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年后的深秋,侯家砸下重金,买下宜城最大、最豪华的宅子。 虽然那曾是被朝廷查封且空置了八年的江家旧宅,但侯家有的是钱,只需重新整修, 立即变得焕然一新。侯老爷择定吉日,广发乔迁请帖,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搬了进去。 「大蜘蛛,打死你!」柳依依抓着扫把,一路从书房跑到了大厅,瞪大眼睛追打一 只巴掌大的毛蜘蛛。 「啊!救命啊!」其他七仙女见了大蜘蛛,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头鼠窜。「呜! 不要啦,好恶心喔。」 「大蜘蛛,还跑!」柳依依专心追蜘蛛,看到一双大脚挡路,忙呼喝道:「快走开! 我看不到蜘蛛了啦,啊!在这里!」 挤开那个碍事的高大人形,她兴奋地拿扫把用力一拍,可怜的蜘蛛登时分崩离析, 浆汁四溅,含恨归天矣。 「啊呜……」梅蕊翻了白眼,晕死在荔红的怀里。 「依依,快扫开啦,脏死了。」春碧白着脸、抖着唇。 「少爷,你看依依啦,总是故意拿蜘蛛啦、虫子啊、老鼠屎吓人,她是存心害少爷 住得不安宁吗!」大丫鬟吟秋带头发难。 「咦!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动作明快的柳依依已经将死蜘蛛扫进畚箕里,说话 的当儿又倒下一瓢水,卖力地洗刷地砖上的烂蜘蛛泥。 「说书人生病,茶馆今天不说书。」侯观云笑咪咪地坐了下来,掏出折扇,习惯性 地摇了摇,随即垮下笑脸,哀怨地道:「我就去找喜儿姑娘,可她都不理我,我坐在油 坊自讨没趣,只好回来了。」 「少爷,你别去油坊了。」丫鬟们好生为少爷心疼,众口讨伐道:「喜儿姑娘不识 相,不懂得少爷对她的好,白白辜负了少爷的情意。」 「唉!自古多情空余恨呀。」侯观云徒呼负负,轻轻地拿扇子拍打心口,好像正在 安抚他那颗伤痛的心,又吟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 「少爷,冬天天冷,扇了会伤风。」柳依依一个箭步向前,夺下那把纸扇。「扇子 借我一下。」 「柳依依!」吟秋快昏倒了。少爷正在难过,她们正在陪他掉泪,这个死丫头竟然 就这么刹风景地跑来夺扇!「不行,我得去告诉李管家,依依光会念佛有什么用!修佛 不修心,完全不懂少爷的心情……」 「吟秋,你别急,瞧瞧她要做什么。」 侯观云没了道具扮痴情,只好拿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他俊美的睑蛋,懒洋洋地 瞧着那个忙碌的小人儿。 柳依依蹲在地上,两手抓住打开的扇子,用力地往湿地砖扇了又扇。 「地上干了,你们才不会滑倒。」侯观云笑着帮她解释,「大家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可得好好爱惜身体,别磕着碰伤了;你们在这儿忙活儿很辛苦,我侯府得代你们爹娘照 顾你们。」 「少爷好仁慈啊。」六仙女顿时眉目生烟,感动得泪光闪闪。 晕倒的梅蕊见没人理她,也快快睁了眼,七仙女众星拱月,团团将少爷围住,献暖 炉,送热茶,递手巾,荔红还抱起琵琶弹了起来,各各都是为了抚慰少爷受了伤的脆弱 心灵。 柳依依将地砖扇干了,直接起身走进书房里。 她将扇子搁在大桌上,真不懂少爷为什么老爱摇扇子,这叫附庸风雅吧。不过少爷 本来就长得很「风雅」了,不摇扇子也挺俊的。 她十六岁了,多多少少懂得某种说不出的情怀,譬如说,见到唇红齿白的少爷,她 的心会跳一下,但也仅仅只是跳一下,就没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存钱。不过呢,赚钱有方,她摸摸良心,拿多少钱,就做多 少事,其他丫鬟不肯做的,她全做了。 说起这间书房,真是有够脏了。当初买下这宅子后,大多已将以前人家的旧东西换 掉了,唯独少爷很喜欢这间书房的大书桌、大书橱,还有成套同样好木头的长榻、桌椅 和柜子,他舍不得丢,全部留了下来。 