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野兽 陈卫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本来就是野兽。 ——林卡 他光着上身,手久久地放在电话上,犹豫不决。 他目光飘忽,轻度中毒,出汗的皮肤和柔软的四肢使得一切静止,与“夏日正午”这一时 间概念吻合。 突然,就象闪电一般迅疾,他“啪”地一下拎起话筒,飞快地揿号码钮。 可是号码刚刚揿完,他又“喀嗒”一声搁下话筒。 他转身拉开写字台的大抽屉,找出一本绿皮封套的“通讯簿”,翻到其中的一页,一边用 手指点着看,一边喃喃念着几个数字。 他重新提起话筒,在电话键钮上找了一圈,用力地摁了一下“重复”键。 “喂!” 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他抿嘴露出一丝苦笑,却把自己的声音压得缓慢而低沉:“小丹,是 我。” 电话那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是你呀?” “没想到,是不是?” “——没想到,”小丹承认;但声音随即又变得紧张不堪:“你——你——” “对,”他说,“我一个人在家。” “那——,林卡呢?” “去她母亲家了。要一个礼拜。” 她没说话。但是沉默和等待让他紧张,他一边变换着坐姿一边问:“你好吗?”他一问出 这句,心里就对自己痛恨无比:他最讨厌在电话里问“你好吗?”,无论自己还是对方, 谁问他都讨厌;而讨厌和紧张使他只能不由自主地继续说话:“暑假一直待在家里?” “对。” “没有出去旅游?同学呢,有没有联系?” “联系了,……” “还是梁卉她们?” “对,梁卉、过晓芸,”小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曹平还在蜜融吗?” “不知道。你们刚毕业那阵我见过他一两回,好象在忙着做生意。” “做生意?” “对。好象接了一个样本业务,我不太清楚。后来为这事他还给过我一个电话,你知道, 对生意我根本帮不上忙。上次听老洪说,这家伙毕业证书还没拿到,正急得团团转,要老 洪帮他去系里打听打听。” “他急什么?我也没拿到呢。” “什么?” “我也没拿到。” “为什么?” “在教育局呢,要等工作一年以后才发给我们。” “哪边教育局?蜜融还是沙市?” “当然是沙市。” “噢,那不一样,”他起身在写字台上找烟,“曹平的性质跟你们不一样。他是被校方扣 留。” “还是为刘亮那件事?” “应该是吧。” 他转着眼珠子,等她说话。她没说。 “你好吗?”过了很久,他只能又问了一次;自然,他又对自己厌恶了一次,所以没等她 回答他又说:“没有不开心吧?” “没有呀,”小丹说,接着低下声音嘀咕:“——有什么不开心的。” “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电视……” “你总是看电视看电视!”他终于点好烟,阳光下蓝烟随他咧开的笑容溢出他的嘴巴。 “没什么事就只能看看电视了。” “应该开学了吧?你是不是分在虹桥中学?” “你怎么知道的?”小丹表示惊奇。 “你看,”他说,“刚刚开始工作,头已经忙昏了,你实习之前不就告诉过我的吗?” “——哦,对了。确实忙。已经开了四天的会了。” “十天?” “四天!四!” “噢,不算多。还有的开呢!中小学嘛,除了坐班就是开会。还有你烦的呢!两个月以内 你会感到一个词说得真好。” “什么?” “心力交瘁。” “什么?” “心、力、交、瘁。” “——不会这么严重吧?!” “你等着瞧吧。”他拉出倒数第二个小抽屉,把脚搁在上面,同时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你好吗?(!)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联系?” “——我……” “是不是一直在躲我?” “没有嘛。”她说,“又没什么事,用不着联系嘛。” “噢,没什么事就用不着联系。”他笑着重复她的话,“那么,你真的没有不开心吧?” “没有没有,”她的口气重又变得紧张不堪:“我真的很好。真的。” 他点着头,自以为这样就算已经答应了她;事实上他脑子里另有思索。 “我最近,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他尽量把这事说得平静而普通,虽然他记得自己曾经 对她提过多次,有没有这“平静和普通”事实上都是一样的。 “租了?” “对。因为钱的缘故,这个计划直到现在才实现。” “全搬出去了?” “没有。——那边只是先简单地住着。” “噢。”她若有所思,声音里不乏一丝奚落;“房子在哪边?” “就在你们学院附近。还记得曹平的画室——你当然记得——我的房子也是那家房东的。 是他们家的新楼。房间很大,足有40平米。是新砌好的,还没装修,地面还是毛水泥。