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俗者 六月的时候,他的头发终于长到了理想的长度。三年,足足等了三年。他坐在 蒲团上珍惜地梳着发,顺便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拢成一堆,一起丢进字纸篓。 三年前,他天真的头发自头顶幅射而出,一旦长过了额头和颈子的上限,就被 他大剪修去。结果是他的脑袋怎么看,都像戴了顶天然瓜皮帽。那个时候他的主题 总是风景。如果他在城市,画布上就是楼与车,在乡间,就是山和田。前者永远是 灰色系,后者都是绿色调。 没人要他的画。画廊老板看他两眼,瞟一瞟他的画作,说一些抽象的励志金言, 然后请他走路。 那段时间,他真的很惨,甚至考虑过自杀。他知道自己天生只能做艺术家,可 是这社会却不许他做。为了求生,他也试过其他行业,然而他还是只想画,事实上, 他就是要画,唯有拿起画笔,沾上颜色,点上画布,他才感觉到自己在呼吸,血液 在流动,他在活。 由于他很痛苦,所以当头发长过额头和颈子时,他都没心去剪。胡子更别提了, 稀稀的几根冒出脸上。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眼睛陷了下去,颧骨突了出来。 走在路上他像片浮萍,被人海的波浪打到东推到西。 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边走边想着自己即将完蛋的人生时,忽然一阵痛楚自心底翻 上咽喉,使他不得不站定,等待这股恶心平静下去。 路人还是在他的周身来来往往。他站在路的中心,让人不得不撞到他,奇怪地 看着他,偷偷地议论他。 “神经病。”“疯子。” 他一向对“人”是完全没什么兴趣的。所以他才画风景,风景中才没有人。 可是这会儿,在冲撞和辱骂中,他开始注意起周遭的人。 “为什么我是神经病?”他自问。 “因为你挡路。”他自答。可是他以前也曾走一半又站定,周身的人也没骂人, “为什么今天人的火气都那么大?”他又问。 “为什么?看看你自己,”他在一片玻璃门中看到自己破败的样子,“跟其他 人比起来,你就是一个惨字。” 是吗?他缓缓地直起佝偻的腰板,整个人挺立起来;眼睛也不再审视地面,开 始四下观察。 在新的一波行人中,他像块磐石,人们自然地绕过他继续前行。他感觉到鄙视 的情绪明显减少。虽然偶而也会有两道好奇的眼光投向他,不过一旦接触到他的双 眼,都立刻畏惧地撇开。没想到站姿的影响如此宏大。如果,我再往后仰… 他开始进行实验,把身体慢慢往后弯,眼睛先看到天,再看到身后的建筑,然 后是倒过来的招牌,以及倒过来的行人的脸。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恐、不解,还 有紧张。不可思议。他心想。他冉冉升起后仰的上半身,回到正常站立的角度。 如果,我再做些动作…他用双手比出一个方形框,做为一个临时的视窗,开始 四下取景,身体同时配合地前弯后仰,左右旋转。透过视窗,一切的人物、街景、 地面,似乎都变得比较有美感,比较像,像,风景。 他正在思考这方框奇妙的美化力量时,耳畔就听到一阵人语:“我就知道他是 艺术家。”“不错,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不修边幅。”第一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嘿,慢着,是在说我吗?他突然紧张起来,别太兴奋表错情了。 于是他屏住气,把视窗移向声源,两个倒立的人影出现在方框中,他们看着他,目 光充满敬意。 敬意?荒诞!艺术家?就比比手式?他坐在画架前沈思着方才的经历。可笑! 他拿起大笔,在画布中央勾出了一个深远的方框,然后在方框的一边,他打上 一个潦倒的男子,是他。在男子的对面,也就是方框的另一边,他拟出两个倒立的 人。两方互相对望。他看他们是景物,他们看他是创造者。