搬家至今都十天了,书箱还没打开,文房四宝也还没摆上桌,反正少爷天天在外游 荡,一时也用不着;虽说另有粗活仆役会来打扫,但她瞧着不顺眼,非得挽起袖子,亲 自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 再度爬进了长榻底下,直捣蜘蛛窝,几度来回,爬进爬出,终于将暗无天日的地面 抹得干干净净,顺道从墙角摸出一只博浪鼓。 「怎会有这个东西?」她盘坐地上,拭去上头厚厚的灰尘,咚咚摇了几下,不觉咧 出一个稚气的笑容,想到了家里的小妹妹。 「这你从哪里捡到的?」一个熟悉的笑声从头顶落下。 「地上捡的。」哇!被少爷抓到她偷懒了,柳依依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博浪鼓塞到 少爷手里。「少爷你出去啦,我还没清理好。」 「天气冷,别碰水忙活儿了。」 「我忙了一下午,都热出一身汗了,一次做完,心里才舒爽。」 「哇!旧书你都掸净了,我来瞧瞧。」侯观云张望了一下。 「还很乱呢。少爷你别杵在这儿了,去外头黯然神伤吧。」 「我为什么要黯然神伤?」咚咚咚!侯观云也将博浪鼓摇得咚咚响,在她擦得光可 监人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难过喜儿姑娘不理你吗?喏,扇子在桌上,你尽管去伤春悲秋,做几句歪 诗也行,我会给你指教。」柳依依可是忙得很,又趴到另一边的墙角地上,翘着屁股, 低头拿抹布抠砖缝里的陈年污痕。 也只有这个小丫头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侯观云慵懒地歪在椅上,以手支颐,看 着她那个稚气的小屁股摇来摇去,殊不知她面对一位年轻少爷时,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 姿势。 小泥球来侯府四年了吧,还是一样的单纯心性,也还是一样的卖力干活儿,眼里只 有每个月发放的工钱,却是没有他这个主子啊。 他真是要感伤了。喜儿不理他,连一个小丫头也视他如无物? 「依依,我问你,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姑娘讨厌他?」 大哉问!柳依依停下抹地的动作,想着她又没讨厌过男人,怎会知道? 「少爷,那依依问你好了,一个怎样的姑娘会让你讨厌?」 「哈哈!」侯观云笑出白白的牙齿,眼眸如星灿亮。「如果我说,我很怕外头七仙 女缠着我,你怎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那就请少爷不要再去缠喜儿姑娘了。」柳依依摇摇头,将抹布丢 进水里,噗通溅出了水花。「我都听说了。少爷你那种死皮赖脸、拿钱吓人的追求方式, 是会吓跑人家有教养的大小姐的。」 「这样哦?可我除了钱以外,没啥本事了呀。」 「少爷其实是有本事的,只是你爱当个富贵少爷,不认真罢了。」 柳依依直言不讳。算一算,她跟着少爷也有四年了,这两年又在书房服侍他,她还 摸不清他的脾性吗! 要怎么形容他呢?大方、摆阔、挥霍、爱玩、爱笑、爱说、爱交朋友,这边玩玩、 那边逛逛,傻里傻气、无忧无虑。自从一年前辞退了夫子,他就不念书了,当然更不会 去老爷那边学做生意。 「所以……你会讨厌我吗?」侯观云见她发呆,干脆追问道。 「不会。少爷是好人,以后我回家开大客栈,你路过要住宿要吃饭,一律免费招待。」 柳依依露出笑容,心底有了定见。 外人看来的少爷或许嘻皮笑脸,不学无术,没啥长进;但她心目中的少爷就是一个 会在寒冬赏给下人热茶鞋子,还将她提携进了屋内,让她有机会读书识字的大大好心肠 的大好人。 就算这只是他当主子的小恩小惠,但已值得她一辈子铭记在心了。 「就这么说定丁。」侯观云笑得好开心,不亦乐乎地摇着博浪鼓。「你以后出去了, 我会去看你的,难得有一个这么不爱理会我的丫鬟。」 「少爷你都二十了,为什么还不赶快娶个少奶奶?」 咚!博浪鼓停了下来,侯观云坐直身子,这丫头竟然转了话题? 