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三儿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认为这姓徐的是个丧门星,谁遇见他谁倒霉。他想 躲开徐金戈,谁知徐金戈却像块猪皮鳔一样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其实徐金戈对文三儿还是很客气的,他包了文三儿的车,出手也还大方,每天 一块钱,条件是随叫随到。这比文三儿在大街上等散座儿不知强多少倍,这种好事 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早乐得蹦了起来。可这回文三儿的心情却很悲愤,他认为姓 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专门找他麻烦来的,这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 路上引。他徐金戈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连他妈的日本宪兵都敢杀,要是有一 天看他文三儿不顺眼,杀他还不像捻个臭虫?从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气不错, 对文三儿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可他越客气,文三儿心里就越发毛。 文三儿私下里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贱骨头,属叫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伺 候孙二爷时,孙二爷拿文三儿当条狗,呼来喝去,一不高兴就踹上一脚,文三儿却 觉得很正常,无论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成了常态。老韩头活着的时候总是这样打 比方:别觉着穷日子难过,习惯就好了,这好比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您拿针扎他屁 股一下试试,头一天准哭得死去活来,不是疼吗?没关系,您接着来,每天一下, 连扎三个月,这孩子就习惯啦,他以为过日子就是这样,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 要是您哪天忘了扎,这孩子闹不好又得哭起来,他觉得不对劲,还纳闷呢,心说过 日子不是这样儿啊,屁股怎么不疼啦?老韩头说得没错,眼下文三儿就有点儿屁股 不疼的感觉,他也觉得不对劲,徐金戈对他越客气,文三儿就越害怕,总有点儿大 祸临头的恐惧。 文三儿闹不明白,这姓徐的近来竟然和陆中庸交上朋友,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 彼此称兄道弟,不分你我,幸亏两人都没老婆,不然真可能换老婆了。姓徐的出手 阔绰,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才不到两个礼拜的工夫,文三儿已经把北平有名的 饭庄转了一圈儿,同和居、玉华台、鸿宾楼、马凯……这些饭庄的门口儿有几道台 阶,有几棵树,文三儿都印在脑子里了,反正人家吃饭时文三儿总是蹲在门口儿。 每次都是姓徐的搀着喝得烂醉的陆中庸从里面出来,吩咐文三儿将陆总编送回家去, 他自己则另叫车走。 对陆中庸的家文三儿简直太熟悉了,陆中庸光棍一根儿,以前不是不想讨老婆, 可他高不成低不就,脑子里总有个大家闺秀做样板儿,幻想着美人儿待月西厢,他 变成张生爬墙头去幽会,可惜他运气不太好,一直没遇到过这种好事儿,因此婚事 就耽搁下来了。陆中庸发迹前住在菜市口北半截胡同的一问小房子里,屋里又黑又 潮,床上的被子从来不叠,脏得像油抹布,屋子里总有股腌酸菜的味道。唯一能表 现陆中庸文人身份的,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散乱地堆着一些破烂的线装书和旧报刊。 那时陆中庸的日子比文三儿也强不了多少,每次的车钱总是欠着,往往拖着拖着就 赖掉了。