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柳树青青,溪水潺潺,冬日脚步尚未来到这个小村子;晴空蔚蓝,日头高挂,晒红 了在屋前嬉戏的孩童笑脸。 「姐姐姐姐姐……」两岁的好儿弯着小肥腿,兴奋地乱跑。 「不让好儿追到。」几个小姑娘东躲西窜,故意缓下脚步,等好儿跑近了,又笑着 跑开。 「哥哥哥哥哥……」好儿笑呵呵地转了个方向。 「嘿!追不到!好儿抓不到!」两个五岁的双生哥哥像两只蝉儿,飞扑到庭前大树, 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抓哥哥!」好儿一蹦一跳,努力伸长胖嘟嘟的小手,却是怎样也构不着哥哥们, 干脆抱住大树,拿手脚猛蹭树干,想学哥哥当蝉儿。 「好儿,八姐姐帮你。」十岁的瓶儿跑过来,抱起好儿,将他举得高高的。 「啊哈!」抓到了!好儿小手掌一拍,摸到了哥哥的脚。 「哇!八姐姐,你不能这样啦!——小哥哥滑下树干,大声抗议。「你们每次都帮 好儿抓鬼。左儿,我们不要跟她们好了。」 「好儿,你是男生,过来。」左儿拉来好儿,三个小男娃手牵手站在一起。「我们 是同一国的,不可以跟女生好喔。」 「好儿,你瞧这是什么?」六姐姐叶儿从门边小凳拿来一只圆滚滚的小玩意儿,摇 了摇,肚子里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虎虎虎……」好儿笑咧了小嘴,立刻倒戈,跑到姐姐们那边去,抱住那只用布缝 制的黄黑条纹相间的小老虎。 「啊!」左儿右儿互看一眼,他们个头虽小,却是不能示弱,为了维护男生的尊严, 他们必须……「冲啊!」 「搔你的痒!」四个姐姐左右开弓,包抄两个小男娃,八只手往他们的胳肢窝搔去, 笑嘻嘻地道:「看左儿右儿还不乖乖听姐姐的话!」 「哇呵哈!」左儿右儿不战而败,在姐姐们的怀里笑得打滚。 「呵呵!」好儿见状,也拿小指头搔着小老虎,一见到屋子里走出一个更大的姑娘, 立刻摇着小老虎,咚咚地跑了过去。「五姐姐!」 「还在玩呀,准备吃饭了。」星儿抱起好儿,及时将小老虎从他的小嘴里救了下来, 笑道:「别咬坏老虎耳朵了,那可是大姐帮你缝的耶,找不到这样的布了……咦!那是 谁?」 一个陌生姑娘站在小径边,简单的蓝棉衣裙,背着一个大包袱,地上放着两只用红 绳编结牢固的坛子,还有几块像是布匹的油布包裹。 「大姐姐,你找谁?」她抱着好儿过去询问,莫不是迷路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呀。 柳依依热泪盈眶,望着日思夜想的家乡景物,看到新盖的屋宅,见到弟妹活泼玩耍, 她的心在激荡,久久无法平抑。 她找谁?回到了故乡,为的就是找回自己啊。 千山万水,终于回家了! 「你是星儿?」她哽咽地问道。 「是啊,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十三岁的星儿惊讶极了,这个大姑娘跟她们一样有 着蜜色的肌肤,圆圆的大眼睛,粗黑的发辫,还有跟二姐三姐四姐很像的小嘴儿,难道 是爹娘一直盼着的—— 「你是沟儿大姐?!」 柳依依泪水夺眶而出,点了点头。 「大姐回来了!」星儿赶忙放下好儿,朝后头激动地大叫道:「别玩了,大姐回来 了!」 「大姐回来了?!」六个孩子吃惊地跑了过来。 「大姐姐!虎虎虎!喜欢!」小好儿举起小老虎,笑呵呵地给她看咬得松坏了的老 虎耳朵。 「好儿!」柳依依蹲了下来,流泪抱住好儿肉肉的小身子。 「打从好儿长了牙,就喜欢咬着这只小老虎,晚上还要抱着睡觉。」星儿也不禁掉 了眼泪。「大姐,我都忘了你的样子了」 「星儿那年才七岁,最爱牵着我的衣角,跟在我旁边,现在长大了,会烧饭了。」 柳依依含泪微笑,摸摸星儿圆润的脸颊。 「大姐!」四个女孩儿一齐喊道。 「让我看看。」柳依依站起身,一个个瞧了过去,凭着记忆,一一念道:「你是叶 儿、稻儿、瓶儿、桂儿,你们还认得我?」 稻儿用力点头。