不过就是一个视窗之隔。 他摇头叹息。 他疯狂地画了一个星期,完成时倒立的人眼中闪着黄光,代表敬意。他还没来 得及梳洗就带着作品去画廊。画廊中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看着他带着一头一身的 颓废气,大步地走进老板的房间。当他把画作从夹中取出时,老板眼睛亮了起来。 “好极了,太好了,你找到方向了。尤其是那眼中的黄光,是人性…是欲望…是…” 他在一旁突然看到另一个框,又是他一人在框的一边,他的作品和老板在另一边。 他从那一刻起就大大地发了。那是三年前。三年来,他就只画一个主题——框 前框后。框后的人或直立或倒立,或男或女,他们的眼中有时闪着黄色的敬意,白 色的恐惧,红色的恶心,或者蓝色的冷漠。而框前的他,也在三年中不断地变化。 最显著的是他头发的长度。 从他发了以后,他再也没剪过发。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长发带给他好运,所以他 要留着它。也不是因为长发像艺术家,所以他得留——他天生就是艺术家,头发长 短和这个事实无关。他留,是因为发现别人在乎。有这么一头长发,他就自然成了 他们眼中的异类、奇人、怪胎。如果他要进行一个骇俗的实验,养头发是最不费事 而效果最佳的作法了。而他的画作就是他的实验报告。在每一幅新作中,他阐述着 自己头发的新长度所招来的世俗反应。虽然作画的态度是认真的,可是在内心深处, 他觉得真好笑。 不过评论家从来不认为他的画幽默。艺评中最常见的字眼是“呐喊”,“疏离” 和“苦闷”,种种快被他遗忘的感觉——成功的快感让他生命中一切的痛苦靠边站。 可是为了怕评论家失望,他还是练出了两道绝望的目光,不时还掺些凶狠、厌世的 情绪,足以让所有热爱艺术者动容。 所以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他真成了社会上公认的艺术家了。照理说,他该 完全快乐的,可是,他偏有个不大不小的烦恼,恰恰让他创作分心,绘画速度减慢, 睡不安稳,笑不起来。 烦恼的来源就是他那头头发。从来,从来,从来,他就没料到头发还有这么多 的问题! 他短发时从不梳头,用手指顺顺就成了。他原以为长头发也一样用手耙耙就行, 直到有一天,他在顺及肩的长发时,手指竟然卡在头发中,上下不得。 或许我得买把梳子,他无奈地想。于是他来到巷口的小店,在百货中找到梳子 这一类,可是不同的大小,形状和质料害得他愣在那儿。 “给谁用的?”售货小姐过来殷勤地问道。 “嗯,嗯,我自己。”他难堪地说。 “男人用这种牛角梳就好了。”小姐笑嘻嘻地塞了把扁长细齿的梳子到他手中。 他立刻试梳起来。才一下,梳子的细齿就断了好几根。小姐惊异地说:“你头 上长的是铁丝还是头发?”她换了把大齿的塑胶梳给他。“试试这把。”他又立即 梳了起来。梳到打结之处,他发狠地硬扯,把头都扯歪了。“你会不会梳头啊?” 小姐看不下去,把梳子抢了过来,先耐心地用手把打结的地方由大分小,再用梳子 理着,终于全都顺通了。“懂了吧?”小姐倚着架子看着他好笑地说:“梳子拿好, 梳坏了的就算了。”“真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他想告诉她,她是他成年以来, 第一个碰过他头的女人;想是这么想,等到说出口时竟是:“你真好,我爱上你了。” “要命了。”小姐害怕地退出了货架,跑回收银处去告老板。 他被小店当色情狂给打了出来,所幸一个邻居经过,替他解了围:“他是画家。 画家总是比较浪漫一点。”“什么浪漫,疯疯颠颠的!”小姐愤怒地说。 不管怎么,梳子他是紧紧地拿在手中,钱也没付。 回去后,他把小店里的人画成视窗外一队绿眼睛的男女,恨恨地看着视窗内的 他。黑色的半空中悬了把梳子。 之后,他的头发顺是顺了,可是难看得很。发尾扎在肩上,不但里外乱翘,还 弄得他皮肤奇养难堪。埋头吃东西时,头发就像帘子一样散下来,围着饭碗,叫他 一口饭中总要顺道吃进几根头发。