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识张彻一的那年,书眉才九岁,刚上国小二年级。 那是一个霪雨纷飞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得不见踪影,寒风呼呼的 吹着,巷道里不见人影。 这儿邻近校区,环境极为宁静而清雅,几户独门独院的日式住宅大门深锁, 屋顶铺着墨黑砖瓦,庭院内绿荫深深,像极了日本卡通里头的景象,仿佛真的会 有龙猫偶尔来探头探脑。 一辆运送花卉的货车,从巷道那一端疾驶而来,在一栋坐南朝北的日式平房 前停下。 车门开启,戴着橘红帽儿的小小身影蹦跳下车。 “谢谢你。”稚嫩的声音,礼貌周到的道谢,还伴随吁吁的喘息。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我——嘿咻,我搬得劲——嘿咻——”书眉深吸一口气, 举着细瘦的手臂,努力想把大皮箱拖出货车,两条长辫子因为她的动作,在背后 晃个不停。 皮箱太重,就算是她拚尽吃奶的力气,每次也只能挪动个几公分。她倔强的 咬紧牙根,婉拒协助,坚持单独把皮箱拖出来,脑袋里还浮现“嘿哟嘿哟拔萝卜” 的儿歌旋律。 终于,三分钟之后,大皮箱咚的一声落了地。 “谢、谢谢。”她再次道谢,清秀白净的稚颜上堆着甜甜的笑,浓长的睫毛 和微微张开的玫瑰唇瓣,让人第一眼瞧见,就喜欢极了。 驾驶座上的青年点头,探身关上车门,载着整车新鲜的剪枝菊花离去,只留 下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书眉先甩甩酸疼的手臂,才拖着那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皮箱,穿过一道绿篱笆, 慢吞吞的走入庭园。 平房陈旧却宽敞无比,看来古朴而舒适,屋前屋后有着偌大的空地,门廊前 挤满学童家长送的盆栽,屋后种着叶片细狭的相思树,绿荫能遮风挡雨,还掩去 夏日的酷暑,粉墙黑瓦上则爬满长春藤,环境看来幽静宜人。 这里,就是她要暂时居住的地方。 书眉站在门外,小脑袋左摇右晃,却看不见电铃的踪影。她攀着门框,在纱 门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屋里叫唤。 “午安,请问有人在吗?” 没反应。 “柯老师,你在家吗?我是书眉。” 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息。 怪了! 细致的眉儿轻蹙,她退开一步,尝试性的去拉门把,发现纱门没有上锁。 “柯老师,我进来喽!”她扬声唤道,脱掉皮鞋,拖着皮箱入内。 小脚上套着一双白袜,洗涤得很干净,却看得出有些破旧。原本可以束着小 腿的松紧带,老早就弹性疲乏,只靠两条橡皮筋勉强圈着。 走不到几步,小白袜就踩进一摊水里,湿冷的感觉,一路从脚心往上窜,冷 得她肩头一颤。 “啊!”书眉低呼一声,连退数步,滴溜溜的眼儿乱转,寻找罪魁祸首,这 才发现木质地板上满是水渍,像是才刚上演过一场水球大战。 唉啊,这怎么得了!这类木头地板最怕沾水,平时清洁时,抹布都必须拧干, 哪能像这样,庆贺泼水节似的到处洒水?再这么搁着不管,地板迟早要霉烂了。 她当机立断,脱下橘红小帽,先拿出橡皮筋,把长辫子俐落的绑成一束,接 着就咚咚咚的冲进厨房,熟练的找出干净抹布,趴在地上开始收拾善后。 过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的主卧室里传出惊叫。 “啊,已经一点半了!滚开滚开。”柔软的女声喊着,随即就是男人的闷哼, 以及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有人被狠狠的踹下床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主卧室内乱绕。“我的裙子呢?是不是被你压着?喂, 别躺在地上不动,快起来准备,我们跟社会局约好了,三点要去接人。” “娟,时间还绰绰有余。” 房门打开,粉脸嫣红的女子走出来,匆忙的扣着钮扣。 “床单还没铺上、地板还没擦干,连新买的芭此娃娃都还搁在盒子里。天啊, 我怎么来得及做完?” 中年男人也踏出房门,懒洋洋的套上长裤,一面低声轻笑。“就算时间充裕, 我也不指望你能把事情做完。” 她回过头,瞪了丈夫一眼,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貌美,举手投足间有着成 熟女子的风姿。