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风送爽,初秋如画;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红色的瓦,绿色的树,交织成云家染 坊上空的美丽颜色。 而在下方的大广场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挂,有的在竿子上迎风招展,有的拉展开来 等待晾干,纵如飞瀑,横如波浪,五彩缤纷,色色分明,那是比蓝天更亮的天青,比白 云更柔的月白,比红瓦更艳的绛红,比绿树更翠的果绿,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丽迷幻 的仙境里,令人眼花撩乱。 一抹杏黄身影穿梭在这片七彩布海之间,她不时停下脚步,低头专注俯视布面纹理, 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对着太阳,仔细检视色泽的匀度。 阳光温润,透过水红透亮的罗纱,将她粉嫩的脸蛋映出浓浓的红颜色,一双黑眸凝 定,将那经纬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转而过,她终于眨了眨眼,唇角扬起,绽出满意的笑容。 「悦眉,妳很满意这回的成色了?」 身边传来好听的男子声音,她慌忙放下罗纱;微风拂来,红纱翻呀翻地飘荡,吹乱 了她一头墨黑的秀发,以及别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爷,」耿悦眉的脸颊仍是泛着两朵红红的云彩,掩不住惊喜神色,略带娇嗔 的口吻道:「你来了怎么不出半点声响,吓到我了。」 「我瞧妳看得专心,不敢打扰妳。」云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轻 轻拨开她微乱的发丝,笑道:「妳一忙起活儿来,眼里只有妳的染料和颜色,什么都看 不见、听不见了。」 年轻男子容颜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处的疼宠显而易见;那温热的指头轻拂而过, 轻轻点触到她的脸颊,也点出了她心湖里的圈圈涟漪。 自从八岁随爹来到云家染坊,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几乎可以说是和大少爷一起长大 的。虽说上下有别、主仆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师傅,传承父亲一身好手艺的她在 云家的地位自是不同于一般下人。 两年前,爹因急病过世,云家染坊的重担落在她的肩头上,但她并不以为苦,因为 她的兴趣就是染出最美丽的颜色,为这苦闷的世间增添愉悦的色彩。当然了,能有更多 的机会和大少爷一起为云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归想,她终究是姑娘家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噙着娇笑,转到后面去看一匹新 染的绿色棉布。 「大少爷,你今天布庄那边不忙吗?怎有空过来染坊?」她故作若无其事地闲话家 常。 「我想看妳,就过来了。」 简单的语句,温柔的语气,却是重重地印上悦眉的心扉。 云世斌站在她的身边,清楚望见她剎那震动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 自觉地,身随意走,脚步移动,与她并肩而立。 「好颜色!」他捧起绿棉布,学她细细察看,赞赏地道:「这就是妳三天前熬夜调 出来的新颜色?辛苦妳了。」 「我很喜欢这回的颜色。」悦眉感觉身边男子的温热气息,忙抑下心头的慌乱,笑 道:「这款新色就定下来了,大少爷你看如何?」 「当然好了。」云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绿意,将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满 意地道:「当妳调色时,我就觉得这颜色十分雅致,如今染将起来,淡淡柔柔的,将女 子的灵秀气质都衬托出来了。」 悦眉浑身发热。这是他对新色的感动?还是对女子的赞美之辞? 「大少爷打算为这款新色取什么名字?」她轻轻扯着棉布。 「嗯……」云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寻思。 晴空明朗,天阔云高,几只大雁振翅飞过,发出嘎嘎叫声。 他抚掌笑道:「白居易有两句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讲的就 是织染的功夫。妳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为江南春绿吧。」 「江南春绿?很有意境的词儿。」悦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云世斌眼眸柔和,「烟花三月,江南春绿,从今天起,云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独 一无二的新颜色了。悦眉,多亏有了妳。」 这是他今天第几回夸赞她了?悦眉一时之间又是脸红耳热。 这两年来,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绿、雨过天青、夕雨红榴、新秋绿芋、 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独特的颜色、别致的命名,让原本老字号、了无新意的云家 染坊和布庄重新打出名声。 将来,能否她继续染色,而他也继续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内,他主外,两人共同 为云家努力呢? 同时,云世斌望着她晕红的脸蛋,思潮顿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悦眉,我想跟妳说一件事……」 「哎呀!这怎么搞的!」悦眉发出一声惊叫。 所有婉转的女儿心思全让眼前的瑕疵给抛到天边去,她顾不得在大少爷面前扮羞涩, 双手用力一扯,将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个仔细。 「这布染得很好。」云世斌很明白她这种反应。 「不,大少爷你瞧!」悦眉将棉布一角翻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道:「这一小撮颜色 浅了些,他们漂染的时候一定没留心!」 那是一块长约半尺、宽约一寸的浅绿带白痕迹,很明显是染布时的疏忽,不是没将 胚布洗净,就是浸染时将布面绞住以致无法均匀上色。 「将这块剪掉就成了,当成零码布来卖。」云世斌不以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 坊难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块染坏,不碍事的。」 「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是染工有没有用心的问题。」