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篝火燃烧,细碎的火星子不断迸出,架在上头的大铜壶滚着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铜壶,为围在火边的十来个男人冲水,片刻间, 茶香四溢,为黑暗肃杀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没想到云世斌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吃饱饭,大伙儿开始闲扯淡,「为了前途 就将她贬为偏房,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啊。」 「你不是男人吗?要是换了我,眼前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还有一个有钱、 有门路的岳丈,谁还会娶一个小小的染坊师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怜。昨天一早她亲自送货来,哎唷,我还以为见鬼了,白着一 张脸,披着乱乱的头发,吓得我差点屁滚尿流。」 离开绛州两天了,货行伙计们仍津津乐道在绛州的所见所闻。 祝和畅端着碗,望向氤氲水气里一张张质朴黝黑的大脸,凉凉地道:「你们吃饱了 撑着吗?就尽嚼舌根,比长舌妇还多嘴。」 「九爷,这回兄弟们开了眼界,见识了本朝的陈世美。」 「他没陈世美糟糕啦。」有人帮忙开脱,「云公子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要娶耿 姑娘,只怕将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也很为难。」 祝和畅将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子。兄弟们运货辛苦,路途无聊,总爱聊些旅途见 闻,对他来说,这些乡野小事顶多拿来塞牙缝,听过就算了,要他记住,还浪费他的脑 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别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该睡的睡,该守的 守,怕打盹辜负爷儿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叶。」 「是的,九爷!」伙计们声音宏亮,齐声回应。 祝和畅将碗递给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况。 有了这批亲自训练出来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爷 的和记,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货主亲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给和记,祝九爷打的契约 就是保证,商家也乐得节省人力马匹车辆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记代为运送。 祝和畅很满意这趟绛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货,回程也带回云家布庄的布匹,来 回皆载满十大车,充分达到他物尽其用的最高原则。 他检视到第八车时,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心生警觉,放轻脚步,竟然就看到 一个人影掀开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车。 「哪来的山贼!?」他一个箭步上前,大掌一张,快速而准确地箝住来人的手腕, 大声喝道:「竟敢偷我和记的货?!」 「好痛!」黑影传出女子的叫声。 祝和畅惊讶不已,立即将她拉近身边,就着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张 惨白如鬼的惊惶脸孔。 「耿姑娘?!」祝和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放开了她。 「九爷,有贼?」五个伙计拔剑带刀跑来,其余伙计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护 住货物,充分展现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应变能力。 「不是贼,是见鬼了。祝福,火!」祝和畅带着怒气。 祝福惊疑地瞪着耿悦眉,握住火把靠近马车,帮九爷照亮视线。 祝和畅用力掀开油布,只见马车里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包装妥当的布匹,其中却 清出一个小小的「山洞」,约莫只容一个小姑娘坐下的空间,前头歪着一个放置上等布 匹的大箱笼,显然就是她拿来遮掩「洞口」的道具。 这样的弹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两天又一夜?! 「这车是谁负责的?!」祝和畅脸色不豫。 糟了糟了,伙计们比见到真正的山贼还紧张。和记货行滴水不漏的防卫措施竟然让 一个小姑娘给攻破了,那简直是要了九爷的命! 「九爷,我。」罪魁祸首阿阳苦着脸,出面自首。 「你给爷儿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让她躲了两天,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她是活的, 有气息的,要吃饭,要撒尿……老天!这事要传了出去,教我和记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京 城?!」 「妳……」众人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耿悦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开改过大会,不只阿阳,你们一个个都要想出预防的办法, 爷儿我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呜呜,日子不好过了。上回只是磕坏客户无关紧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开上四个时 辰的改过大会,这回恐怕得讨伐个一天一夜了。 祝和畅依然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今天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她真是盗贼,存心破坏, 我和记无法平安运抵货物,商誉必然全毁,你们也别想再跟着爷儿我吃香喝辣,就准备 另谋高就吧。」 耿悦眉孤单地站立在马车边,本以为他会质问她,没想到他竟视她如无物,而且这 位看似沉稳的祝九爷,竟然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妈子。 「祝九爷,你有什么气,尽管找我,不要骂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 抬起头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计,妳别插话。」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爷讲话,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圣旨,耿姑娘妳就行行好,别惹恼九爷了。」 