“都是你啦,缠了我老半天,要是迟到,让书眉久等,那——” “柯老师。”细如蚊鸣的声音,从沙发后头传来,还伴随着劳动时的小小喘 息。 一男一女同时愣住了。 只见沙发后头冒出一颗小脑袋,一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眨啊眨的,她的小手上 拎着抹布,慢条斯理的走出来。 “别担心,我已经来了。”她微笑着,擦擦额上的汗。 柯秀娟低呼一声,连忙躲到丈夫身后,只探出一张嫣红的脸,双手还揪在领 口上。 “呃,书眉,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她作贼心虚,低头检视仪容,就怕衣 衫不整,让小女孩猜出,他们夫妻刚刚是躲在房里“忙”些什么—— “有位向先生送花到局里来,社工姊姊说,他刚好住在附近,就请他顺路载 我过来,省得你们要多跑一趟。”她乖巧的报告,因为无意间撞见夫妻间亲昵的 画面,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糟糕,我还没收拾好!”柯秀娟懊恼的说,才低下头,却赫然发现原本潮 湿的木板,这会儿已经被擦拭得亮晶晶的。“客厅的地板是你擦的?”她问。 “嗯,我连走廊也擦好了。”小脑袋轻点两下,小手还把抹布折得方方正正, 搁回水桶里。“请问,还有哪里需要整理的?” 张振挑起眉头,打量一尘不染的地板。 “娟,你做家事的能力,竟然下如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他的感言,换来爱 妻重重的一踹。 确定扣子都把得整整齐齐,裙子的拉链也拉妥后,柯秀娟才从丈夫的背后走 出来。 “别忙了,快把抹布搁下。” “没关系,我很习惯了。”她弯唇微笑,提着水桶左看看、右看看,寻找下 一个目标。 她是天生的小可怜,才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因车祸过世,从此后便开始了漫 长的小皮球生涯,在亲戚间被踢来踢去。 寄人篱下,只能仰人鼻息过活,她年纪小小,没有半点经济效益,只会浪费 粮食与金钱,心疼荷包失血的亲戚,为了弥补损失,转而压榨她的劳力,几年下 来,倒是让她磨练出一身好功夫,举凡洗衣煮饭、清洁打扫,样样都难不倒她。 不久之前,亲戚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惹出事端,被人密报贩毒,警方 循线逮捕后,社工人员找上门来,赫然发现,她的养父母早已远走高飞,跑得不 见踪影,放任她这个小女娃儿,在家里自生自灭。 第一监护人、第二监护人全跑得不见人影,书眉还以为,这次肯定要被送进 孤儿院。没想到,导师柯秀娟伸出援手,还主动向社会局争取,请法院裁定,要 做她的寄养家庭。 张家人口单纯,只有一夫一妻一子。夫妻都担任教职,几年来作育英才、诲 人不倦,镇上居民只要提起张家,莫不竖起大拇指称赞。 社工来访问过几次,满意极了,确认这个家庭,真的具备爱心与耐心。于是 乎,法官裁定,书眉从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了张家的新成员。从今 天开始,这儿将是她遮风避雨的家。 看着那细瘦的手臂,勉强提着沉重的水桶,还谨慎的东擦西抹,忙进忙出, 秀不住一阵心疼。 “放着放着,先到这边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房间。”她牵着小女孩的手, 往屋里头走,还丢给丈夫一个眼神,暗示他快点把这些抹布、水桶藏好。 “呃,柯老师,我——”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再老师来老师去的,你啊,可要学着快点改口,不 然听起来多生疏。”秀娟伸出食指摇了摇,打开一扇房门。“来,这里以后就是 你的房间了。” 书眉站在门口,眼儿霎时瞪得圆圆的。 房间布置得简单却也温馨,木造的桌椅、木造的床铺,都散发着桧木特有的 淡淡香气。床垫上搁着刚洗好的床单,嫩嫩的粉红色布料上头,缀满了猫咪的图 案,一只胖嘟嘟的泰迪熊端坐在床头,等着新主人的来到。 这家人欢迎她的心意,是如此的显而易见,跟她养父母的恶形恶状,有着强 烈的对比。 一股暖暖的感动油然而生,她抱起软软的泰迪熊,泪眼汪汪,几乎要哭出来 …… 砰! 