悦眉越说越急, 抓下棉布就跑,转身挥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 在广场另一边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头来,一见到那只跑过来的小母老虎──不, 是染坊里最凶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当家管事耿悦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 匹后面躲去;可是年轻姑娘脚步快,他老人家手脚迟钝,一下子就让小母老虎逮个正着, 呜。 「古大叔!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悦眉气势汹汹地将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里,用 力指着那块碍眼的瑕疵,「我说过几次了,请你盯住染布的过程,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 种不该出现的错误?」 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灯,凭着三十年的漂染经验,立刻看出端倪。 「我说悦眉丫头呀,妳捉摸这块布,这是专做冬衣的厚棉布,妳又是新调的颜色, 莫不是妳下的明矾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见小姑娘眼里闪出的薄怒,又看见随后走 来的大少爷,赶忙堆起笑容道:「哎哟!一定是新来的阿聪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训他一 顿。」 「古大叔,你怎能质疑我的技术?!」悦眉最气别人怀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见 风转舵,她还是要求他说个明白,「你以为我只是调调颜色而已吗?为了这款江南新绿, 我反复试验,每种布料都拿来试染──」 「悦眉,别为这点小事烦心。」云世斌打断她的话,仍是带着温煦的微笑,吩咐道 :「古大叔,请你再去检视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聪的问题,请你一定要教会他。」 「好的,大少爷。」古大叔转身就走,他才懒得跟小母老虎计较,反正她那臭脾气 云家染坊里众人皆知,还不知道谁能治得了她呢。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 几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无瑕,我老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丫头当球踢。」 悦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转头又急道:「大少爷,你要古大叔查看,难道你也认 为我的染料有问题?」 「不是的。出货前本该检查成品,妳多心了。」云世斌又为她拢了拢额前的乱发。 「还有,老师傅们年纪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妳初掌染坊,年纪又轻,他们难免不服 气,妳还得想法子收服他们的心。」 「是。」悦眉低下了头。 唉,她就是学不来大少爷温文尔雅的风度,明知自己受重用,应该好好带领染坊众 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礼数、忘了敬老尊贤──可明明自己的手艺比那些老师 傅好呀。 「我以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们就会服气……」 「像古大叔他们这辈的师傅,仗着经验和年纪,难免倚老卖老。」云世斌双手轻轻 按上她的肩头,柔声道:「没关系,妳别太在意,我会在旁边帮着妳,毕竟这是我们云 家的事业,悦眉,我希望妳能帮我。」 「啊!」悦眉微张小嘴,想要爽快应允他的要求,却让那在她肩头揉抚的手掌热度 给烫得浑身无力了。 「妳有这么好的功夫,可是……」云世斌轻拢眉头,俊雅的容貌笼上忧愁,「我们 的布匹来源不够充足,质料也不尽精细,这都白白蹧蹋了妳的好染艺。现在是时候了, 云家的事业必须扩大,不能永远埋没在绛州这个小地方。」 「大少爷?」她不解地望向他转为着急的神情。 「悦眉,妳了解我的意思吗?」云世斌的语气更急切了,「虽然现在布庄的生意有 了起色,可我们不能满足于现况,我们必须走出去。」 「那……那我该怎么做?」悦眉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力。 「妳只需待在染坊,为我染布。」云世斌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掌,语气变得更为热烈,「这只是一个开头。将来我们在江南还要有自己的桑田、蚕房, 北方也有棉田和织机房,不管是生丝还是成布,全部让妳来染色,然后我来卖。我在外 头忙,妳在屋里忙,我们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将云家布庄的名号打响全天下。」 夫妻?!悦眉呆了,包覆她双掌的大手剎那间变成火苗,轰地引燃,让她全身着了 火,猛烈而炙热地熊熊燃烧着。 她无法言语,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张俊颜,眼底缓缓浮起一层水雾。 「悦眉,我很喜欢妳,妳该明白的。」他亦专注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恋的少爷,她期待着两人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只是他还在谈论他的豪情壮志,就这么突然冒出夫妻两字,令她一时难以消受。 「我……我脾气坏,急性子,爱嚷嚷,常常浑身脏兮兮的……」 「不,妳这是心性单纯,天生直肠子,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为了染坊。」他轻抚她 的脸颊,笑颜温煦而疼宠。犹记幼时两小无猜,童言童语,有话直说,反而是懂事后, 她倒显得别扭了。 「我们一起长大,我就是喜欢妳这脾性。」 「大少爷……」不行了,美梦果然成真,她快晕倒了。 「现在我还是大少爷,等到了年底,妳就得喊我一声夫君了。」 年底?这么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视他。他神情郑重,眸光真挚,嘴角淡淡勾起的笑 意显得格外温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颤栗,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占有多么重大的分量。