挨骂的伙计们竟也帮着主子说话。 祝和畅心念飞转。这些年来,他用心经营和记货行,货行几乎就是他另一个生命; 虽说运送途中难免碰上不可预料之事,但货物中竟躲了一个人,纵使她有呼天抢地的理 由上京寻夫,他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耿姑娘,我们明天中午会到达下一个大城,在那儿,我会帮妳雇车,送妳回绛州。 至于车马费,到了京城我再向云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悦眉坚定地道。 「妳不是我运送契约的货物,我不送。祝福,念给她听。」 「和记货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声念毕,自己再加 个注脚:「耿大姐,妳是活的,当然不送了。」 「祝九爷,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悦眉长到十八岁,还没有求过人,她将拳 头握得死紧,仍挡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觉颤抖着,忍着气,将话说完,「 请你顺路载我过去,我绝不麻烦你们。」 「不成。」祝和畅吃了秤铊铁了心,他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破坏原则。 仰望那张绷紧的冷脸孔,悦眉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倒如释重负。 她毕竟是不会、也不愿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寻人问话,她会昂首走在大道,绝 不龟缩车上日夜见不得人。 「好。那就麻烦祝九爷送我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办法。」她一口 气说完,眼睛眨也不眨。 这么快就弃甲投降?伙计们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她的命苦,并苦苦哀 求九爷大发善心载她一程,然后向来不近女色的九爷就会被打动……这样就完了?戏不 是这样演的啦,那谁还来看戏! 「妳得回去绛州。」祝和畅已经猜到云家会往北方寻来。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饼,弄糊了染缸,我没办法回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毁了一切?! 祝和畅只想摇头。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来得刚烈,脑袋和脾气又臭又硬, 竟然笨到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气虽强硬,那又薄又扁的纤细身子却违心似地摇摇晃晃,火影闪动,让 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发抖吗! 时序已入冬,尤其在这个小树林边的荒地夜晚,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就连身强力 壮的兄弟们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却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裤,凌乱的 黑发扎成辫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着一张脸,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 白斩鸡。 「妳吃饭了吗?妳这两天吃什么?」他问道。 「我有饼。」 祝和畅望向车内的那个扁平小包袱。她能带上什么干粮?甚至要去更为寒冷的北方, 也不懂得带上一件袄子! 「披着。」他说着,便脱下外袍递了过去,声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给她下碗 面疙瘩,让出一顶羊皮帐给她,大伙儿凑合着睡。」 「这……」悦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袍子。 「耿姑娘,妳和云家染坊有什么纠葛,我和记货行一概不过问。到了城里,妳我一 拍两散。」他一边将袍子塞进她怀里,一边划清界线。「至于妳偷跑上车这一点,违背 了云世斌和我签订的运送契约,我会向他收取违约金,权充是妳耗费我们马匹、人力、 食粮的赔偿。」 悦眉勉强抱着那一团热气熏人的袍子,咬紧牙根道:「我耿悦眉自己做事自己担当, 你要钱,我会付。」 「订约的是云世斌,不是妳。」 这是他的原则,一切以契约为凭,其它不关货运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况 是带上一个活生生的、打算进京寻夫或杀夫的小姑娘!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他不想理会,他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瞧什么!还不去忙活儿?!等着山贼来劫货吗!」他瞪了眼。 「是!是!」众伙计们赶忙散开。 唉,他们的九爷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帮忙披上,况 且将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吧。 没办法,这就是让京城的媒婆们怎样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爷喽。 祝和畅睁开了眼,再也没有睡意。 今晚的营帐真挤!他祝九爷做生意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盘打得清楚, 可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兄弟们长手长脚,路途劳累,他就多置办几顶保暖的羊皮帐, 好让大家一夜好眠,补足体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为了那个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缩手缩脚,好比一只只挤在笼子里的困兽, 翻了身就压到身旁的人,这样哪能睡个好觉! 他拿开祝福搁在他肚子上的大脚,坐起身子,爬出了营帐。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躯。 「她没事吧?」他望着那顶羊皮帐,向守夜的虎子询问。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后头的小树林。 「解手?」祝和畅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说吃了面疙瘩,闹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从那颗最亮的星子从树顶掉到树枝头……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 的星星似乎移动得特别慢呀。 「你给爷儿我做好准备,改过大会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畅话还没说完,已经拔腿跑向林子里,随便绕了一圈,别说没闻到拉肚子的异 味,甚至连一点点人味也没闻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头,不加思索便往北边山地找去。 