反正他无时无刻不在对付他的发,一会儿把它拢 到耳后,一会儿把它拉出颈间,一会儿…什么玩艺儿,这是! 别人也有头发,怎么都跟没事一样?他开始暗暗注意起这个问题。画廊的陈小 姐也是长发,可是又软又亮又听话,永远都像匹黑缎一般披在背上。为什么我的就 是干黄如蓬草,参差狰狞?王姓作家也是个长发男子,为什么他的就如此光洁美观, 扎成马尾时,长短一致,哪像我,发尾稀稀疏疏,什么也扎不进去。 他很想请教他们,可是羞于启齿。大男人谈美容,太伤自尊了。为了取得答案, 他开始和小陈说话。偶然间,他发现小陈每星期至少上一次美容院,可是他能去吗? 除了美容院,小陈自己在家也得洗头吧?他想。不过,这不到她那儿过夜是不会得 到证实的。 经过三个星期的猛烈的追求,小陈和未婚夫分手,他正式登堂入室。第二天他 醒来时,小陈还在梦中,黑缎铺在她白色的背脊上,闪闪发亮。他悄悄地撩起她的 发,凑到鼻子上嗅了嗅,记住了味道,再悄悄地下了床,躲进浴室,研究起小陈架 上数十种瓶瓶罐罐。他把和头发有关的都挑出来,然后一个个打开来和记忆中的香 气比对。算他嗅觉如狗般灵,他推测出小陈是用香草洗发精洗头,再用百果润丝乳 润发,最后喷上天然发胶,让美定型。原来如此,他嗤笑一声。 小陈是第二个碰他头的女人。他也告诉她:“你真好,我爱上你了。”基于爱, 小陈细心地整理他的发,用小剪刀一刀一刀耐心地裁,裁出和王作家一样的型。然 后用各种保养品护他的发,直到跟自己的一般黑亮。 他对自己养出来的一头新发很满意。今天放下来,明天扎上去,到处刺探着世 俗的反应。小陈找他不到,画廊中等不到他,打电话没人接,到他的地方敲门也没 人应。他不知道她来缠他做什么。嘿,我头发成了,我自己会理了,我出师了,谢 了,别来烦我了。他说。小陈还是电话不停地打,人睡在他门外,让他出门很不方 便。最后小陈的家人出现把小陈带走了,他从窗口看到她被拉走时还频频回头,顶 上的黑缎陈旧得发黄。 他根据小陈的眼神画出一个倒立的女子,眼中透着白光。她的头发下垂到地, 没他的黑。他在画廊把画拿出来时,不少工作小姐立刻掩面哭了起来。干么啊? 他奇怪地想。有那么令人感动吗?老板也居然眼睛泛红地说:“太好了,我想 陈小姐在天之灵会原谅你的。”搞什么?他生气地想。谁原谅谁?艺术家都还没自 杀,她自杀个什么劲?跟我比呛?有没有搞错? 回到家,他在视窗的左边排列出一群红眼睛的人,恶心,恶他的心。右边是他, 在呕吐。 他换了家画廊,继续发下去。他的头发也继续长着。 那段时期,所有搞艺文的男子都在偷偷地蓄发。学谁呢?不就是我吗?他好笑 地想。其实他觉得挺光荣的。毕竟在这个时代,他清楚地想过,艺术上的新鲜事, 前人几乎都已经想到了做到了;身为今日的艺术家,能做的就只有扮演一个电击者, 刺激震憾感官麻木的中产阶级,提醒他们艺术还没死,还活力充沛地向他们平庸的 美感挑战。他幻想自己像个教主一样,带领着一批长发的同志,在城市的个个角落, 进行精神的爆破活动,以血性的怒吼以及凄厉的尖叫,打断小市民肤浅的欢笑还有 卡拉OK的歌声。 有一次,一个杂志的编辑来访问他,问到他的艺术观时,他这么解释道:“在 这个暴力的时代,你不给别人一点颜色看看,没人会知道你的份量,也就没人会尊 重你。可是我又不是个信仰肢体暴力的人,所以我只有诉诸视觉暴力。”那次访问 是在六月后的一天进行的,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他要的长度,不但盖过他的背,还 快漫过他的臀。以长度来说,他是遥遥领先所有蓄发的同志;以实际的成就来说, 他也是最有名的画家。 感觉真好。他盘坐在画室的蒲团上,四周围着他大大小小未完成的画作,空中 飘着无调的前卫电子噪音,面前摊着那本有他的杂志。他半眯着眼瞄着杂志中自己 的相片,长发半披在脸上,两道凶光从发后如利刃般杀出。正是他要的效果。 艺术家的照片最忌讳笑容了。 他决定犒赏自己一碗牛肉面,庆祝自己视觉暴力的惊人成功。 很久很久很久,他没吃到一碗像样的牛肉面了。