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彷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 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 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 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立刻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他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妳 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 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浮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 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 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土石块,她皆 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 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 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 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 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 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 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 ;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 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她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她望着鲜亮的大黄菊花,告诉自己,能过上目前这样的生活,伴着九爷、叔儿一家、 货行伙计和他们的家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九爷,我还是最喜欢做染工了。」她出了声。 「什么?」祝和畅脸色大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道:「妳……妳打 算去谁的染坊?不!爷儿我有钱,帮妳开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爷的宅子染。」 「妳是说我宅子够大,可以让妳开起染坊?」祝和畅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说不再靠染布赚钱了。」悦眉瞧着他的坏脸色,心情倒是开朗极了。 「我每回出门,有机会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调染料、染新 布,看到大家费心思,夹啦、绞啦、扎啦、糊啦,热热闹闹染了很多漂亮的颜色和花样, 我就觉得很开心。」 「跟我说这作啥?」 「九爷,快过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颜色的新衣?」 「我不准妳打我的主意。」祝和畅跳开了两步。 「婶儿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着还好啦。」悦眉在他前后绕了一圈,微笑道:「 但有时候看起来还是太过暗沉,其实可以镶上蓝灰色的边,既不会太过招摇,又是九爷 你喜欢的颜色。」 「妳敢动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妳出门。」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许了,就会认命当丫鬟……」 「别再提以身相许!」 那张老是板紧的脸孔竟然胀红了,悦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将以身相许放 在心上了,只是开个小玩笑,该脸红的不是她吗? 九爷呀九爷,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爷。 「九爷为什么叫九爷?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吗?」 「不是,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如实以告。 「那也应该是二爷,这九从何而来?」 「因为我是九命怪猫,像妳一样,怎么死都死不掉。」 「为什么?」 「有空再跟妳说。」祝和畅冷着脸,转过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问婶儿好了,还是待会儿我问祝福……」 「不准问!」那是他的奇耻大辱啊,他猛地转回身,劈头吼道:「妳问也白问,叔 儿他们发过誓,不会说的……」一瞧见她带着盈盈笑意又好奇万分的清丽脸庞,他忽地 呛了一口气,用力咳了一声。「咳咳!想管爷儿我之前,先看看妳自己。嗟,不管妳再 怎么穿男装、扮小厮,十个有九个会认出妳是姑娘家,现在妳又戴上这玉镯子,男不男、 女不女,人家还道爷儿我带着妳,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唠叨?」赶在他眼睛喷火之前,悦眉忙笑道:「那我 将镯子用棉绳圈起来,当项链挂在衣衫里头好了。」 「没用啦,妳这张脸太、太……」太好看,太妩媚。 祝和畅张大嘴巴,为呼之欲出的话而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她不只养好了身子,连 整个心境和面相也变得焕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刚硬,彷若丽日,艳如红花,又似眼 前遍地盛开亮眼的大朵黄菊。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祝九爷果真跌进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吗? 「我的脸怎么了?」悦眉不解地望着猛揪头发的九爷。 「九爷!九爷!」远方传来声声急呼。 祝和畅心头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锤,一定有急事。 「九爷!」大锤快马驰骋,很快来到他的面前。「终于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给你送 一封信,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得赶快回老家一趟。」 马蹄卷起寒风,菊花枝叶摇摆不定,祝和畅脸色严肃,打开信件。 这不是叔儿写的,而是睽违十一年的大嫂写来的。大哥留下的产业出现危机,孤儿 寡母求助无门,务必请叔叔回家保住祖产。 他将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还在喘气的大锤。 「大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 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 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 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 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 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妳以为妳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钲总不能 光说不练,明白道理,却是不做。」 小钲!祝和畅陡地失去气势,拳头松开,眼光涣散。这家伙是他最深沉、却也是最 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小钲,刻意被 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对。 