「爹娘天天在饭桌摆上一双大姐的筷子,说大姐在外头辛苦干活儿, 让我们过好日子,不能忘了大姐喔。」 「沟儿!」柳条偕同妻子从打谷场回来,惊喜地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人儿,忙摇着 身边的人。「孩儿的娘,沟儿回来了!」 「是沟儿?!」柳大娘睁大了眼睛,顿时红了眼眶。 柳依依乍见爹娘,再也止不住泪水。六年不见,娘的头发灰了,眼角有皱纹了,而 在娘的眼里,她的女儿是否也变得苍老了? 「爹,娘。」她颤声喊了出来。 「沟儿长得这么大了!」柳大娘拉着大女儿的手,巴巴地瞧着她。「比娘还高了, 你出去的时候还只是稻儿这么大呀,呜呜,长大了……」 「娘,我好想你。」柳依依跪倒娘亲脚边,放声大哭。 好想家!好想娘!好想家乡的一切!纵使宜城是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也比不上 家乡的青山绿水啊。 由懵懂而成长,由无知而看尽人生,由天真而情窦初开,宜城带给她欢笑岁月,却 也留下更多的悲愁,不堪回首。 再多、再深、再痛的伤害,全在娘亲温柔的抚慰里,得到了安歇。 「沟儿,起来呀。」柳大娘泪流满面,轻拍女儿的背部。 「娘,娘,呜呜……」柳依依只是号啕大哭。 「沟儿,我的乖女儿啊,呜呜……变得这么漂亮了。」 「沟儿瘦了。」柳条感伤地看着女儿。年初见面时,仍是一张圆润欢喜的脸蛋,怎 地现在清瘦得像支竹竿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沟儿,娘盼着你呀。」柳大娘扶起了她,流泪道:「本想过了端午,你就回来了, 后来听说侯家老爷出了事,娘好生担心你……」 「爹,娘,是我不好,我想回来的,我早该回来的……」 「回来就好。」柳条抹抹眼睛。「叶儿、稻儿,你们快去茶水铺喊盘儿、鹿儿、柴 儿、土坎回来。呜,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星儿忙拿袖子抹泪,开心地笑道:「我再去洗米烧菜,做出一顿大大的团圆饭。」 「大姐好爱哭喔。」左儿蹲在地上,好奇地敲敲大姐带回来的大坛子,那儿从封口 边缘透出了浓浓的麻油香味。 「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右儿不解地看着哭得好不伤心的陌生大姐。「爹说,我们 是家里的大男人,要保护姐姐耶。」 「喔,右儿我知道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姐姐要保护了。」 「保护大姊姊!」好儿抱着小老虎,笑呵呵地挤到两个哥哥中间。 「好儿也要保护哥哥喔。」这个家好像都要由小的保护大的耶。 「呵呵!」好儿笑得好灿烂。 深冬严寒,空荡荡的睡房冷清得令人直打寒颤。 「少爷……」 「出去。」侯观云躺在床上,开口就赶人。 「少爷,外头程实油坊的江掌柜找您。」丫鬟赶紧禀告,免得他又要摔枕头被子。 「您要见他吗?还是我去回了他?」 「哦?」江四哥来找他?侯观云抹抹脸,抓着床柱坐了起来。「你请他等等,我这 就去。」 丫鬟快步离去了,他却还是摊坐在床上,毫无起床的力气。 与其说没力气起床,不如说他不想起床,只想赖在床上醉生梦死。 起来又如何?外头有三舅撑着呢,他只要在家当个少爷就好,当有需要时,再以侯 家主子的身分出面。当然喽,他完全不必去折冲樽俎、调和鼎鼐,自有长袖善舞的三舅 帮他打理得好好的。 可他不懂,为什么今年的秋收稻谷老往三舅的谷仓送呢? 咚!他又倒了下去,头一沾枕,备觉昏沉,恍恍惚惚陷入了梦乡。 待他悠悠醒转,心头突地一惊,猛然跳起,江四哥还在等他呀! 「哎啊,头发好乱,依依……」他的手抓在头上,心情陡然一沉。 依依不在了。 他像个游魂似地起身,缓缓踱过幽暗黑冷的睡房。 依依何在?幽冥永隔?抑或远在他乡?