没有 她,云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实现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 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 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妳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 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 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 的气息。 「悦眉,等我。」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干云地 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妳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悦眉暗暗起誓。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 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 了。 北风起,云飞扬,路边野草枯黄了头,簌簌地抖动残绿的身躯。 两匹骏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风,悠哉游哉地欣赏平原风光。 「九爷,咱这回送货兼报喜,这是头一遭。」骑栗马的少年带着期盼的目光,眉开 眼笑地道:「嘻嘻,应该可以讨赏拿个红包吧。」 「要拿也是爷儿我拿,你到一边纳凉去吧。」骑黑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 放在前方一整片辽阔的茶蓝田。 那儿约莫散布着十来人,个个蹲在地上,专心拿刀子割下宽大的茶蓝叶片,田中小 径已堆满了数十个装满茶蓝叶的竹篓。 「九爷,见者有份,要分红啦。」少年还在嚷着。 「祝福,与其贪财,不如学点本事赚钱。」男子伸长手,扣起指节,给少年当头一 个爆栗。 「哎呀呀,九爷欺负小孩啊!」祝福拿双手捂着头,哇哇叫道。「人家贪财也是拿 回去孝敬爹娘。再说,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记货行大老板祝九爷,我祝福早就学会很多赚 钱的本事了。」 「都十五岁了,还是小孩?」祝和畅摇摇头,端详一派孩子气的祝福,笑道:「想 赚大钱,你再跟着爷儿我身边,磨个五六年吧。」 「喝!九爷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练。」 本来嘛,他年纪小,哪能及得上聪明自信、什么都懂的九爷呀。不过呢,他一定得 好好跟着九爷磨练,等到他长到了像九爷三十岁这般的年纪,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爷了。 说起他最崇拜的九爷,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学那英挺的模样。 呃,他是瘦小了些,当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九爷啦,但身为 祝九爷的贴身小厮,纵使没啥能干的本事,也该摆个象样的派头,抬头挺胸,走路有风, 绝不能辱没了九爷的响亮名头。 「祝福,爷儿我这就教你。」祝和畅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 蓝布衫是怎么来的吗?」 「布庄买的布,我娘缝的衫。」 「嗟,这爷儿我也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却有蓝的、红的、 黄的各种颜色?」 「染的。」 「这就对了。」祝和畅指向那一丛丛低矮的绿叶,「这是茶蓝,叶子摘下来浸泡, 可以制成蓝靛染衣服。」 「奇怪?叶子是绿的,怎会变成蓝色?九爷,莫不是你在诓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马,蹲到路边翻看茶蓝叶片,想要找出一点点蓝色的蛛 丝马迹。 祝和畅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怀疑总是好的,这样脑袋才会灵活。 他也下了马,负手踱步。天边风起云涌,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双黑眸 望向更远处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干枯颜色。 绛州产棉,可是棉质粗硬,颜色偏黄,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来充当棉被的 棉絮;云家染坊在这里生存,犹如困在一口枯井内,纵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 般成色的布匹,无法挣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烟笼含水、似雾如梦般的江南春绿了。 也难怪云家欲和董家联亲,企图更上一层楼,拓展事业版图。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话,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云世斌要他家师傅染几匹我们带 过来的丝绢,我请他们染坊让我们进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来,搔着头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只僵死的大虫, 这绿叶子怎会变成我身上的蓝颜色,不可能嘛。」 「这世上你以为不可能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别弯腰,你就要弯?!」 娇脆的斥责嗓音随风飘来,硬生生转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头,望向那个挥舞拳头的姑娘家,惊讶地道:「哎 哟,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闪了腰,不是骨头酸,别捶了啦。」古大叔半蹲着身子,左 手扶着腰杆,整个右半身几乎靠在姑娘的娇躯上,一张老脸痛苦不堪,皱得眼睛鼻子嘴 巴全挤在一起。 「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耿悦眉才不管他的哀号,很卖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 边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闪了腰,明知有这个毛病,就爱弯腰,讲都讲不听,回头我 再给你贴张膏药活血化瘀。」 「我瞧瞧这蓝草嘛。