前马声,铃声,足步声突破长久的寂静。一个男子的 声音: (声音)到了!站着!站着!〔锁钥转动声。门——在后墙正中,介于二窗 前——大开,顾阿慈进,转身向外。 阿继光,最好你看着长工把马盖好。不到明天早晨,温度一定冷到零度以下的。 光( 台外)好,好,我会管。你把门关严了吧。 ( 阿慈关门;脱下厚厚的皮大衣,走到圆桌旁,把灯点上。进来的女人是一位 中年的太太,穿着一身灰白的衣服,头上戴着一个黑帽子。她坐在桌旁一张摇椅上, 叹一口气,神色散漫,望着房内的东西。灯光下,屋内的陈设显得异常精致——木 器都是白色的,窗帷、椅垫、桌布都是鲜红的颜色。地板上还铺着几张长方的小地 毯,红的、绿的,横一块、竖一块都有。书柜内一行一行地排列着西洋书籍,上面 放着几张照像和石刻。窗台上还有几盆冬天的花草点缀着。稍时,阿慈把黑纱帽取 下,看了半天,放在桌上,不觉回头望望书柜上的像架。出了一会神,她把自己的 头发理了一理,手抱着手,又呆呆地坐着,空望着前面。左面足步声。继光抱着一 束木柴,提着一个风雨灯进来。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大衣,戴着皮帽。进门把灯吹灭, 靠在壁角里;然后走至炉旁,放下木柴,取帽子,脱大衣。他里面穿一件灰白的长 袍,套上一件黑马褂,太紧了,显得他益发消瘦。他的头发己呈灰黑色,不过面上 还剃得干净整洁。他望望阿慈,知道她在出神;于是添柴引火,在炉旁烘手,一面 紧紧地看着阿慈。 光阿慈,你一定饿了,弄一点东西吃,好吧? 阿( 神不守舍)我不饿,我一点不想吃。 光这乡下的路总是这么坏——这一路又远又冷,我看你喝一杯茶解解寒吧。 阿用不着,我还好。刚才进大门的时候,你听见长工的话了么?他说隔壁董四 奶奶已经找过我一趟,说今天晚上她一定要过来陪我一夜的。 光是么? 〔他由圆桌上把茶壶拿来,冲满开水,斟上一杯热茶,放在阿慈面前。阿慈正 看着自己的白孝衣出神,没有瞧见他。 光喝茶吧,阿慈。你一定很冷了,今天叫你从家里二直走到教堂坟地,也亏你 累的。 阿( 突然回头)我还不累。( 她拿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真是怪事!我不觉 得累,什么也不觉得,回家的时候连冷也不觉得。刚才风就在后边吹,可是一到家 里——( 她打了一个寒战)这路真远! 光( 将椅移在圆桌对面坐下)实在,今天晚上你住在外国牧师家里顶好了。下 完葬之后,他们请你住在他家里,我以为你就可以住下。 阿为什么?我自小上学堂的时候,就不愿意跟那些假道德的牧师在一起。这一 次要是继贤的遗嘱不主张葬在教堂坟地里面,我无论如何不愿意找他们的。 光我不过是想你回到家里一定很寂寞的。 阿寂寞?这真叫人觉得怪,在这块地方,就看不见他了。继光,你想奇怪不奇 怪?这真是怪,你跟我孤孤单单地在这儿——旁边就没有继贤了。我真不相信他没 有了! 〔光忙走到右边衣架旁,把一件古铜色皮袍取下换上,由袋内取出烟斗烟袋, 装好烟斗,在茶桌上找洋火。 阿继光,死真是一件猜不透的东西。死来了,什么东西都变了。你看这些书, 这些学问,他在国外研究多少年的东西;人完了,什么也都没有了!( 呆视)继贤 走了,不见了! 光( 哑声)嗯。 ( 阿慈叹息,回首见继光,惊讶。 阿你已经把白袍子换了! 光那件白袍子我穿得太紧。你看,那件袍子……阿慈,你不怪我吧? 阿我说的时候,我并不是有意指摘你。不过,我觉得你出去的时候,总要把那 件袍子穿一下。继贤是你的亲弟弟,他过去了,名份上你总要穿的。 光( 忙说)自然!自然! 阿( 坚决状)为什么丈夫死了,女人就要穿这种白惨惨的衣服,我顶恨这种颜 色!( 叹气)可是他死了,我一定为他穿的。在生前我对得起他,死后我还要对得 起他。 光( 不停地走)是的。 阿继光,这些年你总算对他尽了做哥哥的责任。 光但望如此。 阿( 拿起黑帽,解开帽上的带子)他一病这几年,你对他对我真是一个好哥哥。 我想起来,真不知道以后没有你怎么过。( 她叹气) ( 光走到窗前瞰望,无意中碰倒一盆花,落在地上摔破。 