有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去衙门查过,那尸体的特征根本不像依依,可仵作告诉他,人溺死了都是一个肿 胀模样;他不信,跑去乱葬岗掘尸体,尸体虽烂,但骨架那么大,绝对不是娇小可爱的 依依。 想找依依,竟是不知道她住哪里。多年朝夕相处,他听她说过不少家乡事,却是从 来没问过她家住何处;他又问老李管家,这个只知跟他拿钱花用的无能管家竟推说,从 来就没为丫鬟家仆造册登记。 他打算亲自去找,三舅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刻意带他离开宜城,一个城一个镇地 巡视他的侯家家业,马不停蹄,日夜不歇。三舅看他看得很紧,他甚至没有空档托人去 找依依。 送往迎来,纸醉金迷,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重要——他开始过上从前他所排斥厌 恶的日子;他不能拒绝,更不能走开,只因他是侯家的当家主子,他得维持家业,侯家 绝不能在他的手里败落。 找回依依又怎样?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凤姝吗? 寒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院子了。 冬寒萧索,枯叶满地,无人打扫,随风乱滚,满满地堆积在墙边。 没有阳光照耀,黯淡的水晶巨石边,站着一个神态沉稳的挺拔男子,似乎正在打量 这颗难得一见的奇石,见到他来,忙道:「侯公子,打扰你休息了。」 「江四哥不要客气。抱歉,是我睡迟了。」 两人好久没见面了,上回见面是初夏时在衙门;案件定夺后,从此程实油坊否极泰 来,侯家却是由盛而衰,此时见面,恍若隔世。 「我本来在大厅等着,」江照影略带歉意地道:「后来久候不至,就擅自往这边走 来了。」 「这儿是江四哥以前的住家,你熟门熟路的,尽管看。」侯观云勉强扯出笑容。「 这回你总算看到这块大水晶石了吧,再不看就来不及了,我已经找到师傅,过两天就要 切——」他的话头哽住,眼眶瞬间便红了。 这是依依的主意啊。 到底有谁可以告诉他依依在哪里?他能不能有勇气跑去寻找依依?否则再待在这个 处处有她影子的院子里,他简直快要发疯了。 心头紧紧揪扯着,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冰凉的水晶石,闭眼重叹。 江照影静静地看他,让那声重叹沉缓地消逝在寒风中。 「江四哥,抱歉。」侯观云如梦初醒,再度道歉,抹了抹脸,客套地招呼道:「屋 子里头坐吧。不知江四哥今天来有什么事?」 「听说侯公子要卖这宅子?」 「呃……不卖了……」整间大宅子又往他头顶压了下来,他声音变得沉滞。「江四 哥你想买回去?」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江家祖产。 「不,是二哥要买。」 「二哥?啊!是程二爷。他为什么要买?」侯观云猛然记起,既然喜儿已经和江照 影成亲,喜儿的二哥程耀祖当然是江四哥的二哥了。 江照影解释道:「油坊的伙计一个个成了家,有了孩子,还有的从乡下接来家人, 二哥想为他们盖房子,我们只需北边一部分地就行了。」 「我不能卖……」进了屋子,侯观云只能重述这个答案。 「我了解了,我只是过来询问一下情形。」江照影一见到屋中的摆设,平静的眼神 有了一丝波澜。「我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吗?」 「可以可以。」侯观云善尽主人的职责,走在前面引路。「过来书房这边瞧瞧吧, 你的书都还在,想要就搬回去。呵!反正我以前只知道玩,没空看,将来还要忙,更没 空看。」 江照影淡淡一笑,目光缓缓地看过书房里的一景一物。 整间大宅子经过大肆改修,处处富丽堂皇,早已不复昔日江家的书卷气氛,唯独这 间屋子仍保有过去熟悉的原貌。 这儿,有他年少放荡不羁的岁月,有他新婚燕尔的欢笑甜蜜,更有日复一口的争吵 怨怼,伴着孩儿的啼哭声—— 一只博浪鼓躺在书架上,他的记忆瞬间如浪涌至。