我把 地铺、桌子和椅子都放在房间的正中,否则无论我怎样摆设都无法感到完全运用了整个房间。 实在太大了。40个平米,你有概念吗?不过这次租房,我要的就是这种大房间。最正中坐 着,感觉特别好。——你什么时候休息?” “——休息?”他又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礼拜天也不休息吗?这个礼拜天过来好不好?” “过去?!”她叫道:“到哪边?” “就到新租的房子这边呀,你只要先找到曹平原来的画室,一问就问到了。”但是冰冷的 听筒让他突然明白了事实:“——你是不是——不愿意过来了?” “——对,”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不想再……” 他慢慢地、不停地点头:“是不是——再也不愿意来这个伤心的城市了?” 她没说话。是因为“伤心的城市”这个说法有点肉麻?或者她所感到的事实并没有他想象 的这么重要?还是她压根儿不想把她的感觉告诉他? 而他仍在点头,既象是突然之间变得更麻木了,又象是相反:变得更为清醒地喃喃自语: “长大了。我知道,一个关键的暑假是会让人长大的,……” “再说,”她打断他,“我老爸肯定不许我离开沙市的,而且——还有备课,挺……” “那好,”他抬头看看书架上的钟,“随便你吧,你高兴你就过来,或者跟我联系,好不 好?” “好。”一副不想多说一个字的感觉。 “那,就先这样?再见?” “再见。” 他放下话筒,顺势盯着铺满阳光的床头发呆,呆了很久,他才坐下来,十指互插,凝神沉 思。 阳光总是这样,每一次移动都发出一丝细碎的声响,改变着人和树的影子。他坐在那里, 说实话,并不痛苦:他只是觉得需要平静,虽然平静依然无法理清并摆脱此刻缠绕在他心 头的问题。 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能够起身走出书房兼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厨房。他从电饭煲里把 饭盛到另一只小扁锅里,然后把扁锅坐在煤气灶上,却没点火,又反身折回客厅,在餐桌 上端起白瓷卡通茶杯喝水。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水,眼睛却使劲抬起来瞧墙上的大钟。时间是十二点十分。 他在玻璃桌面放下茶杯,发出“喀嗒”一声响。 他又走回厨房。 他久久地握着竹制饭铲,垂首盯着电饭煲里的米饭发呆。 突然,他把饭铲用力摔向电饭煲,沉闷地恨骂:“我操你妈的!”随即猛踹一脚并不阻碍 他走出厨房的门,在门发出“咣当”一声的同时他又低吼:“我操你妈的操你妈的!” 他急急走到客厅,戛然停在客厅中央缓缓转动的大吊扇底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想来 想去,想不通。 纱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水银般流了一地,把水泥路面镀得雪亮。 没有人影走动。 飞快地,他再次走回书房拎起话筒。但动作就到此为止:他停在那里。 慢慢地,他准确地伸出食指,摁下了“重复”键。 他没坐下。他站着扶着话筒,翻动着眼珠子等待。 “喂!” “哎,”这一次,他象朗诵一般地说道:“还是我。” 这口气是吸得更深更凉了:“——怎么了?” “没怎么,”他说,“我只是——放下电话后我只是有点想你。” 她没说话。 “你——,你想我吗?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我?” “我……” “你回去之后为什么一直都没跟我联系呢?” “我,我——联系了又怎么样呢……”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写什么呢?” 他一时语塞,似乎被问住了;但巨大的激情使他忍不住来回摇晃着身体,双脚也交叉着 不离地地踏着步。 “你说我写什么呢?”她又问了一次,“我给你写什么好呢?” 他点着头。不停地点。同时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唇。 “打电话吧,”她接着说,“我又不知道你那边到底方不方便。再说,我也实在不想让 她知道现在我还在跟你联系。我真的不愿意看到她生气,或者发火。我,我甚至害怕你 们因为我而吵架。” 在她说每个字的时候,他都在点头。他抬眼看着窗外院子里碧绿的植物,深深地呼出一 口气,说:“我懂了。你说得没错。的确长大——那么,其实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早 已结束了?至少从你毕业开始?” “我,——我觉得这本来就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嘛。难道你认为我们会有结果、我是说 好结果?而且——你其实是个,是很喜欢‘新’的人。