阿( 起身)啊,怎么啦?这是我的秋海棠!( 光俯身拾碎片,烟斗同时落地) 继光,怎么回事?你把自己的烟斗也摔断了!今天你怎么这么粗心?( 走到他面前) 怎么,你的脸白得跟雪一样?哦,我明白了,你晚饭还没有吃呢?( 向右门走) 光不必叫厨子!他们都在坟地里还没有走回来呢。阿慈,其实我不饿,我一点 不想吃晚饭。 阿( 坚持)哦,你一定是饿了!你不吃也要吃一点,我先跟你弄点点心吧。继 光,家里死了人,活人依旧是要吃饭哪! ( 叹息,出右门。光看她出去,把两段的烟斗拾起,叹一口气,望望书柜上亡 人的像片,再回首顺着阿慈走出的方向望去,低头沉思。行至屋中,阿慈走进,围 白围裙,裙角系着有一付红缎结。 她端一盘火腿面包,走到圆桌前。 阿( 刚把围裙系好,才想起厨房今天一天没生火。还好,柜里还有一盘现成的 火腿和面包。)你坐下,先吃一点,等下人回来再弄点热东西吃。 光( 坐下)阿慈,我不想吃。 阿你太伤心了!继贤过去,我没想到你这样难过。你平时不好说话,可是我知 道你对手足的感情很厚的。你总是替继贤打算这个,打算那个;可怜,继贤有时在 床上闷得难过,时常还对你说些不讲理的话,我从来没听过你抱怨过他的。唉,搬 到农场养病已经有十年了,你在外面累,我在家里累,到了,他还是死了!( 叹息) 继光,你不吃点东西么? 光我简直不想吃,吃也咽不下。 ( 他略将椅推后,仰视身旁的阿慈,不觉注意到她围裙上面的红缎结;阿慈觉 察出来,把缎结抽出。 阿哎,我没留心这上面有一条红带子。 光( 伸手)阿慈,给我吧。 阿缎带子?你要这个做什么? 光也说不出做什么,我只喜欢这个颜色。我向来是爱看红的东西。 阿( 给他)拿去吧。这类颜色我也爱——大红的颜色,鲜亮亮的,就是紫色也 好看,那种深紫的颜色。( 叹息)现在我不应当想这种东西啦。这时想起这些事情, 真是傻气! ( 她把圆桌上的火腿、面包放在近炉的茶几上,把桌上收拾干净。 光这一点不傻气,像你这样爱颜色,把家里收拾得很美观,这真是你的聪明。 这所老房子到你手里都变了样子了。你没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这所房子荒凉 得没有人管;你来了之后,房子的气象都改了。满处都是快乐光明,屋里也放着花, 冬天都开得旺旺的。哦,我想起来了,( 他走到窗前) 我几乎把你的花忘记了。今天夜里一定要冻。不到明天早晨,房里一定很冷的。 (他把花分移在茶几上,圆桌上)我真对不起你,把那盆秋海棠摔了。 阿那要什么紧?( 她走到窗前)外面看着很冷,我想董四奶奶不会来了。 光我猜她要来的。她说今天晚上不要你一个人在屋里坐着。 阿这总是人家一番好意,不过我想还不必要她来陪我。我现在不愿意多谈些闲 话,我只想一个人坐着想想自己的事情。继光,把窗帘拉拢吧,月色惨惨地,外面 像是异常地冷似的。 ( 光拉开窗帷,把两隔窗户遮好。阿把摇椅放在炉旁坐下。 阿我只想我能够找点事情做,这样闲坐着,我真忍不住。对了,那儿放着张太 太的衣服——可是今天晚上,我安安静静地缝衣裳,我也太无心肝啦,继贤才抬到 坟地里…… 光阿慈,不是这么说法。这同你自己的感情有什么关系?你要那件衣服么? 阿不要——也好,你把那个篮子拿过来——自从继贤病的最重那两天起,东西 大概都没有动——可是董四奶奶来了,不要叫她看见我缝衣服;他们乡下人有许多 讲究。固然他们的意见无关轻重,然而也犯不着叫他们大惊小怪的。 ( 光将筐蓝由缝纫机上拿过来) 光那怕什么?我愿意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世界上尽是些聪明人,不必管他们。 不过你要顾忌他们的口舌,我替你看着就得了。 [阿不理他,由篮内拿出一身紫色的衣服。 阿这颜色倒美,可惜这材料太贱。我向来不喜欢坏材料。 ( 她起首缝纫。光在屋内徘徊。他从墙钩上把一支猎枪取下,拉一张椅子靠近 阿慈,熟视枪,塞枪弹。 光今年西山又出狐狸了。我想早晚有一天夜里,我要把那只狐狸捉着。今天早 上我又看见它的脚印,恐怕我们养的鸡又叫它吃了几个。 阿( 心不在焉)真的么?