这些年来他出没的地方,多半 是些后现代,前未来,灯光昏暗,洋人多过自己人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喝的是应 有尽有,可是吃的东西则实在乏善可陈。这一天,他只想满足自己最单纯的口腹之 欲。 在他的潦倒期,当他口袋偶而有些余钱时,他会不顾明天地去吃碗漂着红黑油 光的牛肉面。他最喜欢在厚重的油光中看着自己猛啖的倒影,心里恨不得一跃而入, 化为一根涨满肉汁的面条,在汤中浮沉。 于是他到一家以前常去的小店叫了一碗面。老板还是同一个汉子,他是从不看 客人的。小姐倒是换了而且多了。由于时候不对,店中只有他一人。就在他忘情地 吃着面,满心的欣慰时,他突然感觉脑后有异,居然有人在拉他的头发!他闪电一 般回头,发现一个小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潜到他的背后,手捂着口,看着他吃吃 地笑。“干什么?”他凶狠地问道。这一问反倒引发了面前另一个小姐的笑声。两 个女子在他的前后哈着腰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很不情愿地暂停吃面,把筷子重重 地击在桌上,弹了起来转身怒斥身后的小姐:“有没有规矩?你疯啦?”原来在他 前面的小姐笑着说:“你头发都到面里了!”他急急回身,背后的小姐又叫道: “头发都扫到我了!都是油,好脏!” 他愤怒地走向在看报的老板,要他制裁那两个女侍。老板慢慢放下报纸,从老 花眼镜之上看了他一会儿说:“小孩子好奇嘛,留这么长的头发就得预备着这种人, 我祖父的辫子比你还长,可是涵养好得呢,小孩扯他辫子他还笑。” 愚民,一群不知好歹的愚民,一群目光被历史钳制的愚民!还妄想从传统来理 解现代,做你的原始人去吧!他在视窗左边画出一群蓝眼睛的瞎子,其中带头的颈 上还套了个沉重的枷,上边是他用蝇头小楷胡乱抄的一段古文。 这幅画卖了大笔的钱,足够他到国外自我放逐好一阵子。临行之前,画廊为他 举办了个盛大的欢送会,他在全场情绪到达最高峰的时候,吼出了拟好的行动宣言: “流浪不是为了突破瓶颈,而是为了寻找瓶颈;不是为了破茧,而是为了寻找缠身 的丝。我的出走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要为所有的同志们,找到艺术领域中最终极 的地平线,艺术的最前线!让我们一齐为艺术而战!” 在欢呼声中,他踏上征途。半年内,他游遍了世界名都,浏览了各大博物馆中 前人的作品,以及扫瞄过画廊里今人的新作。不过真正吸引他的,其实是各国街头 白黑黄的三色人海。他最喜欢没入其中,随波逐流,尽情地欣赏各类突出的人物造 型。在一封致杂志编辑的明信片中,他略微提到自己每到一地都不忘细心观察,勤 作笔记;在另一封信中他则权威地表示国外艺术界发生的一切,都再再证明他在国 内一直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最后他在附笔中得意地写到,在世界各地居然都有当 地人跟他问路,“由此可见我天生的国际性!” 他本来还要再游个半年的,可是有一天,在某一个都会的肮脏街头,他对自己 的寻找感到由衷地腻了。干什么啊,天天马不停蹄地走,能再怎么样吗?还不如回 去算了。于是他带着重了数倍的行李回到了自己的画室。朋友们一批批地去看他, 想看看艺术的最前线是个什么样。大部份的人都被拒在门外,只有少数几个他看得 上眼的得到晋见他的荣幸。他们依次进去,依序出来,门外等候的人迫不及待地上 前询问,却发现即使再世故的眼睛,再老练的舌头都被震憾得呆滞僵直。 他在门内贴着门听着门外的动静,无声的反应让他十分兴奋。成功了!如果连 他们都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就只有哭的份了!他躲到画室的一角,纵声狂笑。 画廊老板想为他办个欢迎会,请他发表一下放逐感言。杂志社想为他辟个专栏, 请他每个月写一段放逐手记。