文三儿吃过几次亏以后,对陆中庸也很警惕,陆中庸再坐他车时,文三儿 坚决先讨车钱,不然绝不拉。 陆中庸发迹后住进了宽大的四合院,却从不邀请朋友上门作客,因此去过的人 不多。那天文三儿把烂醉如泥的陆中庸背进卧室,恶狠狠地扔在床上,心说这会儿 文爷要是给你几个嘴巴你也不知道。 文三儿环视陆中庸的客厅,只见清一色的红木家具,二十四史书柜旁是博物架, 上面摆了不少生满绿锈的青铜器和古瓷器,花梨木条案上还像模像样地摆了个刀架, 上面架着一把日本武士刀。文三儿“呸”地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这孙子如今可 真是鞋帮子改帽檐儿——一步登天了。 今天又是徐金戈请客,地点是西珠市口的丰泽园饭庄。文三儿将徐金戈送进饭 庄,就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眯一觉,凭经验估计,这顿饭局没俩钟头拿不下来,等这 帮孙子吃饱喝足,你就进去背人吧,陆中庸不被放倒不算完。 文三儿发现对面墙根儿下蹲着几位老伙计,除了大裤衩子那来顺,还有东四 “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住菜市口米市胡同的“李大砍”。 看来这几位是在等散座儿,正晒着太阳聊得正欢,文三儿连忙凑了过去。 李大砍在和那来顺抬杠,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那来顺在“广和剧院”蹭 了一场戏,剧目是京剧名角儿谭子同挑大梁的《东皇庄》,那来顺“一担挑儿‘的 二大爷在广和戏院看大门儿,有了这点儿小职权,那来顺就经常溜进去蹭戏看,问 题是那来顺每次蹭戏都是演了小半场后才能溜进去,虽白看了不少戏,可压根儿就 没有看全过。《东皇庄》是一出新戏,说的是清末江洋大盗康小八落网的故事,那 来顺没看前半场,可他照吹不误,俨然一副行家的口气,这时李大砍就不爱听了, 两人便抬起杠来。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岁,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还算个人物,当 年他是刑部狱押司刑房里的刽子手,干的是砍人脑袋的活儿。进入民国后,斩刑废 除,李大砍就失了业,他这辈子没结过婚,主要是因为娶不到合适女人,但凡他看 上眼的女人,一听说他的职业,都吓得尿了裤子,宁可老死闺中也不愿和刽子手过 一辈子。大清国还立着的时候,李大砍对有没有老婆还无所谓,反正他收入不低, 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泄泄火。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大清国垮了,李大砍立马崴 泥了,他除了杀人,别无一技之长,生计马上成了问题,只好动用积蓄买了一辆洋 车,靠拉车度日,如今他年过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继续拉车,不然就没 饭吃,早晚也得跟老韩头似的,干到倒毙街头为止。 那来顺说:“李爷,我说话您别不爱听,要说砍人脑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 杠。可要说看戏,您可就差着行市呢,我那来顺就好这一口儿,咱什么戏没看过? 老戏就别说了,就说这‘八大拿’吧,能看全的人就没几个,不信咱以后碰见马连 良马老板问问,他老人家能看过一半儿就不错了,人家名角儿喜欢唱老段子,瞧不 上新戏,《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这么说吧,康八爷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 来年吧,那时老佛爷还在世,当年九门提督拿住康八爷,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押送, 老佛爷站在景山上。拿个望远镜瞅了个够,老佛爷纳闷呀,就这么个矮胖子,怎么 就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 李大砍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来顺:“什么他妈《东皇庄》?