一定还跑不远的,凭她两天来的路途劳顿,加上那个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有自信 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畅很想回头,大剌剌地往无人的 羊皮帐里躺下睡大觉,可他能丢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吗?他再 怎么不管闲事,还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开!走开!」前头黝暗的山坳传来惊恐的叫声。 祝和畅大惊,这里荒凉得连山贼土匪都不屑一顾,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护 身的匕首,大喝一声。 「谁?!」 两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过来,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吼声音,原来竟是一头咬住姑 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样子牠正打算拖走「战利品」。 耿悦眉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她忍着伤口痛楚,左手撑在地面不让野狼拖行,右 手举起一把剪子,不断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奋力一搏,她不断 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还没咬下鲜美柔软的肉片,噗一声,锋利的匕 首直接刺入牠的咽喉,一刀毙命。 祝和畅立即蹲下,扳开野狼咬得死紧的嘴巴,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 着星光察看伤势。 「好痛……」伤口碰撞,痛得悦眉大叫,又举起剪子自卫。 「放下!」祝和畅大吼道。「妳连人还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点姑娘家 的花拳绣腿,拿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为可以刺死比你还大只、还凶狠的大恶狼吗!」 他嘴里叨念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很快,两三句话之间,已经拿匕首割掉她的裤管, 顺手撕成布条,紧紧绑在伤口上方。 「祝……九爷……」悦眉认出他来了,无力地丢下剪子。 「妳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细拭去伤口的脏污。 「我……我不回绛州,你会送我回去。」惊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气。 「妳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爷言出必行,从无虚言,既然应允送妳到城里,就不再管 妳,妳还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妳,可我扔妳在这儿,只怕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到时候恐怕连妳的骨 头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云世斌,省了他的麻烦。」 话一出口,祝和畅就想往身边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铁,没几两肉的小姑娘也 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铁啊,说什么风凉话! 他恶狠狠地洒下伤药,再拿巾子包扎起来。 「唔……」药粉刺激伤处,重重的闷哼从悦眉紧闭的唇缝迸出。 「妳伤口很深、很大,我的伤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发了,我必须立 刻骑马赶路,送妳进城找大夫缝合。」 「我可以走……」悦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畅二话不说,左手抱过她的腰身,将她当成货物,轻松俐落地扛上肩 头,长身拔起,右手也顺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悦眉突然被倒挂到他肩头,顿时头晕目眩,想要抗议,却已经是虚弱得 喊不出声音来了。 「不知道这儿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们有口福了。」祝和畅脚步飞快,忍不住又 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赶路会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阗黑,两人的身影揉成一个,往火光明亮之处而去。 「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吃了。」 「吃了烫嘴,还吃?!祝福,爷儿我教你,扔了!」 「九爷,你真要扔她一人在这里?」 悦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边说话。她全身发着高热,小腿伤口疼痛 不堪,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隐隐约约记得,她卧在一个大大的怀抱里,马蹄奔腾,风声嘶吼,有如鬼哭神号, 从黑夜跑到天亮;进了城,那个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将门板敲得雷响,挖醒了老大夫,接 着就是缝伤口、敷药、吃药…… 亲眼见到一针一线缝在她的小腿伤口上,她咬牙瞪视,也永远会记得,这是云世斌 给她的。当时下了麻药,不怎么痛,可这会儿退了麻药,她整只腿简直痛得想切下来, 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脚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还是会凄凄 惶惶地留在这世间,非得找到云世斌问个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承诺?她要听他亲口解释。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稳。」一个妇人声音传来,同时额头也沾上了湿凉的 巾子,顿时纡解了她的燥热。 「大娘,这里有五十两银子,麻烦妳照顾她,给她买点东西补身子,剩下的妳就自 己收下。另外二十两银子是给她当盘缠的,呵呵,妳可别自个儿藏起来了。」 「哎哟,九爷真爱开玩笑,你来来去去帮咱药铺送货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 在这儿养病,大娘连你这五十两都不收的。」 「不,请一定收下。这位姑娘伤重,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呵!」大娘声音略为扬高。「九爷,你很关心这位姑娘?」 「只是路上捡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声音很僵。 「九爷,你真是好人。唉,她让野狼伤得这么重,很可怜啊。」 她很可怜吗?是啊,她好可怜,先是被云世斌抛弃,再来在路上差点让狼吃掉,普 天之下,还有谁比她更可怜、更可悲吗? 不,打从她决心上路,她就不愿自怜自艾。