好象过晓芸她们都有你留的电话 号码。 我也看到了梁卉的留言册上你的留言。说实话,我并不真正了解你,尽管我曾试图了解 你,但是,我没成功。有些事,我不仅不懂,甚至无法忍受。甚至,有时我觉得你们这 种人很可怕。 真的,其实我一直很怕你,怕自己没有明白你的意图而瞬间铸成大错。——你说你爱我, 但是你又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刹那的瞬间,过后全是义务和责任,你说,这以后究竟 是什么样子呢?——就算我们有结果,你能保证我们能过个几十年你仍不厌倦我吗?! 就象我取代林卡一样,还会不会有人来取代我呢?何况,我无法清楚你的内心更爱的究 竟是谁。几个月来,林卡的痛苦我亲眼所见。如果将来某一天,我必须与你和你的情人 三人同睡一床,我想我肯定无法忍受。给林卡带来这么多的痛苦,我很难过,尽管我想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难道你觉得我们还有保持这份关系的必要吗?” 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顶着阳光的叶片在他眸子里星星点点地闪亮。很久,他的 头才又开始点起来:只不过比刚才要点得慢些;他的声音,也开始慢下来。 “我突然发现,”他说,“你能这样想,从另一些角度来说也许真的是件好事。我甚至 发现,也许这就是事实。我懂。懂你的意思。也突然之间懂得了事实。如果我难过,也 就难过在这里:这是事实。我还发现,既然如此,我们实在应该庆幸我没使你怀过孕。”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为我没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而庆幸。” 她没接话。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那——”他叹了一口气,“我盼望你过得好一点,好不好?将来,有什么不高兴的 事,或者需要我帮助的事,打电话告诉我好吗?” “好!”她的声音突然洒脱而开心。 “再见?” “好,再见!” 一放下电话,写字台上玫瑰红色的塑料烟缸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软软地盯着它瞧了很 久,瞧得它边缘都肿了起来。 他感到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更值得一看。他转头的同时顺势扫视着明亮的窗外、墙上林卡 剪贴的卡通图片、书架上的书、门和门上的油画印制品。结果仍旧让人心灰意冷:没有 一件能够提起他站起来、走过去摸一摸的兴趣。 他仰起头,把垂至鼻梁的头发向后撸去,抹去了高低不平的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他低下眼睛,支在膝上的手立即撑住了下颚。 他瞄了瞄窗外正午阳光下的植物。 又瞄了一下。 他重新低下头,呆呆地坐着。由于头重重的压在手上,他的嘴被撑得裂开,一道清冽的 口水即将流出。 他一转头:盯着电话。 他盯着电话盯了很久。 就这样,几乎静寂无声的半个小时之后,再一次,他把手伸向了电话。 他慢慢地拎起话筒,一个一个清清楚楚地揿了七个数码键。 “喂?” “喂,”他语调慢而严肃,“请问杜小清在吗?” “——哦!”就象一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电源,对方发出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但随即就 用本声低低地说:“我就是。” 他从她这声惊叫“哦”就已得知: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我以为是你妹妹在接。你们俩的声音太象了。都这么脆。” 她不说话。 “我没有具体的事情,”他说,“没有任何事情,我就是特别想打个电话给你,仅此而 已,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电话……” “你一个人在家?”她这样问。 “对,林卡回她母亲家了。要一个礼拜。” “本来我也要抽空给你打电话的,——后来她跟你说了吗?” “——噢,那是件小事。我告诉过她,以后这种情绪的事别再做了。” 她笑了一下:“没什么。跟你在一起生活有点情绪是正常的。” 他小心地问:“你,没有结婚吧?”没等她回答他又说:“对不起,因为最近我发现身 边的朋友都在闹结婚。” “我也是!结婚的消息特别多!” “只有史东明到处托人帮他找女朋友!” “是吗?”她笑起来,声音象一把碎银往下摔。 “很急。好象全家都为他急!” “他急什么?我还不急他急什么呢?” “这恐怕就是男女有别了!”