少和老子扯淡,大爷 我从来不看戏,从小就烦唱戏的,我师傅说过,甭搭理那帮戏子,都是下九流,不 就是在台上吼一嗓子折俩跟头吗?那是吃饱撑的。你说吧,一个广和戏院撑死了也 就坐几百号人吧?您在台上折腾,满打满算才几百号人看,那叫露脸儿吗?差得远 啦,不是李爷我吹,当年在菜市口凌迟康小八,看热闹的人几万也打不住……” 尤二柱说:“李爷,李爷,这是两码事,人家说看戏呢,您怎么扯起剐活人来 啦?这不是抬杠吗?话又说回来了,老那说的也不对,‘八大拿’里好像没有《东 皇庄》,老那你就扯淡吧,怎么着,你还不服气?我给你数数,《霸王庄》拿黄隆 基、《独虎营》拿罗四虎、《里海坞》拿郎如豹、《东昌府》拿郝文、《殷家堡》 拿殷洪、《落马湖》拿李佩、《淮安府》拿蔡天化、《八蜡庙》拿费德功,您说吧, 这拿康小八算哪一出?” 文三儿和那来顺素有积怨,自然向着李大砍,他起哄道:“李爷,您接着说, 看戏有什么意思?还是剐活人有看头。” 李大砍自顾自地沉浸在当年的辉煌中:“那次是我们师徒俩伺候康八爷,活儿 干得那叫漂亮,我师傅操刀,我在一边报数儿,割一刀喊一声,我的话音一落,看 热闹的人群就齐崭崭地叫一声好,好家伙,几万人一叫唤是什么动静?就跟他妈的 打雷似的,那天李爷我嗓子都喊哑了,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劲头儿一点儿没下去。菜 市口一带人山人海,临街的房顶上、树上都是人,连窑子里的窑姐儿都出来啦,看 到最后就乱了套,在外围警戒的绿营兵也撑不住了,都被人群挤到凌迟柱边儿上, 李爷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怀里,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爷这时已 经快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他老人家还烦呢,竟然教训起绿营兵来:嗨!绿营那帮丫 头养的,连他妈个场子都看不住?要你们这帮吃货干吗使?丢人现眼的东西!康八 爷真是条汉子,‘都这模样儿了,还骂人呢,把绿营那帮孙子骂得臊眉耷眼的,没 一个敢吭声的。事后我才听说,当时监斩官侯大人坐在”鹤年堂“药铺门口,被人 从太师椅上挤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那天菜市口一带愣是挤死十几口子。你说说, 戏子唱戏能露脸到这个份儿上吗? 谁是名角儿?我和我师傅呀。“ 那来顺不服气地说:“李爷,您可真能扳杠,说着说着就走板,这是哪儿跟哪 儿呀?您那,四十里地换肩——抬杠好手。我说前门楼子,您说鸡巴头子,这不是 瞎扳杠吗?” 李大砍道:“谁扳杠啦?李爷我剐康小八的时候,还没《东皇庄》这出戏呢。” “您哪,说句不好听的,您就是一杠头,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抬杠,好!咱就 说露脸的事儿,人家京剧名角儿唱一场戏能挣多少钱?您剐一活人挣多少?这能比 吗?”那来顺说。 “你还别说,剐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来四十两银子,我和师傅足吃足造 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就再没判过凌迟处死的犯人,光绪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 请皇上删除凌迟等重刑,皇上批了八个字‘永远删除,俱改斩决。’这下子可他妈 崴泥啦,我和师傅只能靠砍人脑袋挣钱了,收入少多啦。这还不算,到了民国又来 个司法改革,杀人连刀都不让用了,一枪撂倒完事,这叫什么事儿呀?自古以来杀 人哪有不用刀的?咱学的就是这手艺呀……” 文三儿插嘴道:“嘁,这叫什么手艺?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吗?是个人就会。”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个屁,你当砍人脑袋是剁猪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 知道从哪儿下刀,铆足了劲儿就抡,十下八下也砍不断,真正的刽子手是从骨头缝 里下刀,讲究的是刀锋不碰骨头,只用五六成力,关键是个巧劲儿,刀锋一闪,人 头滚出一丈远,还朝你眨眼呢。” 