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陈卫 在他出生以先,世界已经玷污了他。 一个人,要走了。开始,他以为他是孤独的,就象最后他看到的那样。他趁着 黑夜,用了巧妙的机关,弄死了从大路上走来的两个人。那是生养他的人。然后, 夜半之前,他走进茅草齐肩的旷野。夜空紧紧贴着地面,月亮在蓝空中特别明亮。 旷野中虽然只有他一个人走走停停,但处处都有沙拉沙拉的声响。潮湿的夜气一层 一层浓厚,他闻见一些草生着新芽的气息。风在空中打着漩涡,发出枝条抽水般的 鸣叫。蓝得透明的夜空使地面愈加黑沉;他知道,座座浩大的冰川放肆地冲击旷野 的时节已经近了。他们将践平草地,将成片的茅草压覆身下,使他们枯脆、萎烂: 这正是他的盼望。他走到水边,脚正冒着腾腾热气,月亮还是嵌在老位置;天空蓝 得可怕,被月光照得不剩一个星星。他踏着水走到深处,脚踩空时身体就浮起来。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拨一下水,能浮出很远。凭着经验,他在水中的漂浮也不会给自 己带来出其不意的伤害。这一夜,他要重新变着法子给自己安慰。他伸手摸摸被水 漂起的红毛,知道他们确实还在肩上。岸上的碎石干燥得快要燃着,稀薄的月光并 不能浇灭他们静默的躁动。时而几个巨石高高地立着,但大多都是头颅般大小的石 块。饥饿使他记起,他的牙齿并不能嚼得动石头。但是比起饥饿来,现在最要紧的 还是止不住的抖动;最要紧的,还是他心口久久不散的不安,日复一日他没法停住 脚步,以免这不安又要加重。他回头看看坚硬闪亮的水面,对他的平静有着阵阵后 怕。他引颈吼叫两声,转头看见石堆上躺着一个人,他慌忙惊叫一声,俯身拾起一 块石头跑过去。他砸烂了他的头颅。他不仅没有挣扎没有动弹一下,他的血也没有 再流:在此之前,他已死了。从他鼓鼓的胸脯他知道他是与他不同的另一种人。他 吃了他的两只胸脯,然后瓣开他的两条沉重的腿,在月光下看清了他与自己不同的 奇异的下体。他分开那两片长毛覆盖的肉片,把手指伸进去,然后又费了很大的力 才拎起两条腿,使自己硬得像树根似的下体能够插进洞穴。他几乎使尽了力才等到 自己尖叫的时候。坐在石上抚弄迅速柔软的下体使他得以暂时的歇息。只有这些最 奇怪的迹象才真正属于他自己:门齿之间日渐稀疏的隙缝,脚掌落地时踝骨的闪痛, 听到自己咕咚作响的血流声就生出惊怕,只有这些,他才无法找出机会一一诉说。 他坐在高高的石上,仰头看看近在头顶的蓝光,浑身的躁热似乎逼迫他必须尽其所 有以服从这一夜,哪怕再没有明天。但是他了解这些。对于这样的夜晚,他有着经 验。虽然夜气浓得他喘不上气,像团团棉花往他嘴里直塞,但是空中并没落下什么, 身边也没其他动静,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风;月亮还是嵌在老位置,他只能站起来, 继续走。地上有的尽是高草,矮树,发光的石头。有些草,长得比他还要高。他试 图让自己每一步都踩倒一棵草,尽管这并不可能。他踩得很用力,脚板又宽,吧哧 吧哧地震痛他的耳朵,让他忘记了风的呼啸。他开始伴随着重重的脚步,从喉咙深 处发出一声声“啈、啈,啈、啈”,这样,他觉得浑身热起来,觉得步子和吼声与 他心里合了拍。他抬起头,“呜——”地对着月亮尖叫一声。但是他不得不立即重 新抬头:他并不知道月亮还要这样望他多久,他并不知道,月亮为何不扔下石块砸 碎他炙热的胸膛;这样长久的遥望这样不动声色的凝视,他自己是怎样坚持的?他 并不停止行走,回头看着月亮的时候更不歇脚。他遇到了愈来愈高的茅草,但他熟 悉闪闪烁烁的火花,对他们的漂流和熄灭,只是偶尔看看。茅草比黑夜更黑,他被 黑暗紧紧挤着,他觉得暖和。