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今天菊仙在厨房里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几眼风荷那俏丽可爱的面容,多听几声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如此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仿佛两个人有着 夙世因缘一般。 这个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就像是得了个满意的儿媳妇那 样高兴和激动。 她快快地赶完了厨房的活,又来到客堂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饭都弄好了。开饭还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鸣钟,十一点刚过,又膘膘亦寒和风荷,见他们正谈得兴浓, 知道他们刚吃过东西,不会饿,便对菊仙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怀,找个好角度,细细地端详起风荷来。 “绣莲呢?”文玉半天不见绣莲,不知她是否还在厨房,便问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换件衣服。刚才在厨房里,她不小心泼了点汤、把衣服弄脏了。” 果然,不一会儿,绣莲就下楼来了。 她换了一身湖绿色绣花夹旗袍,下面穿着双颜色与之相配的半高跟绣花鞋, 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绣莲姐,你真漂亮,”风荷不觉由衷地赞叹。 看着绣莲穿的那双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边打开身旁的提包,边说: “绣莲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绣好了。” 原来绣莲从亦寒那里知道风荷精于剪纸和刺绣,早就托亦寒求风荷给她做一 双拖鞋面子,风荷也早答应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这是一双以乳白色缎子做底的绣花鞋面。 “唷,先让我看看,”文玉跟风荷靠得近,所以还没等绣莲拿到手,她先接 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兴奋地叫起来:“嗬,太漂亮了。这花样、配线、绣工, 实在好得没法说!菊仙姐,你快来看。” 菊仙和绣莲都凑过去就着文玉伸直的手,仔细观看。嘴里也啧啧地赞个不停。 亦寒轻搂着风荷靠在沙发上,欣赏着欣赏鞋面的人们。 突然,谁都没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迅速朝 风荷投去一瞥眼光。接着伸出手去,从文玉手里拿过鞋面。 “哎,大阿姨,这是风荷给找的,你可别抢!”绣莲打趣道。 “真的,别说你大阿姨,连我看了都眼馋呢,”文玉满心欢喜地说。“风荷, 你的活做得真好!现在的年轻人,我看没几个有你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未来儿媳妇了。 “妈。别再夸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装得一本正经地抗议道。 文玉朗声笑了。她很少有如此开怀舒畅的时候。见菊仙闷着头,还在盯着那 双鞋面,她说: “怎么样?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艺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没听见,不动也不说话。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绣莲笑着。然后凑到菊仙耳边、故意大喝一声: “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里捏的拖鞋面差点儿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问你话呢,”绣莲说。 “啊?哦,对,对。好,真好……” 菊仙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胡乱应答又把大家逗笑了。连风荷也禁不住掩口 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风荷跟前说: “小姐,这花样是从哪里来的?” “大阿姨。人家风荷绣花,向来是自己画花样,外面卖的那些,她才看不上 呢,”绣莲抢着代风荷回答。一面朝风荷飞去一个媚眼,显示着她俩的熟识和要 好。 “这个花样倒不是我画的。家中有件旧衣服,上面绣着这个花样,我看顶合 适给绣莲用,就描上去了。”风荷认认真真地说明。 “唔……是什么旧衣服?我是说,是谁的……”菊仙还在刨根问底。 “是我小时候穿的一件衫子……”风荷随口回答,她有点不明所以。 “你问这干吗?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欢得糊涂了。”绣莲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释道:“哦,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好看,又很特别。” “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好玩艺,引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亦寒心里为风 荷自豪,偏偏装得漫不经心地从菊仙手中拿过拖鞋面。 他一看,马上在心中赞叹,这花样确实超凡脱俗:几片碧绿的荷叶上托着一 朵盛开的荷花和一枝青绿的莲蓬。荷叶的右边初看好似卧着一对鸳鸯,细细一辨, 原来是两节小而肥的嫩藕。 “这花样是有点讲究。荷花、莲蓬、嫩藕既是同根相亲,又各有姿色风采。 你看荷花像支粉红色的箭,荷叶像把碧绿的伞、青青的莲蓬饱满而多子,那嫩藕 多像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别小看这简简单单几样东西的搭配,这里面,实在寄托 着农家的理想和风情哩!”亦寒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轻时候也是个绣花好手,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 文玉告诉几个年轻人。 绣莲拿过那双拖鞋面,认真看着说: “听表哥这么一讲,这里面倒还真有点儿学问呢!风荷,你真行!” “绣莲,你别听他的!”风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娇峻地一瞥,“我只是 觉得这花样很适合你的名字‘绣莲’。所以就选了它。” “哎,这花样也很适合你自己的名字‘风荷’呀。”亦寒却叫起真来,“莲 叶、莲蓬和荷花,本来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么!” 亦寒这番话的深意和苦心,两个姑娘和文玉,都马上领会了,尽管她们的理 解不同,心中的反应也不同。唯独菊仙却似乎未能一下子听懂,嘴里念念有词地 重复着: “绣莲——风荷,唔,风荷——绣莲……”那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着 了迷似的神气。 电话响了,绣莲跑过去接。是医院打来找夏亦寒的。说是来了一个有来头的 急诊病人,情况危急,值班医生作了临时处置,但下一步怎么办,希望夏院长无 论如何亲自去安排一下。