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娘,我要依依当管家。」 「呜!你爹这个贼老奸,他是娶我葛家的金子,不是我……」侯夫人又在照三餐数 落侯万金,突然一愣。「观云,你说什么?」 「娘,我要换下李管家,让柳依依掌理咱侯府的家务事。」 「柳依依?!」侯夫人听清楚了,红红的眼睛直射站在儿子后面的小姑娘,又望向 瑟缩在一边的老李管家,不悦道:「老李在咱家做了十几年,经验老到,现在府内乱七 八糟的,做什么换上一个小丫头?」 「就是情势很乱,所以我需要一个头脑清楚、知道如何立即处理事情的管家,好让 我无后顾之忧。」 「老李不行吗?你爹不也十几年无后顾之忧?」 「那是在平日,仗着爹的气势就够了。可这次爹出事,很多家丁想偷咱屋里的财物, 是依依提醒李管家,将各个大屋子的贵重物品封箱,交由可信赖的家人保管,这才免了 更多的损失。李管家,你说是不是?」 「是、是。」面对变得冰冷无情的少爷,老李管家只得无奈地道:「实在是忙翻了, 我一时没想起,所以才让不肖家丁偷……」 「这事我不怪你,我现在希望你能做的是,若依依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确实指点 她。」 「呃……这个……我的工钱少了一半……」 「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工钱都少了一半,就连依依也一样,没一个例外。」侯观云 脸色严肃,自始至终不见笑容,手也不扇扇子了,而是用力指向门外,冷冷地道:「若 有谁不能接受,我补他一个月的工钱,请他离开,我们侯府再也供不起那么多人吃饭。」 「观云!」侯夫人尖声道:「这宅子这么大,总得有人锄花草,我也得有人使唤… …」 「娘和爹房里的用度,我不会减少,请娘放心。」 「这是依依的主意吗?」侯夫人眯起了眼睛。 「是的。这是我和依依商量的结果。」侯观云直言禀明。她是他能信赖的人,他需 要她帮他。「她观察得很仔细,很多烂帐还是她理出来的。娘,请你相信她。」 「观云,你真不懂事。」侯夫人还是不赞同地摇头。「依依是个听话的丫头,可你 不能因为宠爱她,就要她当管家,这不能开玩笑的。」 「娘,请你让我作主。」侯观云目光直视娘亲。 「呵!观云好大的胆子。」门外走进一个锦衣大爷,撇着嘴角笑道:「竟敢将宅子 交给爱妾掌管,该不会接下来连产业也一并交给她了?」 「三弟!你这会儿才来?!」侯夫人见到来人,立刻垮了脸,拿起巾子抹泪。「呜 呜!你姐夫都被关成死人了,侯家完了啦。呜啊!观云也被逼急了,我的话都不听了, 呜!我又不是不让他宠依依,可那么多表妹让他挑,他一个也不娶,是存心不让我抱孙 子吗!」 「三舅,请坐。」侯观云垂手肃立,礼貌地朝来人喊着。 「观云,你好像变了很多?」葛政安微笑审视眼前的年轻人,坐了下来,又望向侯 夫人。「大姐,恭喜,你家观云长大了。」 「长大了就给我娶妻啊。呜!算了,我们侯家沦落了、败了,你们谁也不理,不闻 不问的,我看你也不想凤姝嫁观云了……」 「不,大姐,我今天就是来谈他们的婚事。」 「三舅。」侯观云神色一正。「如今爹尚卧病在床,官司未定,家业繁杂,观云无 心婚事。」 「我不会要你立刻成亲,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葛政安好整以暇地道:「观云, 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帮你爹,而是他勾结官府罪证确凿,任谁也救不了他,你可别说舅 舅无情。」 「我不敢。我明白三舅的想法,我们也不能牵累三舅。」 「呵,我们几个弟弟和妹夫早被牵连了,投进你们侯家的生意全部赔在里头,只是 看在亲戚情份上,先不过来讨债。」 言下之意就是这笔债还是要讨的。侯观云眼神戒备,全身紧绷,就像是穿上一副最 坚固的盔甲,准备迎战。 「三舅爷,请喝茶。」柳依依端来热茶,送给葛政安,又转身放下一碗茶在下首的 座位,再面向侯观云道:「少爷,你坐下来歇会,先喝口茶,再来慢慢谈事。」 闻到温热的茶香,看到她刻意放缓的置放茶碗动作,再瞧着三舅胸有成竹的睥睨神 色,侯观云大步向前,重重落坐,和三舅平起平坐。 三舅是长辈,理所当然坐在上位,他是晚辈,站着说话也没错;可现在他是侯家少 主,面对的是机关算尽的债主,他顶多尊他是舅舅,让他一个上位,他不能先挫了自己 的气势。 「嗯?」葛政安端起茶碗,眉毛一抬,眼睛瞄向肃立一旁的柳依依,笑道:「很好, 主子的架势都出来了,侯家有希望了。」 「三弟!」侯夫人急道:「你就快将凤姝嫁过来,小两口有了夫妻名份,你也好帮 咱侯家。」 葛政安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啊,天下哪有做父母的会将宝贝女儿嫁 进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家?」 「三弟,我都答应婚事了,你怎又反悔?」侯夫人凄厉地哭道。 「我要拿回相当于我损失的部分。很简单,黄河以北所有的侯家产业,我全要了。」 那几乎是侯家剩下产业的一半!侯观云陡地握紧了拳头。有店铺、有田产、有土地, 等着他去一一打理…… 「观云啊,你别以为三舅趁火打劫。」葛政安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现在每个人 一听到侯家,就像遭了瘟,你的钱财只能出去,没有进来,凭什么躲过破产的噩运?三 舅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生意,不但补偿了我的损失,也是为你侯家守住家业,将来 你娶了凤姝,成了我的女婿,这些还不都会还给你?你得学学三舅,眼光放远些啊。」 侯观云的心思随着三舅的话而盘算。侯家已是身败名裂,几乎无人愿意往来,若要 维持父亲打下来的江山,他只能妥协。 「三舅,请先借我一万两。」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做什么?」 「我要上京城找大官,想办法救我爹,一定要免于死罪。」 「呵!你爹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死也瞑目了。」葛政安冷眼看他。「救不成,也 就罢了,不要连你也一起扯了进去。」 「我绝不会连累三舅。」 「好,我赌了,就借你—万两。」 「多谢三舅。」 他的神色义无反顾,语气坚定而决绝。