你们忙着采收,我总不能坐着闲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悦眉的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她稍微张开两 脚,用力踩稳,藉以支撑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点,我就不让你 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自心。」 「人好好的干嘛躺着?我还挺尸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顾不得 疼,靠着嘴皮子反击回去,「说也奇怪,我说悦眉丫头啊,妳见了大少爷羞答答的,碰 到我这个老头子就凶巴巴的,还是妳快当少奶奶了,先拿我们练练主子的威风啊?」 「你胡说什么呀!」悦眉倏然满脸通红,轻轻跺了脚,可这一跺却让她失去平衡, 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 「小心。」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即时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随即放开,转为 扶向仍是直不起腰来的古大叔。 「喔……」悦眉抬起头,一见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头,一声多谢吞进嘴里。 「大叔,我帮你推拿。」祝和畅也没留心她,一手扶着古大叔,一手轻轻地在他腰 杆上揉抚,笑道:「你年纪大,身子骨难免僵硬,以后要看地上的东西,就慢慢蹲下来, 别俯身弯腰,这样容易伤了筋骨。」 「像这样。」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卖力示范。 「咦!好像松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脸上神色舒缓些了。 祝和畅又道:「还有,闪了腰时,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会让已经受伤的筋肉发 炎,反倒变得更严重,还得慢慢推开。」 「唔。」悦眉抿紧唇瓣,转身跑开。 「臭脾气!」瞧着悦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杆越来越直,说话也大声了。吓!他这把 老骨头差点让那小丫头给捶垮了。「你不能说她不对,这丫头片子会不服气的,要不是 见大爷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脸了。」 看得出是一个有个性的姑娘。祝和畅微笑不语,继续推拿。 「大爷,你怎么往这儿来了?前头是云家大宅,没路了。」 「我打从京城来,刚在城里头卸了货,这会儿要去拜访云夫人,给她带几封信。」 「悦眉丫头!悦眉丫头!」古大叔不跟悦眉斗气了,忙着喊她回来,兴奋地嚷道: 「人家大爷从京城来的,给咱老爷、大少爷带信了!」 「悦眉?」祝和畅记得这个名字,他放开已经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马匹边打开 鞍袋,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取出其中一封书信。 耿悦眉芳启。五个端正的字迹,内容颇为厚重——少奶奶?脑海闪过大叔的玩笑话, 他心头一惊,直觉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边传来娇脆嗓音,不复方才的凶悍气势,而是带着紧 张的喘气声,也带着羞涩而期待的颤音。 祝和畅转头,顿觉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黄衫裤,上头印染着朵朵菊花,她双颊酡 红,眉眼含羞,因着这封信而容光焕发,人比花娇。 「妳是耿姑娘?」他谨慎地问道。 「信……」悦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爷,你别怕给错人,她是悦眉没错啦,你们说是不是?」古大叔转向旁边几个 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大家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先给妳了。」早给晚给,还是得让她接受事实。 悦眉小心地捧过信件,仔细地将上头的名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 容;待发现身边几个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将信件揣进怀里,飞快地跑进了茶蓝园的一 角,但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还是拿出信封,捏着指尖,神情温柔地撕开封缄。 既然无法得知情书内容,古大叔赶忙向来人探听消息。 「我家老爷、少爷上京城两个月了,应该做到大笔买卖了吧?」 「哇,买卖可大了。」祝福闷了老半天,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董记布庄在京城属 一属二,你们染坊依着它,保证有忙不完的活儿了。」 「大少爷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机。」古大叔也不懂董记布庄有多大,跟着 工人们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赚了钱,他什么时候回来娶少奶奶?不然悦眉丫头等 得不耐烦了,成天拿我们出气。」 「少奶奶?你们大少爷已经娶了,我们九爷就是来报喜的。」 「娶了?!」众人大惊,全部转头望向悦眉。「少奶奶在这里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远处的淡黄身影,又看看九爷嫌他啰嗦的责备神色,不解地 搔搔颈子道:「你们少奶奶不是董记布庄的大小姐吗?」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情不仅不对劲,而且还是大大的有问题。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呜,赶快回去躺着吧。 寒风吹过,飘来十几张有字的碎纸片,众人心惊胆跳地往悦眉那边看去,只见她浑 身颤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气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过激烈的撕信动作表露 无遗。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彷佛就要让狂风给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厉大叫,将最后撕裂的信纸扔向空中。 纸片飘落如雪,淡黄身影奔过苍绿的茶蓝田,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祝和畅低下头,拿下扑飞在他衣袍的碎纸片,依然看得出上头残破的端正字迹写着 「娶汝为妾」的字样。