「依依,你很罗嗦耶,竟然管到主子头上来了。」 「少爷以后会想我,是因为我不爱理会少爷,少爷怀念这份清静的感觉。可少爷既 然怕表小姐和丫鬟骚扰你,为何不快快娶一位少奶奶,好让其他表小姐知难而退,顺便 镇住一天到晚抹脂粉呛你的丫鬟,你也图得清静,一举三得,要是我,就赶快娶了。」 「你呀,想得太简单了,成亲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侯观云嘴角微微扬起,又慢慢摇起博浪鼓;看那两颗小球咚咚敲响鼓面,咚!这是 他的这一面,咚!那边是他的另一面,两个面孔交替出现,摇得快了,分不清哪个面孔 才是真正的他。 跟小泥球聊天的好处就是摆什么面孔都可以,随便说,随便笑,或真,或假,或虚, 或实,她既无心机,也不会算计,有话直说,耿直得令他激赏;面对着她,他大可放空 自己,轻轻松松地和她说话谈笑。 「成亲还不简单吗?」柳依依哪知道他已转过这么多的心思,仍是一边趴着擦污渍, 一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爷既然有钱,想娶几个就是几个,有什么好操心的?」 「依依,你认为凡事靠钱就能解决吗?」 「不是吗?」 柳依依抬起头,望向那对变得十分幽深的眼眸,那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让她捉摸不 住;她感到些许迷惑,今天的少爷有点不一样? 仍是那张俊美得叫花儿都要谢了的脸蛋,挺直的鼻梁,黑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 笑起来像一个弯弯上翘的菱角,白净的脸皮也好比入口即化的水豆腐…… 她好笑地吞了吞口水,又弯身下来,卖力地擦地板。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睁眼就得为吃饭发愁,努力下田干活儿不一定有好收成, 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当然了,也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但身边有点钱总是安心些。」 「所以你爹娘就把你送到侯府当丫鬟了?」 「才不呢,我爹娘哪舍得我来这儿让人呼喝来着。」柳依依跪在地上,动作慢了下 来。「当初是我自己跑到宜城,想找个赚钱的活儿贴补家用。我很幸运,进到了侯府。」 「你真是忒大胆,那时才十二岁,城里坏人很多,万一被人卖了怎么办?」侯观云 替她捏一把冷汗。 「哈!我年纪虽小,可是都先打听清楚了,老爷这么大门面的人家是不会欺骗我们 这种穷苦孩子的啦。我后来进来了,也知道老爷夫人都很好,等我十八岁出去,还可以 拿一笔嫁妆银子呢。」柳依依脸上浮现笑意,又开始卖力地在地上擦拭起来。 侯观云轻轻摇起博浪鼓,抬起目光,环视这间偌大的书房。 因着「不会欺骗人」的爹的营生之道,他有幸拥有一个比寻常人家屋子大上百倍的 独立院落,其中他又特别偏爱这间窗前种有青竹的书房。 经过依依的费心整理,所有蒙尘的家具再度散发出淡淡的楠木香味,书桌书柜和柱 子窗框有着一式相同的颜色木纹,看得出这是经过精心设计打造的屋子,地上铺着可倒 映人影的水磨青砖,架上还有成叠没有带走的缮本古籍,可不知书里头是否仍留有当年 这屋子主人的批注? 留着这些事物,难道是想提醒自己无可避免的相同命运吗? 「依依,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着江家四公子吧?」 「知道啊,几年前江老爷被抓去关,大宅子被抄,他也不见了。」 「他有一个儿子,这只博浪鼓大概是以前留下来的吧。」 「不知那孩子哪里去了。」柳依依不禁替那孩子担心。 八年前,江家一夕崩败,终至家破人亡,不知所终。宜城百姓每每谈起,总说江家 罪有应得,却也为被无辜波及的老小不胜唏嘘。 