三舅只是赌一万两,而他为了侯家,将他的 性命都赌出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柳依依突然觉得手指好痛,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十指 竟紧紧绞缠在一起,相互牵扯得指节都泛白了。 那股痛楚,从指尖快速蔓延而上,直直捣入她的心口。 清晨天光初亮,柳依依再度检视包袱里的衣物,仔细扎好。 「少爷,都准备好了。」 「依依,我这趟去京城,家里就麻烦你看顾了。」侯观云眉头深锁,一面穿起外衣, 一面嘱咐着。 「好的,少爷请放心。」她走过去为他拉拢衣襟。 他垂下视线,看她细心地为他扎好腰带,心底溢出某种十分亲密的感觉;她站得那 么近,仿佛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正为他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如果他娶了凤姝,这种亲密感觉也将远去,他突然觉得恐慌,猛一伸手,就握住了 她熟悉的手掌。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出了这房门,他就不能现出软弱,只有 此时,他还可以任性地汲取她的温暖。 「少爷,一定没问题的。」柳依依回握住他,尽力扯出笑容道:「我每天在家为你 祈福,保佑你一路平安,老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依依!」他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少……」她的话哽住了,不敢动弹。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就要将她糅进他的体内,而她贴住他的胸膛,清楚听到那狂急 的心音,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也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寻求慰藉和依靠。 她眼眶微湿,伸手环住了他的身躯,轻轻拍抚着他。 端午早就过了,她也满十八了,但她没有离去,离去的家仆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 活已然失序,她既担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将这个家拉回正轨,就算无法回到从前的荣景, 至少得让住在里头的人安心。 然后,少爷娶妻,诸事安定下来,她就可以离开了…… 心头溢满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恋地偎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睫,挡住了差点掉下来 的泪水。 「昨天,外头大街上好热闹,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儿了?」他犹舍不得放开她,不自 觉地轻抚她的发。 「嗯。」她怕他难过,一直不说,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我该去恭喜他们的,只怕不受欢迎,让人给赶出来。」 「少爷?」她抬起头,见到他温淡的笑容。 「你怕我伤心呀?」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神色开朗些了。「他们能成亲,我才开心, 总算是苦尽甘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心爱的人?! 他心头轻震,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人儿? 喜儿曾是他崇拜恋慕的对象,但那只是一种对美好女子的喜欢,他又何尝对谁放下 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缓缓地滑了下来,拂过她的鬓发,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摩挲她温软 的下巴。 心底仿佛有一畦泥土被挖开了,一株嫩芽探头而出,让她眼底的水光滋润着,茁壮 着。 「少爷,备好马了!」随从在屋外高喊。 「少爷!」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他,过去为他提了包袱。「你得尽早出发,路程很远, 这才不会错过宿头。」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变得沉重,无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雾渐渐散去,日出东方,白云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杨柳依依,任风追逐玩 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涟漪,将那水中白云给晃荡得不平静了。 盛夏暑气燠热,仆人扯着高挂屋梁的大布篷,一扬又一扬地摇出凉风。 「哼,你爹行贿官员,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间的各项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爷神情 傲慢,冷着声音道:「如今当儿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书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赖您帮忙了。」侯观云卑躬屈膝,神色谦恭,语气更是 卑微到了极点。 「区区一万两就想买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狱吗?」尚书仍是端着威胁的口 气。「侯万金这些年来的利益,恐怕不止一万两吧?」 「大人,我还带来两件家传骨董。」侯观云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开锦盒盒盖。「 这是宋朝的黄玉雕兽纹笔筒,言念君子,温如其玉,这摆在大人您的书案上,正是最能 彰显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书人人抚着胡子,眯眼观看。 