当他和琬玉大声争执时,小娃娃 放声大哭,奶娘赶紧摇着博浪鼓进来,一边摇着,一边匆匆地抱庆儿出去,然后他继续 怒声辩解他的放浪行径…… 「这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博浪鼓,咚咚摇了两下。 「果然是你儿子的。江四哥,你就拿回去吧。」 「还是留着吧。」江照影将博浪鼓放回原处,方才乍起的波澜很快便回归沉静,淡 然笑道:「过去的事就留在这里。庆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爹,喜儿也有孕了,这样的日 子,很好。」 很好。侯观云恍惚地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孔。 眼眸深邃,幽静如潭,平静无波,即便历经苦难伤痛,却已然不见痕迹,仿若让风 给吹得不见踪影了。 曾经跟他一样是富贵少爷的江四哥,在二十岁的年纪就遭遇家变,接着整整在外头 流浪了八年,然后再像个乞丐似地回到宜城,又历经两年的磨难,如今终于安定下来, 安稳地当个小油坊的掌柜。 是怎样的心境,可以让一个人坦然面对从拥有到失去、从尊贵到卑微、从云端重重 地摔落谷底呢? 他好想知道。 「江四哥,我问你,当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 「可是,你没了钱财、没了宅子、没了妻儿,你不害怕吗?不会不知何去何从吗?」 他激切地问着。 「是的,当我什么都没了,我会怕。我以为老天已经弃我而去了,可是当我一次又 一次死去活来时,我知道,老天还想留着我,虽然我不知道祂为什么要留着我,但现在 我明白了。」 「在那个当儿,你什么都没了呀。」 「我有手脚,还有脑袋,我并不是什么都没了。」江照影听出了他一再重复问话的 端倪。「你已经救回令尊,也没被抄家,你在担心什么?」 「侯家信誉扫地,寅吃卯粮,随时都有破产败家的危险。」 「外面都在说,你家的舅老爷已经在帮忙了。」 「他是在帮忙没错……」侯观云顿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依依不在,他再不找个人 倾吐,他怀疑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江四哥,我完了,我又走回我爹的老路子了。我不愿意,可我不得不跟着三舅这 样做。我不能败家,我得担起侯家的一切,这担子好重好重,重到我担当不起……呵, 你可以笑我不能吃苦,但我就是不想出卖自己的灵魂,甚至因此不能娶我喜爱的姑娘。 我不愿意,实在不愿意啊!」 「你喜爱的姑娘?」 「不是喜儿!」侯观云慌忙地道:「江四哥,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江照影注视他,神情严肃。「我来这里, 原本还要告知另一件事,没想到跟你搭到一块了。」 「另一件事?」 「两个月前,一个姑娘夜里来油坊买油,在门前晕倒了。」 「什么?!」侯观云的心在狂跳。 「她晕倒的原因是癸水血崩,大夫说是喝了打眙药,但她并没有身孕,她是被迫喝 下的;另外,她身上有很严重的鞭伤,动手的人十分狠毒,每一鞭都打在姑娘家胸口和 肚子皮肉最脆弱的地方。喜儿看了,一直掉泪;小梨气得说要去告官,却让那位姑娘阻 止了。」 「她……老天……该不会……」侯观云两眼发直,双腿发软。「我完全不知道这回 事……」 「我认得她。有一回在山水茶馆里,她带了她的家人过来吃饭……」 「依依!」侯观云一跤跪倒,心痛如绞,泪水夺眶而出。 「依依?我认出她是你的丫鬓,她这才说她叫沟儿,但她始终不愿意说出受伤的原 因,更不愿我们去告官或找侯家。她说是她不好,跟侯家无关,不想将事情闹大。喜儿 为了保护她,也没敢向外人透露收留了她。」 事实像一道又一道的狠鞭,毫不留情地往侯观云的心脏鞭笞下来,痛得他无法呼吸, 全身血肉好似被野兽撕咬,也跟着剧痛起来了。 