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帮忙捡着碎信,觉得自己好像惹祸了,忙敲着自己的头, 「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来,你们少爷的信还给你们。」 众人纷纷蹲下捡拾碎信。古大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祝和畅再度拍掉飘飞到他身上的碎纸,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们去向云夫人报喜了。」 云家大厅,云夫人端坐上位,威仪十足,脸色极度不悦。 「悦眉,妳是怎么回事?祝九爷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妳染好布,托他带去 京城,妳倒是搁着不做?」 耿悦眉站在大厅,神色憔悴,眼眶晕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紧指节,不住地咽下 喉头酸涩的感觉。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见到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纯白精致丝绢,她就想挂上屋梁, 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诉她,他到京城增长不少见识;原来呢,江南春绿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 软罗纱,这才能显出那淡柔如春的绿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 倒显得凝滞,轻盈不起来了。 那是她所没见过的上等丝布,细致光滑,柔软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 肌肤,深深吸引大少爷的目光? 「妳有没有听我说话?!妳倒是应个声呀。」云夫人不耐地道。 「云夫人,我听到了。」悦眉抿唇,轻枢指缝里洗不褪的颜色。 「我知道妳因为世斌娶妻而难过,可他也不是不娶妳。」身为主母,为了云家大局 着想,云夫人还是转了神情,和缓了语声。 「一直以来,世斌就喜欢妳,我也将妳当儿媳妇看待,如今他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 到出路,妳应该为他高兴,更应该全心帮他呀。」 「我是高兴,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亲家老爷很欣赏世斌,他家馥兰迟迟未有婚配,也是等着像世斌这样文采气质兼 备、又懂得做生意的对象。两家既然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老爷一高兴,就订下婚 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悦眉望向门楣和窗纸上新贴的艳红囍字,顿觉眼睛刺痛。 两家老爷高兴?高兴就可以毁掉她的幸福吗? 「可是大少爷说……他喜欢我……」她颤声道。 「他没有不喜欢妳。等明年春天他带馥兰回来,就会和妳圆房。馥兰很明理,她也 知道妳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给我的家书写得很清楚,她愿意接纳妳,视妳如亲姐妹。」 云夫人刻意展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言谈之间似乎颇为满意这个懂事的媳妇。 姐妹?因着一个男人而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关系,代表的是她永远矮人一等的地位, 更是一去不回头的亲娘留给她最深的伤痕。 「我不当妾!」悦眉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讨厌的字眼。 「悦眉。」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 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 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 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妳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妳是下人呀, 大少爷爱妳已经是妳莫大的福气。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 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妳还计较什么名 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 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 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悦眉,也许妳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 紧迫,世斌也希望妳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 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妳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 「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妳,不代表妳就可以 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妳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妳再这 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妳,就连世斌也要怨妳不懂事,懂吗?」 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 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 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妳懂就好。」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鬃吩咐道:「妳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 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囍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