一种悠长的声音被风吹送过来的时候,他镇住了,一 声比他最长的呼叫还要长久的声音结束后,又一声起来了。他并不知道那只是一支 风吹进了芦管断枝的裂缝。这声音比他的尖细,但比他的软:像血那样,他听见他 冒着热气。他知道他有着不同,但他并不害怕,虽是头一次听他,但他仍旧对他熟 悉。他停着听那声音听得太久,直到他发现眼里流出了水。事实上,这不仅是苦不 堪言的黑夜,那地极边缘的一圈白光更让他惊恐不安。最大的安慰只是这已不是第 一个夜晚,这潮湿的夜气他已吸收得太多。但是要记起刚才的快乐,他就得继续用 力、用力踩脚,每一步都踩倒一棵高草。他就得应着每次落脚用力发着沉沉的“啈、 啈,啈、啈”。但是就他重新走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为了那些被风吹送过来的 悠长的声音,他已丧失了谛听。有时他盼望有个尽头,或者一个尽头的暗示,但是 这些草,这些石头,你拉他,他摸你,久久地沉默不语,看起来与他们毫不相干。 即使到了今夜,所有无望的质询仍要独自担当,有时他真不知应该怎样才能重新感 到自己的坚硬。他厚硬的脚掌感觉不到石块的冰凉,只有月光水一般浸泡着他们。 除了无尽的草,石头和断骨,还能见到更多的东西吗?夜晚却有他自己的声音,却 有他自己的理由,他一如既往地要把不属于他的还给白昼。但是一不小心就会摸到 风,风也是夜晚的一部分。风拍打着草,草再打着草,再打着风,一直就是这样。 但是夜晚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想开口低鸣一声,把心口最热的一块挤成一 声低鸣,但是由于不断排拨宽草叶的遮拂,渐渐地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念头。他只是 记得仍要持续,仍要加重他脚上的力气。那一座座不顾一切的冰川又能改变多少呢? 他吸着不断流挂下来的鼻水,他们随着长久的急促而浓重的呼吸,变得炙热而稀薄; 他甚至看见热气在他头顶上层层升腾。唯一冰冷的,是他始终忘了闭合的双唇。一 根短骨会更吸引他,他用前迈的脚顺势踢他、撞他、刺他。他甚至用改变石块形状 的力量踢他。更愿意的是砸人。要是使用机关就更省力。但他砸得还不够。他快乐 得还不够。他要先砸死那人,再让他砸死自己,这样快乐更大。但人,为什么总这 么稀少?地上有的尽是高草、矮树、发光的骨头,有的尽是光、水、石头、脚印, 还能行走的人为何一直这么稀少?他试着揪起披挂下来的长毛,用力拉扯,直到胸 中炙烫经过后颈、头颅,从毛孔散发出一些。他知道:用力揪扯头毛,能让自己做 成许多事,除了那些确实没有做成的。他继续拉扯,并叫出了声:“嗯——!”他 恨自己这样用力却仍踩在地上。但他并不完全愿意像鸟一样悬在空中。他要他的脚 仍旧用力,他要这样。他仍旧要他的脚使他行走;他只是不再愿意踩在地上。“嗯 ——!”,这样用力,但仍是这地!他用力一揪,不料揪落一块皮毛,巨大的疼痛 驱促他久久狂奔:就是狂奔的时候,他都要用力踩地。可是,这圆月还要守望我多 久呢?他用力踩脚;虽然低头,但害怕使他竭力不避开月光的照耀。他也曾有叫出 一声吸引过自己的那种声音的愿望,但几次短促而低沉的声音令他出奇地沮丧;同 时,他把他们吼在了心底。在心底,他甚至依着步子的节奏模仿着那声音被风吹送 过的特质。一块平整的石头既然挡住了他,他就在石头上坐下来。他擦去眼里流下 的水,但水又顺着原来的地方流到鼻梁,他又擦了一次。他瓣着脚趾看看,又看看 比脚趾细长的手指。他逆着肚毛向上摸了几遍,然后坐正了拾起一块石头砸月光下 自己的影子。他抬头看看月亮,知道他还在那里。他看见月亮被一个离他很近的人 在空中伸手提着,因为月光白得刺眼,竟只见那人隐约的形状立在又高又圆又宽的 蓝空。