( 停)继光,我算算,我进了这个门已经有二十一年 了。 你想想,这不是一场梦么? 光嗯。 ( 他装好枪子,把枪倚在膝旁。 阿六月里,我嫁给继贤。等到明年六月,整整二十二年。那时他二十一,我二 十。你大概比他大四岁,是吧? 光比他大五岁。 阿你看着还比他大些。你总是这样奇怪,这样安静。继光,你真不应当不娶亲, 要不然,现在你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 光立起,预备把枪挂在墙上。 光只要你在这儿,我一点也不孤单。 阿我怕不能够长在这个地方啦。 ( 光手里的枪落地。阿跳起,膝上的篮亦翻下。 阿哎呀!你怎么啦?枪不是上好子弹了么? 光( 哑然)嗯,上满了! ( 他把枪拾起,低首呆视。 阿我简直以为你喝醉酒了。我从前跟你订好约,不许喝酒,你不会破约又喝了 吧? 光我没喝!这十年工夫,我一滴酒也没沾过,这你知道。 阿好啦,你把枪挂好吧。我看你最好睡觉去,看你的举动,一定是累过火了。 ( 她拾起篮,又坐下。 光我不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挂好枪)我是…… 阿是什么?( 他背她站立,低首下视)是什么?继光,你的怪脾气又发起来了。 说真的,有时候我实在不懂你;真的,比懂城里现在这一般时髦女子还难。 二十年工夫,我们不拘形迹,天天在一起…… 光天天在一起,哎,天天在一起。你刚才不是说我孤单么?我的意思就指这句 话。( 他突然回头,走到她面前)你说你不能长住在这儿…… 阿我说过么?哦,是的。刚才我是这么想。 光你想什么? 阿我想我这一生在家里也过够了。现在时代也变了,从前继贤常骂我激烈,现 在新人物都说我守旧了,可是我自己原来也不打算在家里过一辈子的。( 她穿针缝 纫,低首说话)继光,我早有我的野心,虽然我现在已经四十一,我自己觉得我这 一生的事情像是还没有完似的。继光,你知道,这里太没有事情干,太闲在啦?假 如现在我有一两个小孩子,这又当别论,但是每天只照护你们两个男人家,并且你 还常在外面管农场上的事——这事情实在不够我做的,太轻松了,所以我教小孩, 找许多衣服做。我找这些事并不是想弄钱,我只是喜欢忙,喜欢累,喜欢帮助人家。 多少年我就有一个计划,当时我想谈出来,不但没有用,反叫继贤着急,所以就没 有提。我想做买卖,开一家女子衣服店,找一个大地方——也许是天津——设立一 家。我手下也有一点资本,就是不要农场我自己的那一块地,我也开办得了。现在 我总算自由了,( 她放下衣服,眼巴巴地望着光,光直立不动)我从前总想活着要 有生趣,有工作,有自己的事业,现在我都能做得到了。哎,继光,你不知道我这 一生多么喜欢好看的颜色,好看的材料。我只想替旁人做好看的衣服。我只想把那 绒啊、绸啊,鲜艳的材料,剪给人家小孩子们穿。想起来我就高兴。我也说不出为 什么原故——这原来也傻气。然而一看见我所喜欢的颜色,深紫啊、深红啊,有时 我几乎快活得落泪。我太喜欢哪! 光我怎么办?( 阿停语,抬头惊顾)我问你,我呢?你只打算着走,把我扔下, 好像……好像…… 阿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看法?怪不得许多人都说你是一个怪人。 光你就没替我想想!( 精神紧张,来往徘徊)你只打算把我放在这儿,丢开我, 自己走,你不知道我这一生都为的是你。 阿为我?继光? 光自然,为的是你!你想想,我为什么住在这儿?难道旁的事情我不可以做么? 你想,我学了许多年的工业,我就没有野心么?男子汉的心胸我就没有么?你为什 么想,我在你旁边过活还孤单呢?阿慈,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阿( 立起,物落地)继光! 光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你在我心上么? 阿( 喘气)继光,你弟弟的尸首在坟地里面还没有冷呢! 光哦,阿慈,他不懂得你!