「听说前些日子整修大门时,出现一个很像江四少爷的人……」侯观云陡地住了口, 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掐住,让他惊惧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听说他穿着寻常的长工服色,神情沉郁,仿佛历尽沧桑,吃了不少苦……这会是将 来他的写照吗? 他沉住气,很快扯出惯有的大笑容,掩去一闪而逝的惊惶,随着博浪鼓的咚咚节奏, 随口吟道:「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少爷,给你。」柳依依抽走博浪鼓,将扇子塞进他的手里。 「给我扇子做什么?」他顺手打了开来。 「你想吟诗的话,拿扇子比较像样。」她直接趴跪在他椅边,不客气地道:「少爷, 你出去啦,我这边还没擦。」 「我抬起脚总可以了吧。」 「真是的,要躲七仙女也别躲到我这里来呀,等会儿我就要被她们五马分尸了。」 她没好气地拎来一张踏脚凳,命令道:「上来。」 侯观云乖乖踏了上去,笑咪咪地道:「我护着你总成了吧。」 「拜托,少爷你就别害我了。你这会儿还不出去,她们就要寻来了。」 「不急,她们正忙着帮我弄热水、洒花瓣、点熏香呢。」 「还准备换上最漂亮的肚兜,等着少爷唤人擦背洗澡哩。」 柳依依噗哧一笑。最早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少爷洗澡的时候,七仙女就忙着 梳妆更衣,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在等待少爷的「恩宠」。 可惜呀,日复一日,她们都落空了。 「我要是唤你,你会过来吗?」他拿扇面拍拍她头顶。 「袍子掀起来。」柳依依拨开他垂落地面的袍摆,笑道:「我会拿一桶水直接淋到 你的头顶。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洗身子吗?你已经有够四体不勤了,再不动手动 脚,你会变得跟老爷一样肥。」 小丫头说话真是百无禁忌啊。侯观云笑逐颜开,依言拉起袍子,低头俯视那个忙碌 蠕动的小身子。 其他丫鬓皆梳起光洁的丫髻,簪上各式花样的珠花钗饰,唯独她为了干活儿方便, 总是梳着一条长辫,再将辫子盘在头顶,素颜黑发,毋需装扮,自自然然就显露出年轻 姑娘清丽姣好的容颜。 因着卖力干活,那浮现她睑蛋的红晕就是最美丽的胭脂,挽起袖子的蜜色手臂透出 了阳光的颜色,还有那灵活的黑瞳,反应出她直爽的心思,却也带点稚嫩的孩子气,不 解世事,没有太多忧愁…… 「你头过来。」 「做什么?」她正好擦到他的脚边,不解地抬起头来。 「你辫子眼儿有好多木屑,打扫时落下的吧,我帮你挑出来。」 「不用啦,等我忙完,洗一洗就好。」 「你不是说我四体不勤吗?」侯观云说着便捻起一根细木屑,随手丢在地上,笑道 :「你就让我活络活络筋骨……」 「别丢啊!」柳依依见他乱丢,气得又低下头抹地。「人家才擦干净,你又丢下来 ……哎呀,别洒了,全往我这儿来吧。」 「少爷,热水好了……」吟秋头上蒙着一层丝巾,那是为了避免沾上打扫灰尘的防 护措施,她小心地探进头来,才嗲声嗲气唤了一声,便惊骇地张大嘴巴,再也说不出话 来。 从蒙胧不清的丝巾望出去,她亲爱的少爷正坐在椅上,面露微笑,低眉眯眼,一手 抓着扇子拎起袍摆,露出半截长裤,一手捧住一颗小头颅,而那个跪在地上、被衣袍挡 住、头脸紧贴少爷胯下的脏丫头不就是—— 「依依!」吟秋绝望地喊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指着她道:「你、你、你吸……吸… …吸……呜!少爷啊!」她惨叫一声,掩面离去。 「吸什么?洗澡?」柳依依将掌心里的木屑放到桌上,拿指头戳戳少爷的膝盖,催 促道:「少爷快去,吟秋好像等得快哭出来了。」 侯观云歪着头,笑看这个犹不知发生切身大事的小丫头。 唉,过不了半个时辰,侯府上下就会知道他这个少爷让丫鬟给「吸」了,恐怕她的 日子会更不好过了。 「少爷,你还不去?」柳依依抬头,瞪了眼。「真是的,要不是你在这边碍手碍脚, 我早就擦好了。」 