他也抿嘴笑了一下:“杜小清。” “嗯?” “没什么,我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看看我还会不会发这几个字的音。” 她不做声。 “你真的没有结婚吗?” “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结婚了呢?” “不,不是,我只是梦见过一次。在机场,下着滂沱大雨,你要飞往深圳去结婚。” 她笑了一下:“不会的,如果我结婚,我就再也不会跟你联系了,也不再接你的电话。 躲你远远的。” “为什么呢?我觉得没这必要。” “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有原因。——你好吗?(!)” “应该算好,”他说,“最近,我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 “——为什么?!”她非常吃惊。 “不为什么。”他说,“说到底,我还是盼望一个人住。” 她停了片刻,才叹道:“你这人,我知道,折腾的命。房子在哪边?” “师院那边。” “哪儿?” “师院,外环南路……” “噢——知道知道,很远啊。” “远?离哪儿远?” “——离市区远啊。” “市区?——蜜融反正也就这么大,远也远不到哪儿去。” “你全搬出去了?” “没,那边只是先简单地住着,只要安静就好。” “那,你现在跟她,林卡,怎么样?” “没怎样。应该还算好。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怎么说呢?——比较健康,当然, 所谓健康其实首先至少是对我有利喽。就比如说现在她同意、或者说默认我在外面租一 间房子,我清楚这已经很不容易。这一年来,我们都想通了很多事,虽然架也吵了无数 次,心也伤了无数回,但好歹现在都能比较理智地面对对方,能尽最大努力使我们双方 重新相处得平静。——昨天我在新房子里睡了第一夜,恐惧极了。房间很大,有40平米, 40平米你有概念吗?长10米,宽4米。我为了感到完全运用了整个房间,只能工作、休息 全在房间的最中央。夜里,我睡在大房子的中间,四周一片漆黑,我就象漂在水上似的。 睡在大海上,睡在空中,晃荡晃荡,但我自己似乎一动也不动。也许同居的生活已经过 得太久了,突然之间要重新面对一切,感觉奇特而恐惧。当我淘米、扫地,用冷水慢慢 地洗一件衣服,我深切地感到,我是再也承受不了了,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我睡在地 铺上,想着我认识的、跟我在欢乐时光里亲密得象是没有性别的姐妹们,而我却必须离 她们远远的,或者她们对我避之而不及,我冷得就象一滩泥一样粘在床上。我由衷地感 到,人,就象往前飞的箭,愈往前去阻力愈大。当年从洪峰画室搬到兰下村那种现实和 盼望一模一样的情况,看来是愈来愈难有了。同居的时候睡里梦里盼孤独,可孤独一旦 真正给你,你却被它吓呆了,手足无措。” 他停下来,发现她不说话,就问:“你在想什么?” 她贴着话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我觉得听你说话是一种享受时,我就提醒自己:你 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你和林卡几年了?” “大概——五年了吧。” “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是什么时候吗?” 不等他翻出记忆,她说了出来:“1988年10月12号。还有一个多月整九年了。” “——九年。”他说。 “九年。”她在那边说,“太可怕了。可怕吗?” “我牙齿都冷。” “九年过去了,可是我还经常不停地臭美,觉得自己很年轻,好象从1988年10月12号 那天开始,自己就再也没长大过似的。——去年冬天出现的那个女孩呢?” “谁?” “有一次我打电话说想去你们那边,你说别去,因为有个女朋友要去,好象叫什么 丹……” “哦,结束了。” “结束了?” “对。她说,跟我在一起会耽误了她。” “那自然,”她轻描淡写地说,“谁跟你过谁不耽误了呢?”她又叹了一口气:“你作 的孽也实在太多了。——女孩是蜜融的吗?” “不,沙市的。——你,开学了吧?”他想叉开话题。 “对,”她说,“又开学了。” “你现在教几年级?” “教几年级?——还是跟以前一样呀。” “三年级?” “三年级?!我教过三年级吗?从工作以来我还没教过三年级呢!——算了,不要谈我 的工作好不好,我知道你对我的工作其实毫无兴趣。” “好。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看看电视。” “又是看电视!”他叫道,但立即收敛了声音:“现在的电视是不是很好看?” “有什么好看?没什么事就只能看看电视了,消磨消磨时光呗。——你等等,等半分钟 行吗?电话别挂。” “行。” 他把话筒放在桌上,起身走向客厅,从餐桌上端起茶杯走回来,然后拿起话筒贴在耳 边,一边从电热开水器向杯子放水。 