好痛!依依所受的苦楚更甚于他干万倍啊!天啊!他果然是个蒙昧无知的大少爷, 家里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他还算是这家的主子吗! 是谁下的手,不言自明。他好恨!好怨!好气!他死命地握紧拳头,恨不能立刻揪 住那个狠心肠的恶人,一拳打死他! 「她养伤期间,心事重重,不太说话。喜儿照料她,常见她默默掉泪。」江照影若 有所悟地道:「我本来想郑重告诉你,请你善待家中仆婢,却没想到……原来还有另外 一层原因。」 「她在哪里?!」侯观云倏怱跳起,焦急问道。 「她养好了伤,我叫阿推送她回家了。」 「她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她!」 「你既不能娶她,又为什么要找她?」 「我——」 就是因为不能娶她,他才迟迟没敢去找她,然而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忽视自己的 感情了。 他掉下了眼泪,无助地道:「江四哥,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为了维 护家业,我必须娶我三舅的女儿,可我爱的是依依啊,我不能没有依依,我要找她回来, 娶她为妻……」 「你不能没有她,可她却为你遭受伤害,你只是因为歉疚而娶她吗?还是想再让她 受到更多的伤害?」江照影质问道。 「我是真心诚意爱她,绝不让她再受到伤害!」侯观云激动地道。 「你娶她,就会失去你三舅的援助。你愿意为她放弃你口口声声不能放开的家业吗?」 江照影语气平稳,却是一针见血地直指问题所在。 「我愿意!」 话一出口,侯观云心中大石顿时落了地,肩头骤然一轻,始终混沌不明的思绪也豁 然开朗了。 因为一直做着违心之事,所以,他不开心。但情势所逼,他不得不做,也就越往牛 角尖钻去,欺骗着自己,也连累了依依。 如果他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应该拿出勇气,拚死保护心所喜爱的女人,再 凭着自己的本事担当家业,不必依赖别人扶持他,更不能做那鸡鸣狗盗、晚上睡不着觉 的亏心事。 俯仰无愧于心,他对得起列祖列宗,他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窗外绿竹青翠,叶叶茂盛,十年如昔,江照影看得出了神,悠缓地道:「也许外人 看来,江家是败亡了。可怎么会呢?我重新供奉起江家的祖先牌位,我还活着,将来也 有子孙延续下去,没什么败不败家的道理。」 侯观云亦望向窗外的院子,极目远处院落更高的闪亮琉金屋瓦。 家,不是大宅子,不是大事业,更不是虚空无谓的门当户对;家,是守着心爱的女 子,生下一窝孩子,代代开花结果,瓜瓞绵绵。 就算什么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他有手有脚,也有一颗还不算糟糕的脑袋,江四哥 那么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他这一丁点小苦难算什么。 「呜,江四哥,破产又如何?钱再赚就有了……呜,再怎么不济,我还有几块田地, 自己下田种稻子总成了吧……」 他种田,依依会帮他种萝卜——思及过往,他忍不住哭了。他才二十二岁,年纪小 嘛,在稳重如兄长的江四哥面前,没什么好害臊的。 江照影平静地看他,温言道:「观云,我和喜儿是你的朋友,若有什么困难,你可 以过来找我们。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去榨油就是了。」 「呵呵!」侯观云破涕为笑。「没想到江四哥也会讲笑话,我倒是很适合站在门口 招呼客人,跟婆婆妈妈们扯淡……呜呜!」他哭得更大声了,干脆趴到桌面上哭道:「 江四哥,我对不起你!