「好,我这就去了,你要保重喔。」他笑得好开心,拿手掌揉揉她的头顶,这才起 身离去。 柳依依摸上头发,犹感觉得到他指尖搔痒她头皮的温热感。 他老是爱玩她的头。她当然得保重自己,好好护着这颗头,免得他一时兴起拿来当 皮球踢着玩,她还等着十八岁平平安安离开侯府呢。 到了那时,不知还有没有勤快的丫鬟帮少爷打扫书房呢? 嗳,离开就离开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和少爷是两条线,交错过这么几年,以后 再也不相干了。 份内的事情做好就好,她又俯下身子,认真地抹起地砖。 这日黄昏,柳依依难得无事,坐在廊下缝衣裳。 「哟,依依,缝你们孩儿的衣裳了?」送饭的仆妇挨到了她身边。 「我家里添了小弟,我缝给他的。」小弟叫好儿,她好想见他呢。 「哎呀,别拿哥哥弟弟蒙我们了。」仆妇挤了挤她的肩头,暧昧地笑道:「大家可 羡慕死你了,咱们纯情的少爷就让你给毁了。」 「嗯?」又有人讲莫名其妙的话了。这些日子大家见着了她,不是咬牙瞪眼,就是 眯眼吃吃偷笑,她脸上是长了疮还是开了花呀? 「依依,你跟我说没关系,我是生过孩子的人了。」仆妇紧掐她的手臂,兴奋地问 道:「少爷长不长?耐得了多久?」 「什么长长久久的?你在说什么?」柳依依怀疑自己是不是该去掏耳朵了,不然为 什么老听不懂别人的话呢。 「长长久久!」仆妇睁大了眼,艳羡地道:「果然少爷从小吃得滋补,身强力壮。 依依啊,你也『吃』了不少喔,莫怪皮肤这般油光水滑。」 「我一餐要吃两碗饭,吟秋嫌我吃太多了,说我是小母猪。」 「哎呀,母猪生得才多呢。」仆妇越说越激情,摇着她问道:「你别支开我的话了, 少爷的小弟弟好看吗?」 「少爷是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依依啊!你可别跟我说少爷是太监,没有命根子吧。」 轰!柳依依全身似着了火,脸蛋叠着晚霞红光,更见烫热赭红。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天吟秋一口气吸不上来,就是以为跪在地上抹地的她正在「 吸」……啊!丢脸了! 「走开走开!快进去布菜,少爷就要回来了。」她赶仆妇进门。 夕阳西下,霞光将院子里的几颗水晶巨石照得火烧似地通红,染得后头走回来的那 位逍遥人物也是一身火红。 「依依,等我吗?」侯观云刷地打开折扇,在寒风中拚命摇着。 「少爷!,」见那惫懒模样,她一股火气上来。「你又去哪里了?是不是去那种不 三不四的地方了?」 「咦!一回来就挨骂?」侯观云很无辜地合起扇子,不解地拿扇柄搔搔头。「我下 午去邀月楼,王家大公子发表新诗作,大家以文会友,品茗赋诗,哪里不三不四了?」 「有姑娘作陪吧?」 「呃……邀月楼除了酒,就是姑娘,嗳。」侯观云笑道:「依依,你越来越像个小 老太婆,这也管,那也管……」 「声色犬马!难怪喜儿姑娘不喜欢你!」柳依依直接命中要害。 「很好!你读了很多书,有长进,倒是用了一个好词。」痴情公子拿扇子轻敲她的 头,大笑进了屋子。 「好可恶!就爱玩我的头!」柳依依擦了腰,圆睁一双大眼。「呵!我改天缝一只 球,专用来砸你!」 呜,不如砸死自己算了,她在侯府还要不要活下去啊! 过完年,新春到,桃花开。这日,侯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吃晚饭。 饭厅外,上菜的丫鬟来回穿梭;饭厅内,点亮了百来盏油灯,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在那描金雕花的云母屏风后,老爷夫人少爷坐在戗金填漆红木座,围着一张紫檀嵌玛瑙 大圆桌,桌上摆满了令人眼花撩乱的丰盛菜肴,旁边还站了十来个服侍的丫鬟。 吃了几口饭,闻到麻油味,看到满桌一样颜色的麻油菜色,侯家大老爷侯万金已是 一张麻油猪肝脸色。 「麻油鸡、麻油炒青菜、麻油炖猪脑、麻油爆蛋、麻油螃蟹……我是在坐月子啊我?!」 「爹啊,我去年冬天拉了一车子麻油回家,总得用完嘛。」侯观云吃得津津有味, 又端起云纹银碗,咂了一口麻油鸡汤。 