父亲替他把你订下,他就娶了你;他只认得他的书, 他不懂得你。我一见你,我就明白你。这二十二年,我的心一点没有改。难道你不 觉得么,难道你不觉得么?( 他逼近阿,阿后退!终于他在阿近处站立)他没有跟 你见面,我已经见着你,明白你。我这一生,这一辈子都为的是一个人!你能说你 不知道么? 阿( 粗声)你疯了? 光阿慈,我疯了?也许吧!听你冷冷淡淡他说我不应该不结婚,说我这样太孤 单!孤单?我从前真是孤单么?除你以外,我怎么能够再想旁的人? 是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应该跟你谈这些事情,可是我没有法子,我实在 忍不住了!阿慈,刚才你说你要走,我听着简直想哭起来了! 阿继光,你……你完全是疯了!你是一个老头子,我是一个老太太。这种思想 简直可怕!简直可怕极了!你不要忘记你的弟弟,即便我不是刚刚把他安葬…… 光阿慈,这没有关系,他总算活过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活过,你也不是活着。 阿慈,我知道,你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 阿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我?这几年这样尽心尽意地帮助他,照护他,我不 跟你说话了! ( 战栗。她取下围裙,折好,向门走去。 光阿慈,不要生气。请你明白我这点苦衷。 阿明白?你的话我就不愿意明白,我跟你讲,你已经昏了头了! 光( 挡住她的去路)阿慈,你一定得听我说。这些年我都放在心里没有讲。你 自然不相信我心里早已存在着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少年的感情。这是永远不会变 的。阿慈,现在我依然不改;我不能够觉得我老,我更不觉得你老,年龄是管不住 感情的。阿慈,我对你的情份,现在你不要轻意丢开,你不要看不起一个人的感情。 假若你不愿意在这儿跟我一块住,那么你到哪里,让我也跟着你去。阿慈,带着我 去!没有你我活着一点意味也没有了。 阿继光,躲开我! 光不成。你为什么这样待我?难道我对你发生感情就错了么?就是结婚,现在 法律也不能干涉我们。 阿结婚?这简直是禽兽! 光为什么结婚不可以?法律干涉不了的。我想我们住在一块许多年,彼此相得, 结婚原来是很自然的事。我知道,你所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样,可是你对我的感情一 向是很好的。 阿我对你是兄妹手足的感情,可是现在…… 光现在怎么样? 阿现在你我最好分开——越快越好。 光不成!我离不开你。多少年前,假若我走得开,我早就离开此地了;可是我 办不到,我就住下。你当时也没反对我住在这儿。不但如此,我这些年下雪下雨每 天出去为你做的事情你都安然受下,我对你的好意你已经承受了。即便你说你不知 道,你已经承受了!阿慈,现在你欠我的,你该我一点东西。 阿继光,这农场一半归你呀。假若你还嫌少,你全拿去也可以。 ( 光抓住她的臂膊。 光阿慈,你不应当对我说这种话。这太没有心肝。你应该明白得多!从前你总 是和和气气地管理家事,所以我没有细处看你,明白你。原来你这种人只会尽责做 事,不懂一点感情的。可是你不能够跟我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欠我的情份。 阿让我走。我真怕跟你在一起。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总有点疯疯癫癫的东西。 我跟你讲,再这样下去,你要入疯人院的。 光( 放开她,退两步)你这是一句真话,你就能赶我进疯人院。要是你离开我 …… 我…… 阿继光,听我说。我们这些年住在一起,我不愿临了这样分开。过去呢,你帮 过我的忙,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一向是和和气气的。