或许她历练不足,但她已经懂得遇到险 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让她抵挡野狼的攻势,而她的心头也 有一把剪子,谁敢欺负她,她就会反击,给对方颜色看看! 与其待在绛州为妾一辈子怨怼,她要上京争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爷应该了解 她的,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了,难道还抵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吗?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 心在她这里,他会忠心于她,他一定还没跟那位大小姐睡觉,他们只是利益联姻,一定 是貌合神离…… 「姑娘好像在哭,看来伤口很痛。」大娘怜惜地为她拭泪。 不哭!她怎会哭?她的魂魄给了大少爷,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心魂,重 新卧进他的怀抱哭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牵梦系,思念无尽,在那渺渺茫茫的梦境里,是否 有一点点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新春开市,京城街上一片热闹,人来人往赶着拜年。 祝和畅循例拜访几个重要的主顾。虽说和记送货信誉卓著,他只怕客户排不上忙碌 的运货行程,不怕没有生意上门,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个早上下来,他 已经拱手拱得快断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货行还是开大一点,爷儿我屋中坐,翘起腿,哈碗茶,等着人家 上门拜年,多轻松啊。」 「九爷你条件太苛,恐怕还找不到合意的伙计呢。」 「你快快长大,练好体魄,我分派你赶货,别老当个跟班的。」 「当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颇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帮九爷记住拜年的名单, 备好贺礼,爷儿你大概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拜进护城河里去了。」 「嗟!」他双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来舒展一下,当头就弹出一指。「你的本事 谁教的?还敢拿来说嘴!好了,下一处是哪里?」 「呜,董记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记布庄,祝和畅不免想到那位倔强的耿姑娘。 他后来并没有向云世斌收取违约金,也没提及耿悦眉偷上货车的事情,反正自会有 家人通报她失踪的消息,那是他们云家的事。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愿惹上一身腥膻,向来独善其身的他能为她做到安排 养病且不告知云家的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就请她自求多福了。 「九爷,鬼鬼……鬼来了……」祝福一脸惊恐,跑了回来。 「大过年的,鬼都去庙里抢贡品了,你又见着哪只鬼了?」 「就是陈世美的老婆啊,她来了。」祝福赶紧指了过去。 顺着那根略微颤抖的指头瞧过去,祝和畅也是大吃一惊。 才想到她,果然又见鬼了。那个小姑娘就站在董记布庄的对街,白着一张脸,抱着 一只扁平的包袱,紧紧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就直直 瞧着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扑扑的,布鞋破损不堪,看来是走了很长的路;头发倒是梳理整齐了,身 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给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长,她用腰带束起,将多余的部 分拉出垂下,这让她的身子看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完全不成比例。 天!一个月还不足以让她撕裂见骨的伤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这一条半 死不活的小命来找云世斌吗? 「九爷,我们还进去吗?」 「等等。」祝和畅正好瞧见云世斌送客出门。 出门前应该翻黄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董记布庄走去, 更别说走在前面紧张兴奋想看好戏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声声恭喜,车如流水马如龙,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 多时的小姑娘。 大红春联红艳艳地张贴在门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挥洒应景的诗句,新糊的雪 白窗纸折出日头的光芒,站在门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袭崭新合身的宝蓝衣袍,充分而完 美地衬出他温文尔雅的风采。 悦眉站在对街屋檐下,抱紧小包袱,痴痴凝望,视线变得朦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变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树临风,整个人脱了胎、换 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贵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吗?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记得她这位旧人? 「大少爷!」她颤声喊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转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即撇下还赖着不走 说客套话的客人,奔到了对街这边来。 她喊他,他就来了,她顿时泪盈于睫。 「妳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条街面距离,云世斌的脸色已由错愕转为凝重,右 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这边人多,进去里头说。」 「不,我不进去。」悦眉望向「董记布庄」的招牌,用力摇头。 「悦眉,妳不要这样。」云世斌急切地道:「家里来信说,妳不见了,我知道妳心 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可我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妳不能体谅我?非 得将染坊弄得一塌糊涂来报复我吗?」 声声焦虑,步步惊心。悦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么?她就这么见不得人,他们不能 在街上将事情谈清楚,一定得拉她进屋躲起来说吗? 「我……我不是报复,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亏,急急解释道:「我弄坏的都 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们也做得出来……」 「就算他们做得出来,也耽误了出货,妳这样做太过分了。」 