「你这个笨蛋!」侯万金气得扔下象牙镶金筷子,吼道:「我叫你去追程喜儿,没 叫你去买一车子的麻油,你是要拿麻油淹死侯家吗?!」 「老爷,吃饭了,别乱喷口水。」侯夫人面无表情,不怒自威。「麻油行血滋补, 对身子是好的,观云想吃,就依他了。」 「是你宠坏他了。」侯万金口气很坏,但声音却小了。 「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宠他,我宠谁?」侯夫人自有一股压倒老爷的骄悍气 势,转过脸,面对儿子的神色和缓些了。「观云,你要是喜欢程喜儿,就去娶她回来。 可娘声明在先,正室需留给你的表妹。」 「娘啊,我想娶,人家还不嫁啊。」侯观云唉声叹气。 「她不嫁你,那是她没福气。」侯夫人一点也不在意。 「她是糊涂。」侯万金一想到念兹在兹的油坊利益,又是气得牙痒痒的。「她嫁过 来,现成的少奶奶给她做,也不用辛苦榨油了;明明那么多人想嫁进咱侯家,她就是不 领情?!」 「有人想嫁观云,你就全部收进来当媳妇吗?」侯夫人不高兴地道:「我知道你想 要油坊,可你拿观云做幌子,这不是为难他吗?」 「观云也二十一岁了,总得为侯家做点事。」侯万金肝火正旺,怒目望向好像没事 人的儿子。「只会成天鬼混,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叫你过来学做生意,待不到一刻钟就 喊头痛,不然就是打瞌睡,我这万贯家财还留不留给你呀!就算留给你,我看不到几年 就被你败光了!」 「爹,我看到数字就头疼啊。」侯观云揉了揉额头,苦恼地道:「而且我每做一笔 生意,你就骂一次,我都不敢做了。」 「你做那什么生意!」说到这个,侯万全骂得更大声了。「明明是丰收年,谷价贱, 你偏生用高价买了进来,还堆在谷仓烂掉。」 「烂掉之前,我卖出去了。」侯观云喜孜孜地道。 「败家子!一进一出,你赔了多少?你以为你老子有钱,可以让你这样挥霍吗?! 可恶!侯家只有你这条血脉,你这样不知长进,是要像江家老四一样,将来沦落油坊当 苦力吗?!」 「老爷,别提江家!」侯夫人回吼道:「我就叫你别买江家的旧宅子,那是犯了贪 污死罪的人家,没事沾了他家的秽气,住了就是不舒坦。」 「吓吓!听说他家的老夫人在祠堂上吊,就算拆了改成花园,半夜都还有鬼哭呢。」 侯观云很不识相地扮了个鬼脸,兴奋地道:「我正打算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带上八卦 阵进去探一探。」 「观云,做什么蠢事!」侯夫人也对爱子摆出脸色,回头吩咐道:「依依,你帮我 看好少爷,半夜别让他出去乱跑。」 「是的,夫人。」柳依依恭敬地回话。 侯万金不敢招惹夫人,只能朝儿子出气。「你没事别乱闯,什么闹鬼霉运的,没有 这回事!现在住在这里的是宜城最有钱、最有势力的侯家,我就不信我侯大老爷镇不住 他江家的衰鬼!」 「好了,还真的有鬼了?!」侯夫人气得脸皮抖动,又回头道:「依依,你回房后, 先朝门外念一遍心经,然后拿柳枝扫一遍少爷的床。」 「是的,夫人。」 「嘿,有了依依,娘就放心了。」侯观云眉开眼笑,朝站在后头的柳依依挤眼睛。 柳依依身穿嫩绿色绸布衫裙,梳上整齐的丫髻,低垂着脸,一见少爷瞧她,便将放 置热巾子的剔红漆盘端到桌上。 侯夫人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清秀的脸蛋,很满意地点头赞许。 「观云,你房里的丫鬟都太招摇了。依依这样很好,丫鬟的本分就是服侍少爷,又 不是勾引少爷,回头我还得叫那几个丫头过来训话。」 「幸好娘厉害,知道依依会念佛,我这两年时闻法雨,六根清净,心境格外清凉呢。」 侯观云又笑着回头跟柳依依挤眉弄眼。 「那你就留着依依,将来让她继续服侍你的少奶奶吧。」 「娘,依依到了十八岁也得出去嫁人,别留人家啦。」 「到底是说你笨,还是……」不懂人事?只会让丫鬟吸,却不会…… 都二十一岁了呀!侯夫人不管爱儿学不学他老头的生意经,她只管他能不能为侯家 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兴旺家族的孙儿。 