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一大特点,也往往是最麻烦、最煞风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经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对文玉说: “妈,我得马上赶去。” 他又俯身轻轻拍拍风荷,关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尽快赶回来。” 这真叫变起仓促,来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风荷还怕亦寒急着赶去赶来路 上出事,只好反过来叮咛他: “别拚命赶,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风荷有我照顾,吃不了亏的!”绣莲看他俩难舍难分的样 于,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来坐的地方,亲热地搂着风荷说。 亦寒一走,风荷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客堂间还是那么大,周围人还 是那么多,但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生疏, 那样冷清,那样无聊。 幸而绣莲极力找出话题来和她随便聊着闲天,文玉也不 时插进来陪她们说几句。 “风荷小姐,你是从小就在上海,在你们家里住吗?”一直呆坐在桌边默不 作声的菊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为奇怪的问话来。 文玉和绣莲一时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问。 风荷也没弄懂这话的真正意思,但却触动她马上联想起自己身世来历的谜。 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风荷家从她爷爷时候起就在上海开银行,她当然是一 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啰!”文玉觉得菊仙问得好笑,又看到风荷有点窘,便 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风荷,有点儿魂不守舍呢,说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了!”绣莲也在旁打趣,然而话却说得颇有含义,颇值得玩味。 “她是喜欢得糊涂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她也并没回厨房去, 亦寒没回来,当然不会开饭。她不时偷偷瞄一眼风荷,然后就坐着发愣。 门铃响了,风荷不觉精神一振。呵,亦寒终于回来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来了,”绣莲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是季文良。 经过一番介绍和寒暄,风荷重又在沙发上坐定。 通过亦寒平日里的介绍,风荷早已知道这个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见面, 她还是不免拘谨,不,简直是心慌。 因为她感到,他虽然脸上挂笑,很和蔼,甚至很客气地在问她一些家常话, 可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森寒逼人,仿佛带刺似的。风荷没有任何 理由要怕他,可是却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冷。 一阵战傈,继之而来的是浑身燥热,风荷觉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来了。 这客厅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闷热,空气窒息得使人难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来离开这里。只要躲开这些人,她立刻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怎 么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来。 亦寒,你快来吧!风荷默默地祈祷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来。 文玉提议吃午饭,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带来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对饮几杯。 客堂里谈话有点冷落下来。 对于这种场面,文玉和文良没有什么办法。偏偏菊仙也只顾发愣,而不再活 跃,还是绣莲点子多,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叠各种颜色的油光纸,又拿着把小剪 刀,央求风荷道: “风荷,我看过你给亦寒剪的侧影,像极了。趁现在有空。也给我剪一张吧。” 风荷正想找点事儿做,以便摆脱这种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几乎有点感激地 从绣莲手中接过纸和剪刀。 “这种纸行吗?”绣莲问。 纸虽然薄了一些,而且红红绿绿的,风荷也不太喜欢,但如今只好将就了。 她说: “试试看吧,你坐下,绣莲。” 绣莲在风荷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坐下。风荷拿起一张绿色的纸,对着绣莲观察 了几秒钟,她手中的剪刀就飞快地动作起来。 文玉和文良都满怀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见剪刀在那纸上左拐右拐几下,一 张侧面像就出来了。 “哟,简直跟绣莲活脱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声来。 文良没说话,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来 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点儿风荷的毛病,以此作为劝说亦寒离开她的理由。 可是,当他看到风荷是那样楚楚可怜,温柔可爱,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点矛盾和波 澜。 他幻想着,也许这个姑娘对自已的过去一点儿不知情,也许她进入夏家后, 并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麻烦。一刹那间,他真准备抽身远去,不再过问这件 事,并且暗暗为亦寒祝福。 可是,当他转脸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为她的处境担心。 他心上的天平便又发生了倾斜。 “我看看,让我看看!”绣莲见风荷终于停止了修改,忙不迭从座位上跳起 来,从风荷手中拿过刚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个镜框,放在我桌上,”绣莲满意地笑道。 “是不错,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对了,风荷,你也给玉姑剪一张吧,”绣莲也不管风荷愿意不愿意,文玉 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刚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让她侧面对着风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就像准备照相似地,等着风荷给她剪 肖像。 