他坐在石头上,小腿静静地悬着。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夜晚把他一生的行 走全都交还给了他自己。但是他又感到奇怪:上半夜他用尽心思变着花样把自己喂 饱、焐暖,为的竟只是夜半之后自己对自己无尽的逼迫。这同样往返的日子他已经 过得太久,但他又奇怪自己仍觉得还没过够,天空还是近得盖在他身上。既然这样, 他觉得走与不走都是一样了。既然这样,他觉得,要继续走。他偏过头在肩上蹭了 两下:待会儿再走也是一样。他坐在石头上,看清了茅草丛生的旷野本是有边际的, 也看清了一只只灰鼠在岩穴与岩穴之间的出没。水滩上冰光闪亮,跟月亮一样蓝。 滩岸上倒着枯树,树干空了,露出狭长的洞穴,稀疏的枝柯经不住夜气日久的侵蚀, 在又蓝又亮的湖面显得又黑又硬。他总得找出一条出路,一条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他在石上躺下,来回翻滚几遍,上下抚摸两臂和大腿。他走了这么久,风声还是到 处都有,茅草和矮树为他一会儿倾倒一会儿直立:可是,这夜何时是个尽头呢?这 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他让自己从石头上滚下去。他敲碎冰面,握起一块用力紧捏, 没碎,他把另一只手包在外面,再次用力,直至冰尖刺得热血四溅。他沿着滩岸行 走。他看见细长的水柱从下体涌出来,一步一抖洒在腿上;这细砂般的夜气他已吸 收够了!他仍要把冰尖握紧,愿他能刺进骨头。愈痛快握得愈紧,握得愈紧愈痛快。 可是这痛快又解决了什么呢?他扑地一声倒下去,握起一块石头又迅疾立起,他用 石头砸石头,砸得他们星光四射。可星光熄了仍是暗黑,声音也瞬间就停,空中并 没落下什么,身边也不多出动静:风还是到处都在,月亮他,还要守望我多久呢? 无法止住的痛快使他忍不住拿石块砸自己的肩,疼痛和血给他安慰。血在月光下浓 得发蓝,洇湿红毛,温暖着他的胸脯。然后,他知道,他就能继续地走。有一阵, 天突然黑了,黑得连自己迈动的脚都看不见。他抬头一看:月亮没了。但那地极边 缘的白光仍在,同时惊恐的叫声使他跳着奔跑起来,追赶着逃奔的人。他来不及追 上他就双手拾起石头,一块一块地砸。他重新摔倒在地,奔跑使蹿流的血无法即刻 静止,他猛一转头咬进自己手臂的肉里,疼痛使他停了一刻,但他尝到自己的血是 咸的,是鲜的,是有味的,入骨的,他一回头就撕下肉来:他咬着牙齿忍受巨痛, 正方便咀嚼着肉。他知道,这样,就是月亮再出来,也一样了。可是这夜何时才是 个头呢?他把牙关咬得上身发抖,但背上已经有汗了。事实上他期盼要有两阵红雨, 还不够。他期盼的痛快还不够。没有石头砸他的头,砸他炙烫得发痒的胸膛,把他 砸死。再有人嚼他的肉。那样就够了,他觉得。他不能想象,给他更多的选择,他 将怎样。他更没察觉,逐渐冰凉将是最后的机会。他闭眼甩甩头上的长毛,月光就 又洒了一地,但老位置并没有月亮,全天空也没有。风仍在空中打着漩涡,卷着干 草。但是天空仍是近的,一伸手就连接天空和地面;这潮湿的夜气他已吸收够了。 他开始把全部的嗥叫都吼在了心里:他沉默到天明又将怎样。而他愿望还在:从今 往后让黑夜更黑。面对旷野上丛生的茅草,他发现他们都还活着,他已经死了。贝 壳洒了一地,与骨头混在一起,他用他被冰尖刺破的手一一拾捡,把他们装进头骨, 然后在腋下夹着。水被月光摇醒,开始了流动,但近岸的一面,黑得照不出影子。 再远处是山,山后面仍看得见月光。这一次,他是慢慢地走着,他同样不知道,这 竟也是一次机会。他料定这不是黑夜的缘故,只与血有关。既然无法知道月光何时 开始何时结束,那么光凭决定还是不够。他只能站起来,继续走。