她要儿子留依依,就是要他和依依睡觉,正式收为房内的侍寝丫鬟,不但现在可以 吸一吸、暖暖床,以后也好方便帮少奶奶服侍少爷。 「呸。」侯万金吐出一根骨头,瞪向端着一张笑脸的儿子。「他要是聪明,我也不 必这么辛苦了。」 「爹,你什么事都自己来,不让我插手,当然辛苦了。」 「你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我每回带你出去见识世面,我谈正事,你在旁边给我嗑 瓜子、弹瓜子壳;我去拜访官府老爷,你又说什么为官清廉的道理,你是存心让你爹下 不了台吗?!」 「不然我要跟人家说什么?」侯观云好无辜,口里嚼着饭,含糊不清地道:「要我 接家业,又不让我长见识,爹,那我该怎么办?」 「去考科举啊!你看江家父子两代为官,有了学问,这才有钱、你好歹去挣个功名, 将来也方便咱们侯家的事业。」 「那个噎死人的八股文,我写不来呀。」侯观云喝了一口茶,拍拍胸口,吞下噎住 的饭。「况且当官就当官了,不是为老百姓做事吗?又如何来方便侯家的事业?对了, 譬如闹了早灾,我若是县太爷,捐钱买粮是一定要的啦。当然喽,我得买自家的货,这 样咱们侯家就赚钱了。」 说话的俊脸兴高采烈,侯万金的脸色却已经难看到极点。 「不受教的孽子!」大老爷用力拍上桌面,气到声音颤抖。「你拿自家的银子买自 家的货,再拿出去给别人,你赚什么钱?!」 「好了,观云心肠好,懂得做善事,你吼他做什么?」侯夫人也摔了筷子,气呼呼 地道:「姓侯的,我告诉你,侯家如果有一百座金山,那么有九十座就是我出嫁从葛家 带过来的,另外十座才是你挣来的,观云他想怎么花用,那是他的事。」 恶妻孽子,无可管教!侯万金被堵得哑口无言。的确,若非岳父那边的金钱和人脉 资助,他侯家绝无法有今日的盛大局面。 「麻油苦死了,我不吃了!」他拂袖而去,不想再看到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夫人的 臭脸。「去叫厨房先上一碗燕窝解腻。」 「一家人几个月才聚在一起吃饭,你摆什么大老爷神气?!」侯夫人也气得站起身。 「观云,你爱吃麻油,尽管去吃,娘吃不惯。」 「爹,娘,慢走啊。」侯观云立刻去抓一只大鸡腿。 「当什么爹?脑袋只想着赚钱,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侯夫人还是余怒 未消,气冲冲朝着门外大声抱怨,又转回身,严肃地道:「观云,别只顾着玩,有空想 想你那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一共是七个,你想谁当你的少奶奶,考虑好了跟娘说。」 「啊?」侯观云拿着鸡腿,呆了一张俊脸。 「还是娘帮你决定?」侯夫人露出苦恼的神色,揉揉额角。「可她们全是你舅舅姨 母的女儿,我挑了这个,又得罪了那个,到底如何是好啊?」 待夫人离去后,其他丫鬟过来撤掉老爷夫人的碗筷,收拾之间,不免带着艳羡的目 光瞄着柳依依。 柳依依只是盯住她所服侍的少爷,自从「吸吸」事件传开来之后,她已经很习惯这 种目光了。 真是的,天降横祸啊!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早被府里所有的丫鬟杀到血流成河了 ;而为了避免再生是非,她一再刻意避开他,偏生这位宝贝少爷又特别点名她过来服侍 数月才开一次的家宴。能在老爷夫人面前露脸,那可是荣幸之至呀。 她接过厨房丫鬟送来的一碗银耳莲子羹,重重地放落在少爷面前。 「咦!心情很不好?」侯观云抬起脸,看到她的晚娘脸孔,扬起笑意。「依依,你 站了一晚,辛苦了,这碗羹给你吃。」 要是在以前,她怕浪费食物,端过来就吃了,但今晚她早就气饱了。 「不吃!」 「你不吃就得看我吃喽。」侯观云笑咪咪地,继续去啃他的鸡腿。 她当丫鬟的还能怎样?也只能乖乖服侍她的大少爷酒足饭饱,再准备一条干净巾子 帮他抹嘴了。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