风荷随手拿起一张纸,也像刚才那样,仔细地对文玉打量了几秒钟。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耳鼓发胀,响起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风荷只觉得眼前 金花乱冒,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 她拚命咬紧牙关,强把这阵头晕恶心压下去。 她的头脑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情况,也不明白 自己该怎么办。 仅仅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她才没有张口吐出来,她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勉 强拿起剪刀,开始剪起来, 她从下巴开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额、额前的细发…… 突然,风荷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抖得连手中捏着的油光纸都簌簌发响, 那剪刀也仿佛不再听她的指挥。明明应该剪出文玉头上那个高高盘起的发髻,但 不知怎么却突然往下一滑,这一刀剪下去,发髻没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乱糟 糟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风荷极力聚起目光,想看清这张用红色油光纸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 么会剪出这样一张像来。 猛地,她全身一阵哆嗦。这红色的肖像,竟显得那么熟悉。她下意识地抬头, 费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额上那条浅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闪闪发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 鲜红的血!一转眼间,那个满脸是血的披头散发之人,竟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 猛兽,正向她猛扑过来。 风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却沉重得动不了,她想大声呼救命,喉咙口却发不 出响声…… 绣莲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风荷身后,看她剪纸。文良也站得不远。当风荷的 剪刀改变了文玉的发式,往下剪成长长的披肩发时,绣莲还想:她这是为了故意 把玉姑剪得年轻些吧。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对劲,风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这头发剪成乱糟糟的, 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怪模样。 正在这时,风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整个身子竟向一侧倾倒下 去。 还没等绣莲和文良发问,风荷已闷闷地倒在沙发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 像丢在沙发边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风荷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 在大声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 响声……然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乱作一团,菊仙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惊醒,她和绣莲一起把侧卧着的 风行于摆在长沙发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风荷的额头,惊恐地说: “啊唷,一头冷汗!这可怎么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绣莲,你快想想办法, 要不要叫救护车来?” 绣莲是正在实习的医生,自然比别人沉着。她一边给风荷搭脉,一边对文玉 说; “玉姑,别着急,不要紧的。” 她又抬头对菊仙说:“拿个枕头来。你们别围着,快打开窗,让空气流通一 下。” 枕头拿来了,绣莲帮风荷脱了鞋,把枕头垫在她脚下,然后说: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楼去找点药。” 说完,就急急上楼去了。 菊仙则端了一大盆温水来,她想为风荷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文良回避开了。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这姑娘为什么会在给文玉剪影时突 然犯病晕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联想到了什么?看来,对此事不能抱任何幻 想!得当机立断了。 文玉这时才想到给亦寒打电话。她匆匆拨通电话,听医院说,夏院长刚走, 她看风荷有菊仙照顾,就赶忙奔到大门口去等。 菊仙用热毛巾给风荷擦了脸和双手,然后又解开风荷高领花呢衣裙的第一个 扣于,发现她头颈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开风荷第二个衣扣,当她的手触到风荷衣裙里面那件粉 色内衣的衣扣时,手指不禁有点颤抖起来,她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下决心解开了。 她预感到自己将看到什么,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颈项下面,两乳之间,凤荷那细嫩洁白的皮肤上, 有一颗深红色的莲子状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风荷的衣襟,一回头,见绣莲拿着一盒药正站在她身后,目光 直直地盯着她。 大门口响起了亦寒的汽车喇叭声。 当风荷悠悠地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风荷想起了刚才的一切。 泪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恼、遗憾、内疚、不安等种种情绪交错而来,但她 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搅动得心里发酸。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风 荷的手。用眼神抚慰她,让她静静躺着。 风荷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长沙发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 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一边说: “真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已经好了……我,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