「还有,这是宋代钧窑的月白袖蟠螭把壶,您瞧这釉色……」 「假的吧?」尚书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缩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观云察言观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鉴定,确定是宋代 流传至今。」 「搁着搁着。」尚书大人不耐烦地挥手。「我是读圣贤书的人,还图你那两件不知 真假的玩意儿?!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话,快回去!」 「大人如果觉得小人的诚意不足,小人家里还有罕见的水晶巨石,这石头产于西南 边境,通体透明,有两人合抱大小……」 啪!尚书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声斥责道:「你家那个水晶石,众所皆知,你拿来 送我,你爹又放了出来,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贿赂?!」 「大人,请恕小人无知。」侯观云连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不住地将地砖磕得咚 咚响,惶恐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万万不敢置大人于不义,还请大人息怒。」 「哼。」尚书既不叫他起来,也不赶走他,迳自端起茶来喝着。 「大人!」侯观云又拜了下去,额头和双掌紧紧贴在地面。「请大人怜悯小人救父 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当,罪无可逭,可家父年老体弱,卧病在床,无论是入狱抑 或流放,恐皆难以承受;小人甘愿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罚,但求父亲平安无事,安享 晚年。」 「唉,难得孝子心啊。」尚书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一万两银票。 「求大人成全!」 「侯万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说他为求私利,贿赂官员,但也可以说是官 商勾结,上头的官要钱,下头的商只好听命,配合办事……喀咯……」话未说完,尚书 喉头一阵咕噜怪响,咳出了声。 侯观云看到摆在尚书脚边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尚书身前,拿起痰 盂,让尚书的一口痰顺利吐了下去。 「喀!」尚书又清清喉咙,抚了又抚那张银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 招摇了,我不敢要,会砸死人的。」 侯观云抬起头,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折起银票,收到怀里,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 头道:「多谢大人!」 「薛齐办案太严苛了,我得回头翻出卷宗,重新审阅才是。」 仆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凉风吹了下来,渗入了侯观云满是汗水的肌肤,他 不觉全身一寒,炎夏瞬间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黄昏时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爷的大院子里。 太好了,少爷回来了,也挽回老爷一条老命了。 听说原是终生流放、永不得归乡的重刑,现在改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两银子折换 免除。这样一来,少爷应该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仆妇提来热水,她笑着接了过来,嘱咐其早点休息,再提水进屋,将热水 倒进澡桶里,拿出干净的衣裤,等着少爷回来。 虽然她已晋升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儿,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热的脸 颊,还真想他呀。 她说不上这种窝在心底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开去,有 朝一日她将离去时,应该会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侯观云焦躁的吼声传了进来。 她心头一紧,慌忙跳起来。才刚回来,他怎地又使坏脾气了? 「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吗?!」侯观云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门槛前, 背着夕阳余晖,让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 「少爷。」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释道:「府内开销过大,火烛能省则 省,你等会儿,我这就点灯了。」 燃起油灯,大厅亮了,也照亮门口那张阴郁不定的俊脸。 柳依依心头一紧!一个月不见,少爷变黑变瘦了。 暑夏炎热,他一路风尘仆仆,骑马赶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阳,还是不免晒黑; 也或许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担忧老爷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两 个粗枝大叶的随从,又怎会照料少爷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声道:「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 侯观云没有说话,重重踏步走进睡房。 