他都拒绝了。“我的放逐还没结束,”他庄严地回道: “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继续闭关半年,等时候到了,我将透过我的画作表达出我最 深沉的发现。” 不过闭关归闭关,他要出门的时候还是照样出门。不久,他住处附近的警察局 就开始接到惊惶的民众报案,说他们看到了鬼。他们说那个鬼身材瘦高,黑发及腰, 眼圈发青,嘴唇发黑,十只手指都像在血里浸过,染得黑迹斑斑。大热天,该鬼上 身赤裸,下身却穿着皮长裤,高统长靴,腰系金属皮带,每走一步,混身的金属首 饰就跟着叮当噪响。一天下午,警察据报赶到附近的牛肉面店,说是有鬼滋事。到 时,鬼已离开,只剩两个女侍在一角相拥哭泣,老板看着他遭鬼爪撕碎的报纸,喃 喃说着:“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没见过。”餐桌上还留着一碗鬼吃过的面,沿着碗 边,镶着一串乌黑的下嘴唇印。 知道我的份量了吧。他朝牛肉面店的方向遥遥啐了一口。他已经回到了家,脱 下皮靴,卸下皮带,剥下皮裤,开始抓着因湿疹引起的红痒斑。他找了一根橡皮筋 把头发扎起来。妈的,真热。他起身把冷气打开,站在风口吹着纳凉。得意地搔搔 身,他顺便检查了一下指甲油,混蛋,怎么又掉了一块!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料到涂嘴巴、上指甲油会是这样,这般,这么烦的事! 他去照镜子。果然,唇上的黑彩也全花了,泛到嘴唇以外,活像个小丑的大红 唇。操!他不禁骂起脏话来。身为画家,他对颜色的讲究一向近乎病态,有一点不 对他就要涂去重来。以这个态度来画嘴唇涂指甲油,他就得不满意又擦掉,擦掉又 重来个好几遍才罢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点好的形象,每次吃个饭,一下子全走样 了。 他拿起一张面纸,恼怒地把黑唇膏擦掉。又沾了点去光水,把残缺的指甲油给 褪去。原只想褪一指的,可偏偏去光水又沾到其他指,坏了颜色,气得他干脆把十 指全都擦去。还好在闭关,要是天天得出去对付外人,我不疯了才怪。他愤愤地丢 弃了面纸。 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处理这些事的。 他决定出去捕一个来观察观察。 他坐在聚光灯打下的光影中,蓬松的长发把他的头撑得一个有两个大。他吐着 烟圈,隔层迷雾打量着酒店中的客人。一桌熟人坐在左侧,他们知道他在闭关所以 都没来跟他打招呼。对面一桌女孩子,个个一身黑,人人一只烟,唇唇皆红,面面 皆彩。 女人们叫了一盘食物分享,那盘东西在光束下油晶晶地闪着。他用他极其敏锐 的鼻子微微一嗅,就闻到了卤猪耳朵,鸡翅膀,鸭舌和鸭掌。他憎恨地吐了一大口 烟,随即又大力地把烟吸回肺里。在这世上,除了俗人和愚民之外,最令他作呕的 就是卤味了。低级,绝对的低级。不但卤的部位低级,卤的味道低级,吃卤味的姿 态尤其低级。他在他的光影中冷冷地瞧着这幕女人吃卤味,看着她们一样样拿起来 撕,咬,啃;看着她们吞下皮肉,吐出骨头,吮着手指,笑得咯咯作响,眼睛还不 时瞟他一下。他注意到她们的嘴,在吃下食物时都开得特大,有的上下嘴唇都不自 然地外掀,好更方便地把东西迎进口中。原来如此,难怪口红那么完美无缺,根本 没碰到食物嘛。他心里哼了一声。他觉得那群女的像鱼,争着张大了嘴想把饵吞下, 行,我就成全你们好了。 他把香烟一扔,迈开大步走向女人们。女人暂停了吃,提防地看着他。他站在 她们的桌边,一个个上下盯了个来回,然后对其中一个妆最浓的,扬了扬下巴,转 身就走。不出所料,才出酒馆的门,女人的高跟鞋声就紧紧地追出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下来的城市,身后的高跟鞋走得断断续续。“叫辆车,拜 托。我脚痛。”她娇声地说。谁理你,吃得这么多,运动运动对你只有好处。 