「好,妳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 的一迭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 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 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 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 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 便宣传一下,但他神色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 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 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立刻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 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 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 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襬,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 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 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 「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 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 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 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 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 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 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 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于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 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 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 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彷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小钲的年轻人的故事;反倒是 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色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 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 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 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 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 「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 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 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 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 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 为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 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 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 的至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 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 产也得归还给你,明天就请……」 「大嫂,快过年了,别让管事们忙了。」祝和畅摆摆手,好像要把什么麻烦事扔出 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请家人备好香烛素果,我要过去祭拜爹娘的坟…… 呃,顺便看看哥哥,给他烧个香。」 「好。」大嫂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脸。「你就留下来过年吧,你难得回来,咱 一家人十来年没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畅瞧着祝刚期盼的眼神,点头道:「我当叔叔的是没什么本事啦, 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刚儿谈谈这几年赶货的心得,让你增点见闻,三言两语说不完,这可 需要几天的时间呢。」 「谢谢叔叔,今年过年可热闹了。」祝刚喜不自胜。 大嫂也露出宽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顿你们了。二弟你的房间还在, 我另外帮这位姑娘准备一间……」 「这位姑娘?!」祝和畅扬起剑眉,吼声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脸, 指向穿着男装的悦眉,抖着颤音道:「她她她……她、你们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刚少年老成,笑咪咪地道:「她是我的婶婶吗?」 「不是!」祝和畅用力吐出两个字,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 「二弟一点都没变啊。」大嫂过去拉悦眉的手,欢喜地看她浮上红晕的脸蛋。「姑 娘,妳叫什么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绍一下,我瞧他处处看妳眼色,紧张兮兮地 将妳带在身边,看样子是离不开妳了。」 是吗?离不开九爷的是她吧?悦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将所有的心思深深掩埋,独 留脸颊两朵淡淡的娇柔红花。 溪水清清,薄雪轻覆石块,九爷故乡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静。 祝家庄园的后山,小溪穿过,山林清幽,悦眉独自沿溪而行。 九爷好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没事,他就带她到这儿闲步,两人也不说话,就是静 静走着,偶尔听他吹嘘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这座山往后面连绵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场;当年小钲就是「死」在深山里头的小 屋,她要他带她去看,他却是摆出臭脸,死也不肯。 她轻露浅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发现里头有几株黄栌木,这是绝佳的黄色染料来 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长情况,看是否能求九爷让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带回京城调 制染料。 「妳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林子外突然传来祝和畅冷冷的声音,悦眉一回头,从林间树缝间见到九爷站在溪边, 神色极为冷漠,旁边则站着一个美艳而贵气的妇人——与其说贵气,不如说是服饰妆扮 贵气,脸上却带着一股怨气。 九爷不是带着祝刚和往来商家吃饭吗?她心脏遽然用力一抽!那是连结到九爷身上 的绳子,曾几何时,竟已拴得如此紧实了? 「钲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难道我们不能聚聚吗?」美艳妇人幽幽 地道:「想当年,我们常常到这儿玩,我说要溪边的花,你就去采来,我……」 「汪夫人。」祝和畅并不看她,只是维持礼貌地道:「妳想采花,我去喊妳的丫鬟 过来。」 「钲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以前你都唤我一声霞妹的。」 「汪夫人,妳现在已是侍郎夫人,妳我如此私下单独会面,教人见了成何体统,更 怕坏了妳的名声。」 