他走了这么久, 到处还都是这浓得喘不过气来的夜气,风还是把他的长毛吹得跟干草似的飘着。他 把盛满贝壳的头骨夹紧,搔着被头毛拂痒的下颚,一步一步地走。他看看前面,看 看再前面:我还能握住些什么?他看看两边,那圈白光并不流动。他张开手指,摸 了摸风,这么漫长的夜,也只有风跟血似的能陪他怎么久,他甚至不能想象,这夜 晚突然停止了刮风,会怎样。被月亮照得发光的石头托着他,任凭他踩来踩去,发 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他无法知道到天亮还有多久,他该怎样捱到天明!但是他要自 己继续走着,要么从此就放弃平安。这夜何其漫长,即使坚持不到天明,也无须痛 惜。如果连夜晚都毫不在乎地把他抛弃,他还那样地珍惜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风最终将会停止,让那些飘荡的毛茸茸的种籽落进泥土,让夜鸟选择一枝更好的槲 寄生。一些短促的呼叫开始在四周起落,茅草仍旧打着他的肩膀。滩岸尽头,干渴 使他想起了水。他饮着水,就看见自己的血滋润、新鲜起来;他觉得饮了太多的水, 死暂时也就远了。他饮水的声音惊动了水边低鸣的夜虫,他们静下来,听他饮水的 声音,直到他们发现这声音并非为了来伤害他们。这一夜,就这一夜,事实上只有 他独自一人蹲在地上,他是唯一还在冒着热血同时又逼迫自己平静的人。他看到自 己日复一日走过的路迹在黑沉的地面闪着蓝光,发着微热。他们是热的。不然自己 的双脚就滚烫得没了理由。他看见五千年后夜晚仍是这么黑沉寂灭,仍旧只有他一 人仅为奔走而热血沸腾。除了风声和万年不断的虫鸣,让其他声音消失。还有月光, 要好好守侯。既然月光在月亮消失之后仍旧照满他要走的地面,他要自己站起来, 继续走。他扑扑的步履溅起阵阵明亮的沙尘,被风徐徐地飘了很久,最后又被月光 弹落。他凭着记忆,学着先人的模样,不断俯身把沙土向天扬起来,落在自己的头 上:就是俯身扬土的时候,他仍歇不住自己的脚。他想惊叫一声以应和石块的咔啦 作响。他觉得该是他惊叫一声的时候了。即使无力高声长鸣,但是不尽力鸣出这最 高的一声,省下力气又将怎样呢?他轻轻触摸头上的伤口:让这口血随着这声叫喊 喷完就算。沙尘潮湿的芬芳却是因为花豹对麋鹿和猛犸的吞食。沙尘究竟覆盖过多 少草根与尸骨,他没法得到答复,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把他踩在脚下,仅仅当作一条 条路一样来行走。他在一座峭岩下站定,银色的光圈环切着透明的夜空和黑沉的地 面。看起来起伏不安的地面,正是那在风中摇曳的高草。只有湖与山有他们自己的 颜色,替代着厚重的泥地与夜空喃喃低语。他握着疼痛的脚掌,顺带聆听世界另一 侧无声的暴雨淹没之下沉默悸动的生灵。更久以前袭击空无一物的海洋的雷电现在 正在那里重新惊吓着夜晚。不论什么原因,他盼望自己在破晓之前暂时停下脚来, 在地上坐一坐。由于他忘记了自己沿着沙坡蜿蜒而上,川间稀薄的空气使他奇怪自 己对夜气的热爱。他听见川下此起彼伏的呼唤与鸣叫,他热爱他们在夜晚尽头的交 叠。他在众石之间紧紧抱着自己空旷的腔囊:他看见淡淡的雾气飘起来,在低低的 草丛上空和着沙尘漫天飞舞。拂晓前的风变得绵延有力,他不知道是谁能把一口气 吹得这么长这么猛,一阵一阵,茅草一直曲着他们的身体,只露出他厚实的双肩扛 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在起伏波动的茅草丛里停停走走。随着地极边缘的白光愈来愈 亮,他的身躯愈来愈黑。 此文给我远赘的平叔 1994—1995,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