尤二柱听得发呆:“老天爷,砍人还这么多讲究?” 李大砍得意地说:“敢情,这活儿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干?当年大清国刑部狱押 司刑房里正式挂名拿饷钱的总共只有五个人,这么说吧,上至朝廷里文武百官,下 至京城几十万百姓,谁犯了死罪,都是我们五个人伺候上路。” 小六子鼓动道:“李爷,您就说说康小八的事,好家伙,康八爷,京城的老少 爷们儿谁不知道?听说是条汉子。” 文三儿说:“康小八的事我知道,他家住在通州康庄子,武艺一般,可他手里 有把手枪,那会儿有枪的人可不多,连衙门里的捕快也合不上人手一支枪,有的捕 快还挎着腰刀呢,这下子康小八可成精啦,这小子作案时二话不说,先一枪把人放 倒,再抢东西,就这么着,没几年工夫,康小八手上就有了十几条人命,被朝廷列 为重犯……” 李大砍不满地翻翻小眼睛:“文三儿,你小子见过康小八吗?” “我没见过,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出生的,康小八死时我还不懂事,我是听人家 说的。” 李大砍坏笑一声:“我说呢,光绪二十八年生的,也就是说,庚子年八国联军 进了北京城,第二年你小子就生出来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爹到底是谁?” 大伙哄笑起来。 小六子起哄道:“文三儿这小子八成是八国联军揍的吧?”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回嘴:“小六子,拿你文爷打镲是不是?我x 你舅舅的,文 爷我要是八国联军揍的倒好了,还用在这儿拉车?早他妈的外国享福去啦。” 李大砍说:“文三儿这小子,什么事儿都有他,天下的事儿没有他不懂的,就 是老忘了他自个儿姓什么,孙子,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懂就给大伙儿说说。” 文三儿赔笑道:“得嘞,李爷,怨我多嘴,您说,您砍下的脑袋比我吃的窝头 都多,我哪敢跟您叫板呀。” 李大砍抽着烟袋开始侃侃而谈:“康小八没人传得这么神,这人练过几天武艺, 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文三儿说得没错,他就仗着那把枪,那是把六响转轮手枪, 至于这枪是怎么来的?说法就多了,有人说是偷了英国公使的枪,也有人说是庚子 年京城大乱时康小八干掉一个洋鬼子军官得的。康小八犯下重案之后,九门提督衙 门也围捕过他几次,都让他跑了。反正那会儿大清国快玩完了,衙门里的捕快也是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人愿意替朝廷玩命,康小八掏枪放倒一个,其余的跑得比 兔子还快。康小八得了便宜就收不住了,接连犯下不少重案,老佛爷亲自下令拿他, 庄亲王领旨后下令由萧海波带队,率京城捕快刘伟祥等人一同前去擒拿此贼。刘伟 祥是何等人物?世称刘二彪子,师承号称”半步崩拳,天下无敌“的形意拳八大名 家之一的郭云深,萧海波和刘伟祥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俩联手就没有干不成的 事。当时康小八藏在一间屋子里,手里握着枪,只等见人就搂火,萧海波上前轻挑 门帘,一个‘旋风缠头背刀式,闪过康小八的子弹,顺势用刀背直劈康小八的后背, 这时刘伟祥一记’半步崩拳‘也同时赶到,正中康小八的前胸,康小八当时就翻了 白眼倒在地上,众人蜂拥而上,将这小子拿下。为这小子,老佛爷头上又添了几根 白头发,恨得老佛爷牙根儿疼,没几天刑部的判决就下来了,判的是凌迟处死……” 尤二柱插嘴:“李爷,您就说说怎么剐活人吧,听说也有讲究,判剐多少刀就 是多少刀,多了少了都不行,最多的有判几千刀的。” “听我师傅说,明朝的凌迟有判一万刀的,明朝的大太监刘谨犯上作乱,被正 德皇帝判了凌迟处死,刀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执行。 按大明律,对被凌迟的犯人,必须按判决割足刀数,最后一刀人才能死。 