我爹这样害你,差点害你丢了性命,我没脸上门向你和喜儿道歉, 呜,我、我……」 「别记在心上,我都忘了。」 「呜哇!」 江照影拿手掌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无言地说出男人之间的言语。 他不会叫他不哭,男人也有眼泪,往肚里吞太难受,不如有人分担,痛哭一场,雨 过天青之后,又是新的开始。 没什么难关过不去。他想到在家里等着他的妻子,眼底不觉流露出一抹柔意;同样 地,他也体会得到,沟儿之于观云的重要性,应该就是那位可以相伴扶持、度过难关的 体己人儿吧。 热闹的大街上,路人伫足,一个个瞧着里头的俊美公子。 哇!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灿若明星的眼,清亮纯真的笑,神采俊逸,举止优雅, 只是讲起话来好像带点……傻气?! 「许爷你瞧,这铺子朝着大街,又是中段位置,人来人往都会经过,门面又宽……」 侯观云口沬横飞地道:「你开的是什么?对了,衣铺子,这儿大可摊上七、八件衫子, 还怕人家不拉着脖子慢慢瞧吗?」 「可这门面黑乌乌的,还让官府贴过封条,晦气太重了。」嫌弃是买卖杀价的第一 要领啊。 「这哪有问题!你愿意承租的话,我帮你换门面,请道士过来做场法事去掉晦气; 你要能买下来,那更好。你大不了拆掉重盖,我算你便宜些。」侯观云打开折扇,愉快 地摇着。 「嗯……」许爷故作沉思,吊胃口是杀价的第二步。 「许爷你还要想啊?我后头还约着赵爷、钱爷、孙爷……哎呀,十只指头数不完了, 看来这价格是会越抬越高……」 「观云!你在做什么?!」门外传来威严的愤怒声音。 果然赶来了。侯观云心有准备,他今日直捣黄龙,来到三舅老家所在的大城,为的 就是一鼓作气解决所有的纠葛。 他啪地收起折扇,转身打揖笑道:「三舅,我正带买家看屋子。」 「这是你爹打下的店面,怎能随便卖掉?!」葛政安斥责道。 「不好了,我三舅不让我卖呢。」侯观云忙将诧异的客人请到一边去。「许爷,你 这边坐坐,我得先跟我三舅商量商量。」 「观云,你这是什么吊儿郎当的德行!」葛政安十分不高兴,这个甥儿怎又变回以 前的死性子!「你现在是当家主子,放稳重点。」 「是,我当家了,我很稳重的在处理我家的财产。」 「你该不会忘了你已经将黄河以北的产业转给我了吧?」 「有吗?我有这么说吗?」侯观云转头问身边临时找来的八位随从。「你们有听我 说过吗?」 乌合之众的八卦阵一阵摇头。 「观云,你在搞什么?!你亲口答应的,三舅还没教你行商的基本道理,那就是重 承诺,你必须言而有信——」 「三舅,我们没打契约吧?我记得所有的房屋地契都还是我爹和我的名字呀,要不, 我回头翻出来给你瞧瞧?」 「你!」葛政安意识到这小子正在装疯卖傻,冷眼道:「好。若你不想将这些产业 转给我,那你就得赔我和你爹生意往来的鉅额损失。」 「三舅和我爹的生意往来?吓!我爹的密帐上都有记载耶,不就是打点哪个知府征 了人家的良田,还有偷采官府的煤呀铁的……」 「住口!」葛政安脸色铁青。 「三舅,你要我赔你,我实在赔不出来,全让薛大人收回去了,难道还要我向他追 回来不成?」侯观云猛一拍手,笑道:「不然这样好了,三舅你再借我一万两,我请他 ……」 「你有完没完!」葛政安立刻阻止他再说下去,冷冷地道:「我有几笔买卖,因为 你爹出事,赔惨了。」 「是、是。我都算好了。」侯观云掏出几张银票,笑咪咪地双手恭敬奉上。「几笔 小生意,连本带利一共赔给三舅八百两的成本银子。还有,这边是您代垫的三千两徭役 银子;另外这一万两,呵,我就不说啦。」 葛政安心知肚明,这小子有备而来,不能再当他是糊涂大少爷。 他并不去接银票,而是拧出笑容道:「观云啊,你在跟三舅客气什么?快将银票拿 回去还人家吧。」 「不能还了。」侯观云苦着脸,拿指头弹了弹银票。「这都是跟人家银货两讫的。 三舅,你不是说要重承诺,言而有信吗?」 「你卖掉了大宅子?!」葛政安再也撑不住笑脸。 「嘿,三舅,你放心,我没卖掉全部。