纱门被人重重甩上,整问屋子像是都在震动,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 篮球撞地的咚咚声响。 噢,是他吗?会是他吗? 书眉心跳加快,双眼发亮,揪紧了怀里的泰迪熊,清秀的小脸蛋,因为紧张 而红润润的。 “这没礼貌的家伙,骂过他几百次了,进门还是给我用甩的!”秀娟没有察 觉小女孩的表情有异,蹙着眉头转身,往客厅走去,准备当场开骂,痛责儿子的 粗鲁。 书眉也迫不及待的扔下布偶,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冲,那雀跃的模样,简直 像是要奔赴圣诞大餐的饥民。 一个手长脚长的青年刚踏进屋内,大大的运动鞋,被他随意踹在墙角,篮球 则在他指尖旋转。 那张俊脸上,满是傲然的狂态,他的黑发半湿,也不知是淋了雨,还是运动 后的汗湿—— 真的是张彻一! 她兴奋得手脚发软,直勾勾的看着他,连眼儿都舍不得眨一下。 这个张彻一,可是小镇上的风云人物。 他不但成绩优异,还是现任的高中篮球队队长,主打前锋,人高马大、球技 一流,在球场上奔驰时,魅力直逼流川枫与仙道,帅得让人无力招架。邻近的国、 高中少女们,总在叽叽喳喳的讨论他的种种,举凡是生辰八字、星座血型,甚至 连他穿哪个牌子的内裤,都是少女们亟欲知道的机密情报。 只是,他虽然英挺迷人,脾气却让人不敢恭维。根据传言,那张俊脸,唯一 会露出笑容的场合,是痛宰敌手,看见对方的球员与教练抱头痛哭的时候—— “回来得这么早?”张振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纸。 “有人当了数学家教,要替高一新生作课后辅导,所以提早散场了。”他耸 耸肩膀,掀起球衣下摆,胡乱的抹干脸上的汗水。 一条毛巾扔了过来。 “有毛巾你不用,偏偏就是爱用衣服擦脸,嫌那件球衣不够脏是吧?”秀娟 唠叨着。 “你们怎么还不去接人?”他把毛巾一抛,随意的挂在肩上,对老妈的教诲 置若罔闻。 “不需要了。”秀娟回头,对门廊上的小女孩招手。“过来这里。乖,别被 他那张臭脸吓着,我保证他不会咬人的。” 他的视线扫过来,有着鹰隼般的锐利与准确。书眉鼓起勇气,小手揪着裙子, 撑着发软的腿儿,慢吞吞的走上前。 她先深吸了几口气,凝聚勇气,这才害羞的抬起头来,凝望着眼前的青年。 那眼神不是崇拜、不是爱慕,却一样热情澎湃、激动无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没错没错,就是这张俊脸,让她兴奋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 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即将跟张彻一同住一个屋檐下,书眉连作梦都会笑出声 来。 张彻一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睛,面无表情的睨着她,半晌之后才开口。 “冰箱里还有吃的吗?” “有啊,中午的红烧牛腩还剩下半锅。”秀娟回答。“怎么,你又饿了吗?” 几个小时之前,他才嗑掉三大碗白饭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大男孩, 都有个无底洞般的胃。 他摇摇头,上前几步,单手拎起那个小不点,举到眼前。 这个小女娃儿,甜润得像颗剔透的水果软糖,任何人只要被那双无辜的眼儿 睇着,保护欲就会难以克制的滋长。那粉嫩的脸儿、细致的轮廓,都可爱得让人 心头发软,含在口里怕溶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只是,那轻如鸿毛的重量,也让张彻一不悦的拧起眉头。 “快去弄点东西来喂她,她看起来像是饿坏了。”他怀疑,以往照顾她的人, 是不是从没让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小丫头看人的眼神,简直像是看见生肉的小 野兽,馋得快要流口水了。 自个儿的馋样被人一语道破,她连忙垂下脑袋,克制着不再对他露出“饥渴” 的表情。 不行不行,她得克制一点,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否则,要是让任何人看出她藏在心里,那不纯洁的企图,到时候别说是跟张 彻一朝夕相处了,她说不定还会惨遭“退货”,在第一时间,就被扔回社会局里 去。 