不然行刑人就得倒霉。到了大清朝,判凌迟的就少了,刀数最高的也就五百多 刀,死罪一般都是斩首。除非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康小八就犯在这上面了,手 上有十几条人命,老佛爷觉得砍头太便宜他啦,不过康小八还真是条汉子,行刑那 天康小八被绑在凌迟柱上,我师傅冲他一抱拳说,八爷,今儿个是我们师徒俩伺候 您归天,得罪啦。康小八说,爷们儿,活儿干得利索点儿,拜托啦。我师傅说,实 在扛不住您就大声叫,没关系,那不栽面儿。康小八冷笑一声,您尽管招呼,八爷 要是哼一声都不是人揍的。就这么着,炮声一响,我师傅就开始干活儿了,按这行 的规矩,头一刀从胸口上开始,从胸脯上割下一片肉往天上一扔,这叫‘祭天肉’。 第二刀是从犯人额头上划一刀,让肉片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这叫‘遮眼罩,。 这时康八爷不乐意了:爷们儿,别遮我眼,这么多人看热闹,怎么就不让我看 呢?我师傅小声说,八爷,别看了,菜市口您又不是没逛过。您猜康八爷怎么说? 康八爷说了,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八爷我正寻摸呢,哪个长得俊点儿,您得让 我瞧一眼不是?您听听,这才是康八爷,到死都是条汉子……“ 小六子啧着嘴:“这叫病床上摘牡丹——临死还贪花。” 尤二柱不满地制止:“听着,怎么他妈的一提这个你耳朵就竖起来啦? 李爷,甭搭理他,您接着说。“ 李大砍敲敲烟袋锅子继续说:“我师傅也觉着康八爷说得有道理。人都要死了, 还不许看看娘们儿?这说不过去呀。我师傅对康八爷一抱拳说,得嘞,八爷,我听 您的。他刀尖一挑,把那片遮眼肉挑飞了。我接着就吼了一嗓子:第二刀……这时 底下几万人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好!康八爷咧开嘴乐啦。要说我师傅干活儿那真是 没的挑,这活儿讲究的是刀法,是精雕细刻,每刀片下的肉大小得差不多,您弄杆 秤约约,分量也得大概其,我们行里的行话叫‘鱼鳞剐’。手艺差点儿的刽子手干 这种活儿时要用鱼网把犯人裹起来绷紧喽,让人肉从网眼儿中绷出来再下刀,可我 师傅用不着,他老人家是高手,就像是在玩山西刀削面,只见那刀子在康八爷身上 刷刷地走,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鲜肉飕飕地落进木桶,真他妈绝啦,我嗓子都喊哑 了,康八爷果真是一声没吭,四百九十九刀后,康八爷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可人 还没死,眼珠子照样滴溜溜乱转,他盯着我师傅还微微点了点头,可能是在夸我师 傅活儿干得漂亮。我师傅说,八爷,咱哥俩儿就此分手,您走好,要是有缘,咱下 辈子见!说完一刀捅进康八爷的心窝子,刀子一转把心挑了出来,康八爷这才咽了 气……” 文三儿问:“这就完啦?” 李大砍反问:“废话,不完怎么着?人家康八爷生生扛了五百刀,要搁你小子 身上,十刀你也扛不住。” 文三儿意犹未尽地说:“吃烤鸭子还得剩副鸭架子不是?那康小八的骨头架子 怎么办?” 李大砍说:“下面的活儿该我干了,按规矩,凌迟处死的人要挫骨扬灰。不许 犯人家属收尸,什么叫‘挫骨扬灰’?就是把死人的骨头全砸碎,连碎肉带碎骨装 进木桶,扔在乱坟岗子喂野狗。这可是个力气活儿,等骨头全砸碎,我也快累瘫了, 本想歇一会儿,我师傅用烟袋锅子敲了我脑门一下说,瞧你这淞样儿,快点儿,把 活儿干利索了。得,我又拎着木桶从菜市口走到天桥的山涧口乱坟岗子,刚把骨头 渣子倒出去,十几条饿红眼的野狗呼地围上来,差点儿把老子我也给吃了……” 李大砍说完,独自装了一袋烟,点燃抽起来。 连文三儿在内的几位老伙计都听傻了。 尤二柱半天才缓过劲来:“我操!真够吓人的,生生把一活人给剔成骨头架子, 这种热闹我都不敢去看,非他妈吓出毛病来不行。” 文三儿却认为这是个乐子,他不无遗憾地说:“有这热闹看能不去吗? 比看戏强多了,反正那刀子又没割在我身上。“ 李大砍以内行的眼光上下打量文三儿:你小子可不是块好材料,瘦得像个刀螂, 没两下就见骨头了,上下一瞧,都他妈的没处下刀子,要赶上这么个活儿,非把李 爷我的牌子做倒了不可,你瞧人家康八爷,那身子板儿,那身肉膘儿,天生就是为 凌迟长的,你再瞧瞧你,整个一扇儿排骨,李爷我都懒得做这活儿。 