北边一块卖给了程二爷,南边邻街的一面打 掉围墙,盖成十几间铺子,正好和宜城大街成了丁字型的要道,等店面开张了,热闹可 期。可我是没那个能耐掌管啦,也全交给了帮我出主意的程二爷去负责招商。」 「程耀祖?!」葛政安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离家三十年的败家老头子能掌管什 么铺子?!观云,你被他骗了!」 「不会啊。他离家三十年可没闲着,这边跑跑,那边看看,做起了贩马的营生,东 西南北大漠关外都去过了,认识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做起生意的本领可 是一等一的厉害呢。」侯观云拿扇柄搔搔头,露出令人目眩的俊美笑容,傻呼呼地道: 「我请他出来帮忙,他好像不太高兴,说我打扰他清静的生活了。」 葛政安忍着气看他搬演完毕,以最冷的语气道:「你擅做主张,卖掉宅子,你娘知 道吗?」 「她不知道。我爹过去在外头忙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三舅你尽管放心,我心 里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也懂得孝顺爹娘,他们住的院子和几个主要的院落屋子,我可是 不敢乱卖的。」 「你好大胆!」葛政安骂道:「你宁可做一个受人唾弃的败家子,也不愿意三舅帮 你的忙吗?!」 「三舅,我记得你姓葛,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我这个姓侯的败不败家呢?」侯观云 轻轻摇起了折扇,神态悠闲极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是帮你!你太年轻,不明事理,侯家产业一不小心就被你玩 完了!」 「三舅这么热心帮我,我才怕侯家提早被你玩完了呢。」 「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我爹娘向来善待下人,可你却硬要我娶一个会毒打无辜丫鬟的娇蛮 大小姐,这就败坏侯家门风了。」 「观云表哥!」葛凤姝早就来了,一听到他的话,立刻惊惶地跑出来,欲哭不哭地 扯着他的袖子道:「不是我,是爹……」 「是的,是你爹,我的三舅。」侯观云的目光从葛凤姝转到了葛政安,再移向里里 外外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淡漠的表情很快转为明朗俊笑。「各位乡亲抱歉,这铺子打烊 了,不做生意了。哎唷!许爷,差点忘了你,待我处理好家务事后,立刻登门拜访,咱 们再来好好谈价钱。」 「你可别先约了别人。」 「许爷放心,你都听到了嘛,我正在学做商人,一定会重承诺的。」 关起店门,赶走冒牌的八卦阵和不相干的伙计,侯观云合起折扇,收起笑脸,以最 正经、最严肃、最不容妥协的表情面对眼前的长辈。 「三舅,我跟你明说了。你要的银子,我全给你,但我不会将我侯家一分一毫的产 业交付给你。」 「忘恩负义!」葛政安气愤大吼。 「观云不敢忘恩。」侯观云跪了下来,向葛政安磕下一个响头。「在侯家最危急的 时候,是三舅慷慨解囊,才得以及时挽回我爹一条性命,观云在此叩谢三舅大恩。」 「哼。」 侯观云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拉整了衣袍,将银票放在桌上,又道:「我很感谢三舅 的帮忙,但我觉得奇怪呢,就以这间铺子来说吧,我爹明明是拿来卖古玩,可古玩不见 了,三舅倒做起自家的珍珠生意来了。」 「都说侯家名声坏了,我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营生。」 「那好歹给我看帐簿。你处理掉的古玩哪里去了?这珍珠生意咱甥舅是要如何分帐? 还有这铺面成本如何计算?