「大少爷,我很抱歉,我心情乱,很伤心……」 「妳这样胡来,何尝不是伤了我的心!」云世斌痛心地道:「悦眉,我真心对妳, 妳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悦眉突然觉得他的手劲好强,几乎快将她细瘦的骨头捏碎了,不禁吶喊 道:「你若有真心,就不会弃我另娶!」 「妳不能这么说。我为的是云家,为的是让妳有更好的生活,妳有定下心来看信吗? 妳不仔细读,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爷,那么你是被逼的了?」悦眉燃起了希望,几近发狂地道:「我知道,是 老爷逼你娶妻,这才能结合两家的利益……」 「不是!」云世斌立刻打断她的话,向来温和的目光出现从未有过的愠怒。「这桩 婚姻情投意合,不是妳想象的那样。」 「可你说……你喜欢……」悦眉仍试图把握住一些什么。 「是的,我依然喜欢妳。我不能弃守我对妳的承诺,所以我求馥兰让我纳妳为妾, 她也答应了。妳想要的都有了,妳到底还想求什么?」 「为什么……她是妻……我是……」那双降了温的眸子令悦眉失去力气,那个难堪 的妾字,她永远也说不出口。 「悦眉,我娘跟妳说过门当户对的道理,妳向来聪明,如果妳爱我,那么为了我, 别再闹了,我还是一样真心待妳……」 「大少爷,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欢我就来说喜欢,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 算什么?!你问过我了吗?!」悦眉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恋那双曾经给予她温 暖的臂膀,当众嚷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不安地瞄向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语声变得激动,「妳不要再耍 脾气了,妳到底怎么了?!妳以前不是这样的,妳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 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也许他不擅发怒,因此质问的话在围观群众听起来,竟仍像一篇温和的劝世文,和 煦关切,句句诱导,简直令人为他的耐性而感动了。 悦眉却是明白他生气了。打从见面开始,他的话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没见过好 脾气的他生气,但他从来不对她发怒,他总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还说她 是直肠子…… 既知她是直肠子,有话搁不住,难道她就不能向他大声问话吗? 可问过后呢?悦眉一颗心直落深渊。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对恩爱夫妻,她又 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气。」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施施然了走来,她先是轻抚云世斌的衣袖, 抬头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走到悦眉身边。 「悦眉妹子,妳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妳不知去 向,世斌很惦念妳。妳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 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 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 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 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 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妳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妳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 她才刚发现有身孕,妳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 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妳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 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妳以为他娶妳 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 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 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妳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间尚宾客栈,妳先 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妳。」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 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 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间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 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 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 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 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 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 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 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 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 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走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妳还认得我吗?我下过面疙瘩给妳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 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