文三儿回嘴道:“得嘞,您手艺再精,如今不是也用不上了?要让我说,李爷 您改行也不该到车行里,您该到屠户那儿找个差事,宰不着人就宰猪吧,没事给猪 头来个‘鱼鳞剐’,又剁了肉馅又练了手艺。” 李大砍笑道:“李爷我宁可在你屁股上练手艺,你小子那屁股长得实在不好, 人家都是两瓣儿,你小子是他妈四瓣儿,我得给你好好修理修理。” 小六子也插嘴道:“对!给文三儿这小子的裤子扒了,再兜个鱼网,李爷您没 事就拿他屁股练练手。” 那来顺也开起玩笑:“文三儿的屁股上净是筋,要做‘鱼鳞’,刀子怕是不管 事,得用烙铁烙。” 文三儿斜了那来顺一眼,冷冷道:“哟,河边儿娶媳妇——把王八都逗乐啦… …” 陆中庸和徐金戈坐在丰泽园饭庄的雅座儿里,一瓶“五粮液”已经见了底,陆 中庸的话也明显地多了起来,原来他也有一肚子委屈。 “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干,咱们这些人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儿受气。日 本人的饭不好吃,也不白吃,您得隔三差五检举几个‘抗日分子’,不然宪兵队和 特高课饶不了你。可咱检举谁呀?都没冤没仇的,人家就是真有抗日思想能让你知 道吗?我陆中庸多少也有些肚量,被骂几句 汉奸无所谓。人嘛,哪有不挨骂的?以前我当记者,不是也没少挨骂吗? 问题不在这儿,我是为咱中国人担心哪……“ 徐金戈夹了块肘子放在陆中庸的碟子里:“怎么着?陆兄还有点儿忧国忧民?” 陆中庸激动起来,他把酒盅重重放在桌子上: “嘿!裤子里冒烟儿——当然 (裆燃)了,我当然忧国忧民了,我认为中国的问题在于国民素质,国民素质的低 劣导致国家的贫弱,四万万人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有多少?大部分人还不是浑浑 噩噩?就这种素质,你还想抗日?根本不可能嘛,陆某虽一介文人,但对军事问题 也有研究,拿淞沪会战来说,蒋先生可谓是大手笔,短时间内调集七十万大军,是 全国陆军三分之二的兵力。日本人有多少?一开始只有不足一万多人,后来大举增 兵也不过是二十多万人,结果怎么样?照样是兵败如山倒,连首都都丢了,您再看 看咱中国历史,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清灭大明,越抵抗亡国越快,不是没有敢拼 命的主儿,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够硬的,可那又怎么样?史可法的《答多尔衮 书》写得倒是气势磅礴,可结果如何?自己兵败被俘,还引来‘扬州十日’,百姓 血流成河,这值当吗?从这点上看,人家西方人就比较灵活。法国人也抵抗,打着 打着觉得路子不对,德国人忒厉害,抵抗也是白搭,人家政府连个愣儿都没打,痛 痛快快投降了,战争一下就结束了,别的不提,起码先不死人是真的。您再瞧瞧荷 兰、比利时,也都明白着呢,打不过就不打,立马宣布投降,德国人能怎么着?人 家能把你灭了?把老百姓都杀光了?不可能嘛,法国还是法国,荷兰还是荷兰,老 百姓照样娶妻生子过日子,不过是换了个政府嘛。” 徐金戈给陆中庸斟上酒,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听陆兄一言,兄弟我 茅塞顿开,老百姓就是老百姓,政治家毕竟是政治家,各自的想法不一样。” 陆中庸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对老百姓来说,总得有人管着,不是张三就 是李四,谁管不是管?管就管吧,关咱老百姓屁事?咱中国人打仗不行,就得玩软 的,日本人怎么啦?他来了咱不招他,踏踏实实做顺民,我看他坦克大炮打谁去。 您知道历史上的北魏吗?那是打进中原的鲜卑人建立的王朝,鲜卑人是游牧民族, 善骑射,汉人不是对手,怎么办? 没关系,您什么也别干,只管踏踏实实过日子,时间总能证明一切,他鲜卑人 坐了江山以后总不能成天舞刀弄枪的,又没人招你,你跟谁打呀?坐了江山该享福 了不是?得嘞,这好日子一过就收不住啦,咱有的是漂亮女人,你瞧着眼馋不是? 没关系,咱白送,你娶十个八个媳妇咱也送,敞开了让你生孩子,孩子越生越多, 那些孩子你说算什么种儿?噢,你说是鲜卑种儿,那没关系,等孩子长大再跟汉人 通婚,再生的孩子还能是鲜卑种儿?