「名声坏了就坏了,就让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声声悲切 地道:「我嫁了这个丈夫,简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 越多。他很聪明,不管到哪里赴任,只要是玩腻的女人就送回家乡,他身边永远只有一 个他最爱的新宠,绝不会有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畅大声打断她的叨絮。「妳找错对象抱怨了。」 「钲哥哥,你过去最爱听我说话唱歌了。」碧霞贴近了他身边,眨着一双描了黑线 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着他。「过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吗?非得要像个陌生人一样待我吗?」 「没错。」祝和畅仍是不加宽贷,「虽然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但如今妳是我表弟 的夫人,不同的身分,就该有不同的礼节和分际。」 「我知道了,你还恨着我,恨我当年离开你。可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爹不喜欢你, 你又没一个正当营生,我跟着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钲哥哥!别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滚出了泪珠。「你也恨我不帮祝家吧?可 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钱,表嫂拿不出来,来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烦了,还得送信到 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实在帮不上忙啊。」 「谢谢妳的关心。」祝和畅拿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转身就走。「祝家问题已经 解决,不必汪夫人费心了。」 「钲哥哥!」碧霞凄切地呼喊着,忽然拿手摸着脸庞。「是我老了,难看了,是不 是?听说你身边跟着一个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鬓!」祝和畅猛然转回头,瞪大眼睛。 「不是丫鬓,又是谁?」碧霞锲而不舍地追问,随之又拿起丝帕幽幽抹泪。「表嫂 都说了,你很喜欢她。我自知嫁过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 分,我愿意委身……」 「妳在说什么?!」祝和畅生气地吼道:「不可理喻!」 「钲哥哥,我后来才明白,你是真心喜爱我的。」碧霞也就继续不可理喻下去。「 汪舜禹只图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后,成天念书准备科考,考取了,又去追 求他的飞黄腾达,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两个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妳仔细听着。」祝和畅一再打断她的话,摆出了最冷漠、最严肃的脸孔,义正辞 严地道:「二十岁以前的祝钲,的确是喜欢过他的霞妹,但这都过去了;妳嫁了表弟, 我去了京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妳为什么还活在过去?」 「我没有活在过去。」碧霞露出凄美的笑容。「听说你回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 还有希望改变人生。」 「改变什么?妳知道我在做什么营生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祝九爷,开了一家很大的和记货行。」 「为了运货,我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两个月都是常有的事。我 问妳,妳可以再度忍受这种寂寞吗?」 「我……我……」碧霞嘴唇抖动着,说不出答案。 「我过去不长进,妳离开了我,我不怪妳,这是妳的选择,我祝福妳;可是过了十 年,妳说过得不好,想要回到我这里,汪夫人,我祝和畅明白告诉妳,妳这不是喜欢我, 妳只是不想再过那种寂寞的生活罢了。」 「钲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愿意委屈当妾了,只要你肯让我弥补当年 的过错,在家等你送货回来又算什么!」 「妳何必苦苦纠缠我?妳想改变妳的人生,尽管去想办法。可妳自个儿不转转脑筋, 只想靠我来帮妳超度升天、脱离苦海,这是不可能的。」祝和畅始终语气强硬,说到这 里,几乎变得面目狰狞了。「汪夫人,我再告知妳一句话,现在的祝和畅已经不是当年 的祝钲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满了惊吓的泪水。 「爷儿我很久没讲道理教训人了,大过年的,我不想生气。」祝和畅头也不回地拂 袖快步离去。 「钲哥哥!竟然丢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脚步,哭丧着脸道:「钲哥哥变 了?不,他以前就这样鲁莽了,呜!」 又掉了两滴泪,她弯身面向溪水,拿着丝帕拭净哭残的粉妆,仔细地拿小指抹匀唇 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脸皮,这才悻悻然离开。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过艳妆的水面,再度映上蓝天白云。 悦眉站在林子里,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 终于见到小钲所爱的妹子了。岁月是最厉害的杀手,昔日可爱的妹子竟然变得面目 全非,这种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爷啊。 她不认为九爷会吃回头草,但她害怕九爷对女人纠缠的厌恶感。 当初自己苦苦纠缠云世斌时,不就是这副可憎的嘴脸吗?人家明明就是不爱了,却 硬要对方给个说法,结果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爷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 她的任性和固执,他是不是很嫌恶她这种胡搅蛮缠的泼妇作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九爷本来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来当伙计……即使九爷 后来对她有了一点点什么感觉,是否也因为深刻了解到她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 存疙瘩,对她若即若离…… 她在患得患失什么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将来,她一定会欢欢喜喜恭喜九爷娶 上一个最好的九奶奶…… 心头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为她打理的过年 新衫裙,坐到了黄栌木下。 倚着树干,她轻轻枢着树皮,枢着枢着,想着想着,手酸了,思绪也累了,树干流 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泪痕。 魂游太虚,总是这样渺渺茫茫的,不知何处才能安身立命…… 「眉儿,眉儿,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是九爷唤醒了她,她一睁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脱下外袍将她裹了起来,嘴 巴还是照样叨念着:「天寒地冻的,这种地方也能睡?换上女装就忘了加件袄子吗?太 阳都快下山了,我到处找不到妳,幸亏爷儿我记性好,记得妳提过这里有做染料的树, 果然让我找着了。」 「九爷,和客人吃完饭了?」她心口热,眼眶也热了。 「吃完了,有人来闹场,吃到反胃。算了,不说了。」 她让他扶了起来,习惯地拢紧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温暖里,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 冲动,抬头便直直凝望那双也正凝视她的眼眸。 「九爷,我能抱抱你吗?」她的声音好轻,似乎就要飘走了。 「抱……」祝和畅一时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却是不再犹豫,伸手就将她 拥进了怀抱,双臂收紧,轻抚她湿冷的头发道:「很冷吧?我再请大嫂帮妳找一件更厚 的袄子,还要一顶毡帽。」 悦眉没有回应,只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环抱他伟岸的身体,嘴角噙 着一抹极轻淡、极满足的微笑,再将逗留在眼眶的泪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风和畅,这是她这辈子最温暖的新年。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