他在前面鄙夷地想。所幸转两转,他的地方就到了。二人上了楼,进了画室。 他打开灯,暗淡的二十支光,让她几乎被东西绊倒。他在蒲团上坐下,示意她坐在 对面。等她坐定,他啪地一声打开身旁的一盏灯,把灯光打在女的脸上。女的一时 睁不开眼睛。“卸妆,卸到只剩口红。”他低沉地命令道。女的惊大了眼睛,恐惧 地看着在暗处的他说:“不行,我没带化妆品。”他不耐地拿出自己的化妆包丢给 她。她颤抖地打开化妆包,拿出卸妆水,棉花球,乳液,小镜子,口中讨好地说: “东西这么齐全,是不是常常找人来卸妆?”开玩笑,花了大笔银子从国外买回来 的,献给女人来卸妆?他暗骂。“注意,卸的时候把你上妆的步骤一一交代清楚。” 他指示道。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再那么害怕,反倒带了一丝兴奋。真是不知死活 的东西,算你胆子够大。他想。 于是这个女的像是在做游戏一样,开始卸起妆来,口中则轻快地说着上妆的过 程。等到卸完,他不禁微微一惊,没想到她这么年轻,恐怕才二十出头。他脑中突 然一闪自己年少时那段没有方向的苦闷期,也想起自己三年前那个天真的傻样。他 厌恶这个偶发的回想,或许是想报复,他一把把那个女的抓近身,狠狠地对着她仅 剩的红唇,那不灭的红唇,用力吻了下去。女的挣扎了一阵后,就用双手环着他的 脖子,回吻着他。可是他这时却躁怒地把女的推到地上。 强光中,她的唇真可怕。红色的底上加了层他的黑彩,两种颜色一齐从她的唇 向外渲开,染到人中下巴,像是刚灌下一碗辣原汁牛肉汤。可是对他而言,更可怕 的是她那口藏在牙缝的卤肉味,在二口相接之时,源源涌进了他的口腔。 他迫不及待地把她从地上拉起,不顾她打电话叫车的要求,不顾她的大喊大叫 大声咒骂,粗暴地把她扯着自己头发的十指一个个扳开,然后迅速地把她推出门外, 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还在外擂门,擂门的声音远比小陈的来得有力量得多。后来他听到对门的邻 居出来,听到她向对方哭诉,听到邻居帮她叫了辆车,听到她离去。目送车尾红灯 消失街角,他提醒自己:我是个艺术家,不要因小失大。女人,只配做模特儿,永 远是供参考的动物,千万别被她们缠上了,千万小心! 半年后他的一张巨幅画作完成了,他的闭关也随之结束。画廊为他举办了一场 盛大的开幕酒会,来的人包括所有跟艺术沾得上边的各界人物。 那天他花了不少时间把自己经营得很突出。他技巧地上了足够的发胶,把头发 塑成一个蓬松的狮头;再慢慢地涂上黑唇膏,把自己的唇形修得扁长;一打耳洞里 耳环叮当,最长的一个是红色羽毛做的;混身上下所有的金属饰物齐上;检查了指 甲油,个个黑色无缺;接下来他穿上皮裤,皮靴,皮夹克。他对着镜子看了最后一 眼,龇牙狠笑,然后满意地戴上墨镜,出发到会场。 当他入场时,真是轰动。他那个样子,场上的人多半是第一次见到,魂飞魄散 的不在少数,目瞪口呆的更多。可是也有不少头发半长的年轻人,以超级的热情围 绕着他,因为他是他们反世俗的精神领袖。 他来到大厅正中,一块如墙长宽的深红布幔立在那儿等他,布幔之后就是他的 画。时辰一到,他一震双臂,拉下布幔,众人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硕大的巨画。 画作中央是一个长发的枯槁男子,看得出是画家自身的写照。这个男子被一张 漫天大网所笼罩;在大网的无数网眼里,观者看到一幅幅的众生相——中外人物, 男女老少,甲乙丙丁,你我他,都是以野兽派的笔触粗糙地呈现。全画的基本色调 是红与黑,基本情调是痛苦,暴力,和压迫感;唯有中央的男子是以金笔钩勒而出, 他的表情是一派圣洁。 全场数百来宾震于所见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脑中努力地造句,希望在人声 再起之时,能成功地用一两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不解。