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 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 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 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 银子回家了。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 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裸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 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从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么好 像听见仇人似地口气恶劣? 「难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会帮表小姐说好话吗?」 他直视着她,不止语气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劳顿,心情烦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说说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解开了他裤头的带子, 长裤应声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 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 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 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抹地上的水 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 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 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 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 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 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 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 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 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 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 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 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 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 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 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 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 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 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 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 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 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 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 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 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 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 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 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 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 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涛汹涌的生命里,竟 还能觅得一方清凉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运,能蒙老天如此疼宠! 「少爷……」她摸着他的热泪,亦是心疼落泪。 被迫成长的滋味不好受,这担子太重了,更何况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气,可我一股气闷苦难受。」他幽幽地道。 「这不就吐出来了吗?」她轻拍他的背部,当作是继续帮他拍出秽气。「还有什么 想说的,我都听着。」 「不说了。」他倚上了她,将头贴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气很难受,气会喘不过 来,胸口很闷,脑袋很胀,还会头痛……」 他突如其来的贴近令她感到惊慌,但她随即释怀。既然少爷总是从她这儿得到安慰, 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宠爱他吧。 「好呀,那少爷就别生气,我帮你缝个大娃娃,你生气就揍它几拳。我先说了,你 可别在上头写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缝了。」 「我该写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语气幽微,轻勾一抹苦笑。「我这公子哥儿只懂 享福过好日子,什么都不懂;当初应该积极介入我爹的营生,想办法扭转过来,今天也 不会有这个局面了。」 「你想扭转,老爷会允许吗?是少爷聪明,故意装疯卖傻,啥都不管,否则今天就 不止老爷被抓去关了。」 她总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观云一颗心好似融在温水里,身子也变成了轻轻飘浮在 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费力气,自自然然地就让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岁第一次跟爹去拜访官老爷。」他恍惚陷入了回忆里。「我不敢相信自己 听到的,我爹竟可以为了一块出产好木头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让官府查封整座山, 再送钱给贪官,贱价买下,砍下木头赚大钱……他是我爹,我无能为力。刚开始时我会 质疑,却换来一顿臭骂,说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办法送钱补偿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爷抄经,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强度了吧?至少目前还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害怕侯家会 像江家一样败个精光,而我会走上江四哥的命运。」他语气里仍透着一丝不安。「我怕 这个家还是会垮掉……」 「少爷永远不会变成江四爷。」她以手指轻轻顺过他头上的白发,柔声道:「侯家 和江家也许遭遇类似,可江四爷有他自己江家的命运,他走他自个儿的路;而少爷是侯 家的少爷,你只能以侯家少爷的身分去承担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抚触轻柔,言语却如金钟玉磬,重重地敲击着侯观云的心。 当年,江照影无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抛妻别子,陪伴老父流放边关,终致潦倒归 乡;而侯家虽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条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 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责任和能力将侯家扭转回正轨,他已一步步走向阳光,又何必 一直回头望顾江家那片阴云呢。 他再也无需惧怕。 是谁,陪他捱过困厄痛苦,让他明白了自己已长成一个真正懂得承担的男人? 将来,他又希望谁能陪他走过每一天的日子,就像这样,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 心偎依,永永远远? 他抬起脸,见到了一张闪动慧黠灵光的娇柔脸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也许刚开始时,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她在一起,然 而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朝夕相处,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加深了他对她的依恋。 他是不是爱上了这种依恋、也爱上了一直伴在身边的小泥球? 出门前的亲密感觉回来了,他有一股强烈的想望,愿将她放在心上,珍重地爱惜这 个知心伴侣——她就是他心爱的人啊。 「依依……」他压抑着声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为什么以这种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头狂跳,慌忙缩回了手,长长的睫毛 眨下,掩盖住惶惑难安的瞳眸。 「少爷,你累了吧。」她将他覆身的大巾子拿开,拿来他的衣服披上。「你坐着休 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帮你烧水。」 「依依,不要走!」他蓦地将她拦腰抱住。 「少爷,这下子跟我撒娇了?」她双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强自镇定,笑道:「别 老光着身子,我帮你穿……」 极度异样的酥麻感急速从腰肢窜升上来,她全身一阵战栗,小嘴张着,再也无法出 声,眼前立刻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姿势,他的手掌顺势滑过她的腰、她的胸、她的颈…… 这些无人碰触过的处子之地,因着这种陌生的抚触,她身如火烧,血流沸腾,既想 为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寻找出路降温,却又只能潜伏于肌肤底下胡乱奔窜,瞬间就让整 个身子有如一块烫铁似地发红了。 他温热的掌心仍是轻柔游移,在她的颈边辗转流连,揉过她的耳垂,抚上她鬓发, 她的红潮也蔓延而上,晕红了慌张无助的脸颊。 「依依,我需要你。」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不就在这儿了吗?」