不过,话说回来,直到他提起那个“饿”字,她才发现,自个儿是真的饿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就像陀螺似的忙东忙西,一会儿收拾行李,一会儿又跟社 工姊姊们拥抱道别,根本没时间用餐,五脏庙到这会儿还空空的呢! 咕噜噜——咕噜噜—— 清晰又响亮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秀娟自责得想去跳楼。 “天啊,我居然忘了问你是不是用过餐了!”为了弥补这天大的过失,她冲 进厨房里,七手八脚的从冰箱里端出锅子,搁到瓦斯炉上头。“啊,好烫!”惨 叫声响起。 张振叹了一口气,搁下报纸,起身走进厨房帮忙,就伯等会儿菜还没上桌, 整栋屋子已经被老婆烧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独处。 “那个——大、大哥——”她小声的唤道,轻轻扭动身子,小腿乱晃。“可 不可以让我下来?”既然“秤重”完毕,他总可以松手放人了吧?她又不是腊肉, 不用悬在半空中晾着啊! 张彻三思会过来,大手一放,把她搁回地板上,迳自转身坐回沙发,没发现 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偷偷摸摸的盯着他猛瞧。 哇,不仅是脸孔长得俊帅,就连他的身材,也颇有看头呢! 那瘦削的身躯坐进沙发里,长腿在脚踝处交叠,姿态看来从容闲适。即使在 这寒风飕飕的冬天,也只穿着无袖球衣,结实的臂膀,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看 来精瘦而有力,能让任何女人垂涎欲滴—— 啊,糟糕,口水又快滴下来了! 书眉深吸一口气,连忙撇开视线,避开那强大的诱惑。接着,她迈开腿儿, 咚略略的跑到行李箱旁,先把行李箱小心翼翼的推倒,再拉开拉链,小手在里头 摸索半晌后,终于捧出一台笨重而陈旧的傻瓜相机。 “大哥。”她怯生生的唤道。 “嗯?”他挑眉,觉得这个头衔,听起来还颇为顺耳。 虽说他“恶”名在外,不少让人头疼的下良少年们,往往听见他的名号,就 双腿发软。但是,进了家门,他那粗鲁阴郁的性子,倒是有所收敛,黑眸也不再 锐利得让人心慌。 “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相机。”她吃力的扛着相机,走到沙发旁,无限渴望 的看着他。“请问,你、你愿意让我拍些照片吗?”他身高过人,就算是坐着, 在她眼里看来,还是高大得像座小山。 “我不喜欢拍照。”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睨了她一眼。 “喔——”小脸垂了下去,沮丧得像是世界末日刚刚降临。 一股浓浓的罪恶感,霎时间涌上心头,张彻一拧着眉头,瞪着那个可怜兮兮、 泫然欲泣的小不点儿,觉得自己像是刚踹了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半晌之后,他低咒一声,才不情愿的开口。 “你喜欢摄影?” 噢喔,有希望了! “喜欢。”书眉咚咚咚的跑回来,哀怨的神情一扫而空,小脑袋用力连点几 下,清澈的双眼更是闪亮如天际的晨星。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 张彻一不言不语,默默瞅着她,素来不愿意入镜的铁则,在那双哀求的眼儿 下,竟然也像遇着太阳的冰山,一点一滴的融化。 “算了,你动手吧!”他不耐烦的挥挥手,难得的破了戒。只是,那张俊脸 黑了一半,难看得不像是准备供人拍照,反倒像要承受什么可怕的酷刑。 书眉发出欢呼一声,要不是彼此初见面,还有些生疏,她甚至想扑上前去, 奉送几个感激的吻。 按快门的声音接连响起,闪光灯更是闪个不停,她把握机会,透过镜头捕捉 张彻一那僵硬而有些不自在的神态,心里更是连连赞叹,眼前的帅哥真是上天的 杰作。 沙发上的俊男模特儿不动如山,一双锐利的黑眸,冷淡的看着镜头,别说是 微笑,或是摆出什么撩人的姿势了,他光是坐在那儿,允许她拍照,就已经是天 大的恩赐。她自动自发,像蜜蜂似的绕啊绕,从每个角度取景,上下左右的猛拍, 不放过任何珍贵的镜头。 直到底片用尽,书眉才依依不舍的停手,一脸幸福的抚摸着相机,仿佛那是 什么无价之宝。 噢,卯死了!她肯定是镇上唯一能替他拍照,却没被他吼得跪地求饶、流泪 乖乖交出底片的人。