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一眨眼工夫,几茬人的种 儿就串啦,您放心,串来串去串不出中国去,这叫肉烂在锅里,外人压根儿就占不 着便宜。北魏孝文帝改革,着汉人服饰,习汉人文化,民族通婚,血缘融合,三下 两下,您瞧瞧,鲜卑族没了,哪去啦?被融合了,汉人还好好地戳在那儿,可鲜卑 人却从此消失,老弟呀,这就是历史,眼光要放远一些,不能只看眼前。” 徐金戈笑道:“陆兄的意思,眼下对付日本人也得用这招儿,不抵抗,只当顺 民,用软功对付?” “对喽,这招儿比什么都管用,要不我怎么佩服汪兆铭先生呢,人家那曲线救 国的确是高招儿。战争初期,汪先生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在抵抗日本的问题上和蒋 先生是惊人的一致,可为什么汪先生后来又改变了主张呢?这就不得不承认汪先生 在审时度势方面确比蒋先生略高一筹。原因很简单,在尽全力抵抗之后,发现咱中 国根本不是日本的对手,硬打下去,只有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结果。他蒋先生倒 是可以成全自己的气节,可咱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老弟啊,咱中国人和洋人的观念 不一样,西方人讲究‘不自由毋宁死’,咱中国人讲究‘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句 不好听的,洋人的脑子不大好使,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其实这道理是明摆 着的,要是脑袋都没了,那要自由有什么用?也不可能有自由嘛,您说是不是这个 理儿?” 徐金戈叫起好来:“好啊,高论,真是高论,陆兄不愧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讲 得深入浅出,兄弟我受益匪浅啊。” 陆中庸显得很谦虚:“哪里,哪里,老弟过奖了,其实,世上没有很深奥的理 论,所有的理论原本都很简单,不过是被人为地复杂化了,文化人的责任就是把复 杂的理论还原成简单的道理。” 徐金戈话锋一转:“陆兄,我现在关心的是战争的结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日本人在太平洋可有些撑不住了,美国的轰炸机已经把东京炸成一片焦土,欧洲战 场上德国人也在节节败退,俄国人已经逼近柏林。我在想,如果这场战争轴心国方 面打输了,我们怎么办?将来蒋先生从重庆还都,我们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不知 陆兄有什么打算?” 陆中庸用餐巾擦擦嘴,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弟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 要谋划在先,但凡战争总要有个结果,无非是三种结局,或胜或败或言和,日本人 打胜了自不必说,若是打败了或者言和肯定会对我们不利,这点我早已想到了,也 有了对策。” 徐金戈说:“哦,愿闻其详,请陆兄指点迷津。” “老弟,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一见如故,陆某诚心交你这个朋友,若是换 了别人,我是断不会透露的……”陆中庸凑近徐金戈压低嗓音道:“想办法加入日 本国籍,此为上策。” “为什么?” “如果日本战败,盟军方面也会按国际法行事,我们会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 国,中国政府无权追究一个日本公民在战争中的责任。所以说,身份问题太重要了。” 徐金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这El本国籍可不是好加入的,这其中恐怕有 不少具体规定吧?” “还是得看关系,一是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是否有面子,是否算是社会名流。再 一个是你对日本是否有较大的贡献。