半分钟,她在干什么呢?小便?——立即,他想起了她那至今令他经常思念的阴唇,饱 满紧密得必须翻开,象一朵开期提前的花吃力地怒放,粉红,湿润,新鲜,始终如同一 道刚刚拉破并且永不愈合的伤口。是他,第一次把它刺破;他们共同的第一次的艰难, 永生难忘。她那过分敏感的身体,是那样地让他寸步难行手足无措。她控制不住的尖叫, 使他感到他们每一次的快感都离极限遥远,每一次,他都盼望和想象着下一次,而对这 一次有着说不尽的不如意。他爱她,她那特别饱满的阴唇、过敏的皮肉和毫无顾忌的尖 叫,都只是她更为可爱的“人”的一部分:对绝对追求的固执坚持、瞬变紊乱的情绪和 那甜润易碎的嗓音,才是她一切可爱或可恶的纲领。 就在这些图象在他眼前一幕幕闪烁的时刻,他,他们那黑蓝色的、易毁的青春,瞬间扑 面而至,淹没了整个房间,令他窒息。刹那间,新的决定一跃而出:他突然站起来,双 手紧紧抓住话筒,迅速地把它死死按到叉簧上,随即又抖抖地一把把电话抱到胸前,迅 疾地拔掉了话线接头。 他坐在床上,盯着地板上的菱形花纹,扑闪着眼睛沉浸在刚才的决定之中。 他用力地咬着下唇,想感到疼。 他站起来。 他又坐下。 他移开胸前的玉佩,挠着玉佩下面被汗水腌痒的胸口。 他重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他走出书房,朝右手边的大房间走去,但仅仅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从门口看,可以看 见大房间里的大床。 他返回书房,拉开第一个小抽屉,在满满一抽屉的磁带里找出一盒,熟练地放进卡座, 摁下了“PLAY”键。 克莱斯勒提琴乐队演奏的提琴名曲。 他在乐声中重新来回踱步。 他关掉了音乐,打开卡座取出磁带,又在抽屉里找起来。 他重新放进一盒磁带。 窦唯,《黑梦》。 刚听到一阵节奏,他“啪”一下又关了,再一次“哗啦哗啦”地在抽屉里翻磁带。 终于,他又选中了一盒。 帕瓦罗蒂的声音! “啪!”——又关了。 他把抽屉整个儿拖出来,在最里面叠放的一摞盒带里翻找。 突然,他动作慢下来。 他取出一盒白色的磁带,用手指拭擦盒带上的积尘,仔细地看。 他把它放进卡座。 一个女声在唱: “噢亲爱的……” 他急切地抽出盒带封纸:蓝立平 斗鱼。他细看内页的歌词。 在内页右下角的空白处,写着: Q 1989.12. 显然,为了把它写成印刷体,字母“Q”被反复描过。 他放下纸,仔细地听歌。 在歌声中,他来到客厅,打开放在铁丝车篮里的背包,取出硬面本和钢笔。 他走回书房,在写字台上打开本子,又拿起歌词看了一会,然后坐下来。 他在本子上抄写: 噢亲爱的 我并不真的想要抱怨 只是感觉我们的路 已经拉得好远 噢亲爱的 每一次送你离开自己 总是无法确定是否能再见 在黑暗中不知道要继续等你 还是要在落泪之前独自睡去 在黑暗中多么想能平静地呼吸 无奈整夜对着你的名字说话 一天一天日子在重叠同样心境 只是在没睡以前天已明亮 他放下笔,从头把抄好的词看了一遍。 他歪过头看着空空的墙壁,继续听歌。 歌声中,他看见杜小清靠在音乐楼的廊柱上嘴唇应着歌声的变动,他听见了蓝立平的声 音下面杜小清那事实上不存在的却更揪心的吟唱。 再一次,他拿起笔,在歌词下面写: 以把歌词细细抄录下来的方式记念一首歌留给你的感动,是多么地软弱无用! 他停着想了一会,接着写: 只有此时, 你才发现, 他又停下来,然后把上面含标点的十个字一笔划掉。 不久,他又在这被划掉的十个字底下的中间位置标了一个“△”,表示不删;这才接着 写: 词、曲以及唱出它们的声音,是多么地不可分割。你被感他划去了“被感”,接着 写: 为之感动的是这个整体而非局部,你要想重温这份感动,必须“必须”被划去,他 写上“只能”。接着,“只能 ”也被划去,然后,写道: 除了听,别无他途。 他回过来把这段话从头看一遍: 以把歌词细细抄录下来的方式记念一首歌留给你的感动,是多么地软弱无用!只有此时, 你才发现,词、曲以及唱出它们的声音,是多么地不可分割。你为之感动的是这个整体 而非局部,你要想重温这份感动,除了听,别无他途。 在歌声中,他在这段话的第一个字“以”之前画了一个“〇”,表示这是他的与上面歌 词所不同的另一段思绪。 缓缓移动的脚步。空寂的黑厅。水岸。灰烬。穿梭于曲折小巷的冷风。阳光。稀薄的阳 光。他不能自已,他拿起笔,又放下;他站起来,又坐下;他想听,想听得仔细点,仔 细点,更仔细点,甚至想深入歌声最内质那水一样的密不透风转瞬即逝不可捉摸之处迅 疾捏紧一粒风中之沙,然而眸子一亮,滚烫的阳光穿透枝叶铺泻过来:他仍旧选择了笔。 在恍惚而模糊的视线里,他用比前面工整、秀丽而且大一些的字慢慢写道: 蓝立平,你现在在那里? 在歌声中,他给这句话添了一个书名号。 放下笔之前,他又在“《”之前画了一个“〇”。 这表示“《蓝立平,你现在在哪里?》”是他的又一段思绪。 1998—1999,常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