啊,她得尽快把照片冲洗出来,然后——然后—— “书眉,饭菜都热好了喽!”厨房里传来叫唤。 她扬声回应,再转头甜甜一笑。 “大哥,谢谢你。” 张彻一冷淡的点点头,单手随意的拍着篮球,黑眸中透露出些许光芒。那抹 光亮,软化了他严肃的轮廓,那些为他疯狂的少女们,要是有幸能看见他如今的 表情,肯定连魂儿都要飞了。 书眉脸儿一红,不敢久留,连忙抱着相机,往饭菜飘香的餐桌走去,填补那 空虚许久的五脏庙。 身后那颗篮球,不断拍击在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节奏,像极了她兴奋而喜 悦的心跳。 铭 铭 铭 下午四点钟,高中校门口热闹非凡,学生们成群结队,结束一天的课程,踏 着暮色归去。 熙来攘往间,书眉背著书包,捧着纸袋,一步步的往校门走来。肩上及手上 的负荷都太过沉重,她走得很是吃力,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只差没有四肢 并用,趴在地上用爬的。 终于,当人潮散尽,纠察队也准备收工时,她终于气喘吁吁的到达终点,站 在校门的阴影下,抱着纸袋频频喘气。 这类的劳动活动并不是头一遭,寄住张家的这两个多月来,只要一逮到机会, 她就猛往这间高中跑。 或许是小皮球当久了,也或许,是张家的确提供了优异的环境,她没有半点 适应不良的问题,轻而易举的成为张家的一份子,非但能分担家务,对于张彻一 的生活起居,更是照料得格外用心。 每天,书眉放学回来,就会自动自发的为他洗衣服、为他作便当,还为他整 理房间。 张家夫妇起先以为,她是感恩过了头,想提供免费的劳动服务,后来却发现, 她是真的乐此不疲。屡劝不听后,他们只能让步,接受她这项“神秘”的嗜好。 没有人知道,书眉半点都不觉得辛苦,她从这些行为中,得到的“收获”, 可是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想着想着,一只小手慢慢往书包摸去,悄悄的掀开一角。她咬着唇儿,瞄见 里头五花八门的“货物”,立刻心花怒放,瞬间忘了所有疲劳,眼儿更是甜笑得 眯成两道弯月—— 正当书眉缩在角落偷笑时,一个篮球队员刚从停车棚里走出来,发现她的行 迹,立刻热情的过来搭讪。 “嗨,小眉,你怎么又来了?”爽朗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穿着七号球衣的 向刚,友善的对着她微笑。 她吓了一跳,连忙盖住书包。 “嗨、嗨——”她作贼心虚,一手还压著书包,就怕被别人发现,里头另有 干坤。“我是替大哥送球衣来的。”她镇定的弯唇微笑,庆幸自个儿反应够快, 否则书包里的东西一旦曝光,她肯定要吃不完兜着走。 几个高大的青年陆续围拢过来,穿着五号球衣的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看来 斯斯文文,却一开口就语带挖苦。 “连小女孩你都不放过?” “我可没有意图染指国家幼苗。” “我知道,你想染指的,是我家里那个。”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在书眉头上聊了起来。这些人都是篮球队员、张彻一的 拜把兄弟,其中几个,她很是眼熟,却永远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一来,是张彻一回到家里,就甚少提及在校情形:二来,是这群篮球队员, 在她眼里看来,同样的瘦削、同样的俊帅,差别只是在于气质上的冷淡或热情, 她只能勉强用球衣号码来认人,要是脱了球衣,她肯定又认不出谁是谁—— 一颗篮球突然凌空射来。 “离她远一点。”张彻一跨步走来,身上还穿着制服,黑眸望向人群中的小 不点。“怎么又是你?”他皱眉。 “爸妈都在忙,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把球衣送过来了。”她毕恭毕敬的 说道,还双手捧着纸袋奉上,像个伺候少爷的小婢女。 其实,就算是张家夫妇有空,她也会努力争取,把握任何接近张彻一的机会, 追在他屁股后头打转。 “喂,队长,为啥你老是不带球衣,偏偏还要麻烦小眉特地送来?”眼看队 长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忍不住仗义执言。 啧啧,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每逢友谊赛当日,就不辞辛劳的送球衣来,队长 非但不懂得珍惜,竟然还冷着一张脸呢! 