不瞒老弟你说,这两条老哥我都占了,更重要 的是,还有一些有身份的日本朋友帮忙,对此,我是高枕无忧啊。” “陆兄能否为兄弟我想想办法?你知道,我们这些为日本人做事的人难免会得 罪一些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为了混口饭吃,谁会想到如今连条后路都没有了, 陆兄若是有办法,该拉小弟一把才是。” 陆中庸叹了口气道:“老弟啊,世事如棋局,聪明人要走一步看三步你早该考 虑后路问题啦。不过,你我既然是朋友,我肯定要帮你这个忙。 我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平斋,此人很是神通广大,他若愿意帮忙,应该是没问 题,只是这里面有个费用问题。“ 徐金戈连声道:“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规矩我懂,咱们一切按规矩办, 您放心,事成之后,您这个中间人我也会另有一番意思。”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言利,陆某的为人。日子长了您 就明白了。” “那是,那是,我心里有数,陆兄,我还想问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 还是军界?” “他是个日本浪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此人 背景极深,别说是政界军界,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联系。” 徐金戈凑近陆中庸低声道:“陆兄,如果您方便,能否为我和犬养先生安排一 次会面?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兄弟我愿向犬养先生提供一条有关南京政府方面的绝 密情报。” 陆中庸吃了一惊:“绝密情报?能和我大致讲讲吗?” “对不起,陆兄,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请您转告犬养先生,自从汪兆铭 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后,南京政府中的陈公博、褚民谊、周佛海、梅思平等实权人物 在进行秘密串连,而且已和重庆方面建立了某种默契,关于具体细节,我只能面见 犬养先生后再谈,请陆兄见谅。”徐金戈一再道歉。 陆中庸谅解地说:“没关系,既然是绝密情报,我就不打听了,您放心,我会 安排这次会面。” 丰泽园饭庄的外面,文三儿和那来顺又拉扯起来,那来顺揪住文三儿的衣领, 文三儿拽着那来顺的袖子,尤二柱和小六子在一边拉架。 那来顺晃着拳头威胁道:“文三儿,是不是有日子没揍你了,身上又痒痒了吧? 你再骂一句我听听,不把你屎打出来,我姓你的姓。” 文三儿上次和那来顺打架吃了亏,因此便有些胆怯,他心虚地狡辩道:“我指 名道姓骂你了吗?大家评评理,这年头有拣金子的,也有拣银子的,我还没听说过 有拣骂的。” 那来顺仍然不依不饶:“那你骂谁呢?这儿就这么几个人,你没骂我,那是骂 谁呢?你说吧,是骂李爷呢还是骂尤二柱和小六子?你说呀?” 文三儿当然不敢说是骂旁边几位,那还不引起众怒?这个那来顺真够可恨的, 这不是逼着文三儿得罪人吗?文三儿很想照那来顺裤裆里踢一脚,想想又觉得胜算 不大,于是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一梗脖子道:“骂我自己呢,怎么啦?” 那来顺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也不想真打架,对付文三儿这样的人,只需语言上 的威慑就足矣了,既然文三儿认了淞,那来顺自然也有了台阶下。 李大砍抽着烟袋一直兴致勃勃地观看文三儿和那来顺的争斗,一见没打起来, 顿时大为扫兴,他磕磕烟袋评论道:“怎么不打啦?真他妈没劲,有这工夫还不如 到天桥瞧瞧沈三儿撂跤呢,你们这俩小子,哼!六月的冬瓜——毛儿嫩呀。” 正说着,徐金戈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喊道:“文三儿,快去扶陆先生,送陆先生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