而且所有侯家的生意,全让三舅接管,再交给几位表兄弟打 理,我只是当个名义上的老板……吓!」侯观云露出惊吓的表情。「我怕以后拿不回来 了。」 「你娶了凤姝,将来还不是你的!」 「是啊,既然是交给岳丈,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嘛,这钱财滚滚,全滚到你葛家去 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倒霉的却是挂名的大老板我啊。」 「观云表哥,你不要这么说。」葛凤姝哭丧着脸,急道:「爹帮我们打点一切,我 们的日子也好过,你照样可以上茶馆听说书……」 「没错。我照样是个安乐少爷,就像以前一样成天玩耍不管事;接着你爹便一步步 操弄我这个傀儡,连宜城这边的祖产啦大宅子啊也一并吞下了,然后你葛家好大的势力, 兴旺得都快烧起来喽。」 「这有什么不好?侯家也没损失啊。」 「凤姝,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嫁我?」 「我?」葛凤妹呆住了,畏怯地缩到父亲身边,不敢正视那张英俊如昔、却是翻脸 像翻书的好看脸孔。 「是因为我这张脸皮吗?还是因为从小你爹就教导你,不能输给其他表姐妹,一定 要嫁给观云表哥,你就非嫁我不可了?」 「我……我一定会当一个好妻子……」 「唉!凤姝,你也只是你爹的一颗棋子罢了。」侯观云慨叹道。 「不会的!爹是为了我好,他为我选的都是好夫婿。」 「我的好表妹,可惜我无缘当你的夫婿了。」他陡地变了脸色,气愤地道:「就你 们父女俩联手欺负依依,我就不可能娶你!」 「可是……爹是为了你……」葛凤姝慌张地看着父亲。 「你去问你爹,他是为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好啊!为小丫头报仇了?」葛政安也不客气了。「你安乐的日子不过,就是要为 一个小丫头倾家荡产吗?人都死了……」 「她没死!」侯观云忍着极欲爆发的怒气,咬牙切齿地道:「凭依依那副硬骨头, 绝不会轻易被你们折磨死的!」 「就她勾引主子变卖家产这回事,她就得死。」葛政安口气强硬。 「只要是碍着你的财路,每个人都该死吗?我爹害惨了不少人,如今得了他的报应。 三舅,你摸摸良心,你怕下怕半夜鬼敲门?」侯观云越说越大声,猛地举手指向屋顶, 神色严正,一字一字用力地道:「我侯观云指天立誓,这辈子绝对绝对不做任何伤天害 理的事情!」 葛政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侯观云,我警告你,侯家注定要败在你的手里,你需 得为你今日的行为负责。」 「谢谢三舅的教诲。」侯观云认真地拜了一个揖下去,再起身时,脸色缓和多了。 「观云鲁钝,自认为不是一个人才,实在无法处理爹这么庞杂的家业,加上看清楚三舅 你的为人,请恕我胆小,我再也不敢跟三舅合伙做生意了,只好速速解决尾大不掉的烂 摊子,能卖的就卖了。」 「你哪天饿到勒裤带,就不要来找我!」 「爹,我想嫁他……」葛凤姝急得快哭了。 「一个任性糊涂、不守信用的败家子,嫁他何用?!」葛政安怒道。 「守信用也要看对象啦。」侯观云摇着折扇,悠哉地踱到门边,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回头微笑道:「三舅,等你为凤姝找到了一个乖巧听话的有钱女婿时,别忘了放帖子给 我喔。」 门里拉出尖锐的哭声,门外的伙计赶忙进去关心主子,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偷听的 乡亲走避不及,在侯观云的脚前跌了个狗吃屎。 「老伯,小心脚步。」侯观云笑咪咪地扶起老人家,再朝围观群众露出一个绝对可 以让他们忘了八卦、只记得他翩翩风采的灿烂俊美笑容。 「八卦阵何在?走!陪本少爷去拜访许爷了。」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