张彻一还没开口,书眉倒是抢着说话。 “不会麻烦的,我很愿意替大哥——”她急急忙忙想解释,但是话还没说完, 粉脸儿就变成了红苹果。 大伙儿互看一眼,全都心知肚明,知道是队长魅力无穷,不但让众多少女芳 心暗许,就连这九岁的小女娃儿,竞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自愿当起小女佣。 张彻一接过纸袋,探手从里头拿出球衣,瞧见里头簇新的衣裳,两道剑眉又 拧了起来。 “怎么又是新的?旧的那套呢?” “呃,那一套、那一套——”她回答得吞吞吐吐,脸儿愈垂愈低。 “也被风吹了?” 最近也不知刮着什么怪风,不是把他的衣服刮得不见踪影,就是吹落水沟里。 他放学回家时,总会看见簇新的衣服,跟一脸愧疚的书眉。 小女孩怯怯的点头。 “那天风很大,整竿的衣裳都被吹进水沟里。我虽然捞回几件,但是衣料都 浸了泥水,根本洗不干净。”她吸吸鼻子,一脸的自责。“大、大哥,求求你别 生气啊,我另外拿零用钱,替你买了一些新衣服。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钱的, 这是我的错,是我——”愈说愈伤心,她红唇一扁,脸儿埋进双手里,开始嘤嘤 啜泣。 眼泪还没溢出眼眶,那票篮球队员们已经忙成了一团,全都急着凑上前来, 抢着要安慰她,宽厚的大掌在她头上笨拙的轻拍。 “啊,别哭别哭。” “那不是你的错嘛!” “是啊是啊,不过是几件旧衣服,迟早还不是必须扔了?” “喂,面纸啊!哪个人快拿包面纸过来?” 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们,为了这个可爱的妹妹,全都乱了手脚,有的为她 递面纸,有的对她又拍又哄,只求她能破涕为笑。别说是让她掉眼泪了,只要她 柳眉一皱,大伙儿的心口就像是给揪住似的,怜爱得不得了。 不同于众人的紧张,张彻一倒是冷眼旁观,没有加入安慰大队,杵在一旁没 吭声,淡漠的视线,在那张泪容上游走,没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凌云双手交叠,微笑看着队长。或许是家中也有个妹妹,对小女娃儿的眼泪, 他早已免疫。 “你真的动了肝火?”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脸色还这么难看?”他好奇的问道,眼中闪过莞尔。 黑玉似的眸子扫来,瞄了好友一眼。接着,他沉默的探手,从纸袋里掏出铁 制的便当盒。 “啊,她还替你作了便当呢!”凌云赞叹道,顺手把盒盖打开。“才短短两 个月,她不但摸熟你的喜好,还注意到你的特殊体质,把你不能吃的食物全剔除 了。” 这精心设计的可口菜肴,却没能赢得张彻一的感动,反倒让两道飞扬的剑眉 拧得更紧。 “这也是新的。”他下了结论,冷锐的视线,牢牢的锁住无辜的可爱小脸, 黑眸的深处,悄悄闪过一抹令人费解的光芒。 这两个多月来,举凡衣服、球鞋、课本、毛巾或是漱口杯,只要是他碰过的 东西,都像是被施了诅咒似的,全在持续而迅速的汰旧换新中。 更可疑的是,只要他开口追问,书眉就搬出各类稀奇古怪的借口,顾左右而 言他,或是自责的啜泣,最后再变出崭新的东西来替换。 只是,同样的把戏耍久了,总是会露出马脚,更何况张彻一敏锐得像匹狼, 任何细节都难逃他的双眼,想骗过他,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任务。 起了疑窦后,他一改先前的纵容,冷静的从旁观察,逐渐发现,那张看来无 辜的小脸,在大伙儿不注意时,总会闪过调皮狡诈的笑意。 凌云挑起眉头。 “啊,这倒是有趣了,那阵怪风总不会连你的便当盒都吹走了吧?”他莞尔 的问道,也察觉出不对劲。“那些东西都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我会查出来的。”张彻一的口吻很平淡,眼光却冶戾得吓人。 “你会处罚她?” “视情况而定。” 两个人在一旁交谈,而身为主角的书眉,却浑然不觉,仍靠着楚楚可怜的脸 蛋,以及泫然欲泣的模样,摆布那群充满爱心的青年们。 看着张彻一的脸色愈来愈难看、眼神愈来愈阴鸷,凌云在心里摇头,望向书 眉的眼神,也充满着同情。 啊,看来,这个小丫头要倒大楣了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