几年前,你喝酒喝得很凶, 要不是我,你早就醉死了。我想你还记得。 光那时死了倒好。 阿醉死了倒好?那个时候我把你救出来,从那以后,你清清白白做一个好人。 也许你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的思想,可是那时你明白,你放在自己心里头。现在还是 请你放明白些,知道事情终久要变的。你应当想想,我不能够住在这里的。你还要 办农场呢,你就办下去;不然,我们卖了它,都随你的意思。 光这么说,你要走了? 阿我当然是要走。我在这里等于住监狱。这些年我已经住够了。 光( 声音低哑)阿慈,带我去!你愿意到哪里,我都跟你去。我能够帮助你, 替你做许多事情。 阿继光,这不成!这不成!我先要回我的娘家,找着机会再做生意。 光那我在附近找一个地方住。 阿( 喊出)这不像话!你没想想你说了这些话没有一件办得到么?这样我一分 钟都坐不住了。谁能够想出种荒谬的思想——你跟我结婚! ( 她狂笑。 光( 惊)阿慈,不要笑! 阿( 镇定)这句话说出来不是糊涂么?可是我猜你一定是怕一个人留在这儿, 才说这些话,你心里头绝不是这个意思的。好,从这时起,我们干干净净地忘丢它。 光( 迟钝)我们忘丢它。…… 阿( 有些惊惶)这才对。我们和和气气地分开!将来还要见面。像我们这两个 老东西,我们不能再想那些事情啦。 ( 她又狂笑。 光( 转面抓住她的手)不要笑! 阿哦,天哪,他疯了!救命!救命! ( 她从他手里挣脱,向门冲去。 光( 蹒跚欲倒,扶着椅背喘气)阿慈,我不害你——你别怕——你……你…… 你——我永远不会害你的。我不再说了,我们忘了吧!——忘了…… 〔跌入靠桌的椅内,头埋在手里。 〔门外足步声,长工与一女人说话。 阿啊,可来了!这一定是董四奶奶!( 开门,董进,阿猛拉着董的手)我以为 你永远不来呢。 董( 把阿拉过门口,关上门)说什么我也要来的。今天晚上,我可不能叫你一 个人在家里守着。头几天晚上,总得要个妇道陪着的。顾大先生呢——唉! 真可怜!他也是不好受。 阿( 忙说)我们大哥也是很难过的。董四嫂,把东西部脱下——来,过来暖和 一下。今天晚上太冷了。( 打了一个冷战,为董把帽子斗篷脱下,放在一旁。两个 孀妇都站在壁炉旁)唉,董四嫂,我万分谢谢你,你到这儿来陪我。 董唉,顾太太,我也是过来人。唉,我明白。刚一来,是不好过。孤孤单单地 好像一个人就活不了似的。( 光慢慢起来,不看她们,呆滞的神气,拿起枪走出房 门。 阿有点惊奇,看着他上去)可是,顾太太,人活着总得吃饭不是么?以后凡事 都忍着点,每天念念老爷待我的好处,修修来世就得了。唉,可怜,顾先生是真不 好受。难怪,他们兄弟俩也太好了。像他这样没成家的人,本来也遭不得世。好在 这些年他跟你们住在一块,也是他的运气。他脾气太怪,跟旁人都合不上来。可是 这么大的农场他一个人管这个,管那个,我看这真是他的好处。你们老爷病着不能 管事。你们真是得靠哥哥啦。好啦,现在你也可以憩憩,安安静静地享享福啦。苦 了这些年,你也应该……( 外面枪声一响,她们都惊起)这是什么? 阿这是继光,我们大哥。他出去了,你看他带着枪出去的。 董这半夜里拿枪干什么? 阿这一定是那只狐狸。今天晚上他说要打那个狐狸的。近来我们的鸡已经丢了 不少了。( 她走至窗前,拉开窗惟)董四嫂,我怎么看不见他。 董顾太太,你怎么啦?你直打战。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我出去看看。 董你想些什么?怎么,你抖得都站不住了。来,我看看去。 〔她拿起斗篷,阿向前捉着椅背倚佐。董四嫂出。阿全身靠着椅上喘气。 〔外面大喊,愈喊愈近。董四奶奶跑进,斗篷落地。 董( 声音尖锐)在……在马号里,他……他的头都炸碎了!顾太太!顾太太! [她倒在地上!抓着阿慈的膝头。阿躲开,把耳掩上。 ——幕 ( 原载《南大周刊》第77 期,1929 年12 月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