她一直低着头,试图寻回自己的声音。太危险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的,你在这儿。」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凝视她。 她迎上他的注视,看见了一张异于寻常的专注脸孔,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好像又 藏了什么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来了!这回藏着的不再是过往的忧郁,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火花! 眸光对视,他拥住她轻颤的身躯,低头亲吻了她。 唇瓣相叠,她体内奔窜的洪水立刻溃堤,从她的眼角溢流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挣脱开来,可他那该死的唇怎能像是一副最坚牢的桎梏,就 这么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身……还有她的心了呢? 唉,她早就让他锁住了。在无数个细数他叹息的夜里,她跳下了他这道万丈深渊, 明知注定粉身碎骨,她还是深深地为他用上心了。 她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深入寻索纠缠,流遍周身的火热洪流亦找到了出口, 催促着她做出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动作。 随着他的挑逗,她亦轻咬着他火烫的舌尖,感受着他因此而更加狂热的舔舐,在彼 此逐渐紊乱的鼻息里深深交缠着。 她双手滑上了他赤裸的背部,不断地徘徊揉压,那柔软的手劲勾起他更强烈的渴望, 亲密相依的唇舌缠绵已无法满足男人的渴望,他伸手探进她的衣襟,放肆地抓揉她软绵 的浑圆。 一遍遍,一圈圈,他的喘息越来越浓重,手劲也越来越狂野…… 他弄痛她了!她骤然清醒,他们已经越过界线,随时会摔死! 「少爷!不行!」她双手一推,脱离他的热吻,再用力「啪」一声,甩他一个清脆 的巴掌,声泪俱下叫道:「你还要娶六小姐啊!」 「六……」他被她甩得跌坐在床上,心头蓦地一惊。 他真是混蛋啊!竟然完全忘记这桩婚约了,他甚至不想在这个时候记起对方的名字 ——是的,他根本就是打从心底刻意忘记。 「我没有要娶她。」他凝视她,声音异常平静。 「夫人都答应人家了,你怎能出尔反尔!」 「那是娘答应的。在那种情况下,我好像是一颗棋子,不得不被摆上场子,一切都 还没有跟三舅说定。」 「你不能这样。三舅老爷出钱让你去救老爷,将来振兴侯家,还得靠他拉拔,你摸 摸脖子,你脑袋搬哪儿去了?!」 「依依,我想娶的是你……」 「穿上!」她抓起衣服往他身上扔,方才打他的右手还在剧烈颤抖。天哪,她这个 作乱犯上的丫鬟啊,竟然打主子了。 她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恨不能将它扭断下来,眼泪更是掉个没完没了。 「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她完全不敢看,更不敢想象他的细皮嫩肉 狠狠地被她烙上五爪印的狼狈模样。 明明是他来「非礼」自己,为什么反而是她愧疚难受了呢? 「依依……」他站起身,伸手想要拥抱她。 「别碰我!」她连退数步,泪如雨下。「你不能碰我,我……我不能……」她不能 控制自己啊,她体内的热流还在四处乱窜,她好想好想拥抱他,好想好想再与他缠绵亲 吻,好想好想跟他说:她爱他啊! 但是,她千万个不能!她不能让他陷落在她这个没用的萝卜坑里,更不能因她而得 罪三舅老爷;她一无是处,要钱没钱,要名没名,根本无法帮他重振家业,她只是一个 小丫鬟啊! 她向来不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此刻竟是深深地感到悲哀无助;她好恨两人无缘, 好恨为什么要跟富家少爷牵扯得这么深,更恨自己傻得跳下火坑,以致沦于万劫不复, 再也无法挽回了。 「少爷,你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她抹去泪水,一再地重复冷静两字,也不知是 否亦要自己冷静下来,语气急促地道:「你只是一时冲动,碰到我的身子觉得很有趣, 想玩玩罢了。可你要知道,我柳沟儿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骨气,今天不小心让你摸了, 算我、算我……我的错,没能及时阻止少爷发情……呃,你别急,将来你还有三妻四妾, 摸都摸不完……」 「依依,你别这样!」他眉峰皱拢,还是想上前拉她。 「你你你……你要再敢碰我……」她视线一瞥,差点说不出话来。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裸身男子,即便她很熟悉他的骨骼体相了,但在这种奇异的氛围 里,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看似高瘦,胸膛却是平坦结实、丰厚有肉,枕在那上面应 该挺温暖的……不,想哪儿去了!她试图转移注意力,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他白白 的肚子、圆圆的肚脐,然后是那变得坚挺而饱满的男性欲望…… 老天!这、这、这……这是哪门子的小弟弟啊?! 她还待在这边做什么?!少爷会吃了她呀!不对不对!她浑身热得也想脱衣服了, 他若敢过来碰她,她会扑倒他的啊。 「少爷,晚安!」她只能逃,永永远远地逃开了他。 跑了!她竟然跑了?!侯观云无力地坐倒床上,拿拳头往床板用力捶下。他好不容 易抽丝剥茧,明白了他对她的感情,她竟然跑了! 不,是他太急躁、太自私了,因着急欲拥有她,反倒吓坏了她;更何况他还有一桩 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糊涂婚约。 他抚上脸颊,那儿仍留有些微的刺痛。呵!真是个好教训,小泥球好大的力道,几 乎将他毁容了。 她教训得好,他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办了。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