就在所有的人都准备好 要开始交谈时,一个人声抢先了一步,叫了出来:“狗屎,一画的狗屎,骗人还骗 不够,还把自己画成个圣人!好好去照照镜子吧,Punk是你做的吗? 抄袭!没种的抄袭家!“ 什么人那么大胆?他愤怒地扯下墨镜。全场的情绪明显地兴奋起来,他们期待 一件流血事件的发生,而自己将是幸运的目击者。 “什么人?有种就站出来面对面辩论!”他把墨镜掷到大理石地上,朝着观众 怒吼道。他等了一分钟,见没人出来担当,便指挥两个长发弟子把门看紧不让人出 去,然后自己跃上一张椅子,如鹰一般锐利地审视着在场的观众,所有人不禁面面 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是我”的涩缩表情。 妄想放了话就算了?他看着脚下的人冷笑地想。左手边第三排有一个戴眼镜的 中年男子,正前方后面有个短发的青年,还有右边人丛中一个壮硕的唐装长者,就 这三个他觉得最可疑。 他跳下椅子,以排山倒海之威向左边大步走去,人们争先让路。他在中年人跟 前站定,廉价镜片的反光让他只看到自己而看不到对方的眼珠。他还是决定一试: “是不是你?”他怒斥。“怎么会是我,我是你的仰慕者。”男子颤抖地回答。他 想他说的是真话,于是掉了个头,向青年迫近。年轻人在他的虎视下全身都僵直了。 孬种,谅你也不敢。他又转向唐装长者,长者无辜地说:“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尽找男的干什么?”他青筋一暴,咆哮道:“女的吗?是女的声音吗?”长者受 不住,嗫嚅地修正道:“大概我听错了,听错了。” 画廊老板上前劝他,这个举动恰如火上加油,让他铁了心地要跟全场的人对决。 “男的?女的?性别有什么差别?”他凛然指着所有观众:“你们这群媚俗的人, 附庸风雅的衣冠禽兽!艺术摆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看得懂吗?艺术家站在你们的面 前,你们知道吗?才怪!”他朝地吐了一口后继续骂道:“有价钱你们才知道是艺 术,有形象你们才知道是艺术家。我抄袭?你们看得出真假吗?我狗屎?你们分得 出屎跟黄金吗?告诉你们,追求艺术,你们根本不配!你们庸俗的激动是所有艺术 的公敌!” 他这段话说得全体面孔扭曲,如在炼狱。活该,自找的。他再给全场人士最后 凶狠的一瞥,然后昂然走出会场,步向电梯。短短的路上,他的长发子弟兵一路随 身护卫,每个人口中都哓哓不休,并且对两旁的俗人做出挑衅的手势。 “好了,我自己下去了,你们留在这儿,过十五分钟再放他们出来。”他一人 进入电梯,对外边站了一排的人做了指示。电梯门缓缓合起,他感动地看着那队小 同志热切的脸一个个消失于门后,而就在此时,他注意到站在正中央那名矮小青年 的眼睛,充满了不该有的轻蔑和讥刺。他正诧异时,一口浓稠的口水突然从青年的 口中疾飞而出,然后就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击中了他的脸。妈的,内哄,造反 啊?他简直气极,一手抹去了口水,完全莫名其妙。可是等到他嗅到了手上的卤肉 味时,他明白了。 他走出大楼,入冬的气温让他皮衣皮裤还是打了个抖。叫了一辆车,他要司机 朝郊外驶去。他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幕幕灰色的楼与车,一景景绿色的山和田。 他想起自己的灰色期和绿色期,还有几双怨恨的年轻眼睛。他头倚着玻璃窗自 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颠覆者必遭颠覆者所颠覆。”说完他居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然后坐直了身子,叫司机朝城市驶回去。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