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啊呜呜……」祝福躺在草地上,唉唉惨叫。 伙计们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他,却是不敢说话。出门这两天,九爷火气忒大,说过的 话总共只有三句十二个字,那就是停下来休息时,喊着同样的「祝福过来」,然后可怜 的祝福就变成他练习拳脚的对象了。 「哎唷,我筋骨都扭了,哪位大哥行行好,帮我烧水泡茶啊。」 「早就在烧了。」小李子指着火上的铁锅,大家兄弟嘛,患难相助是一定要的啦。 「唉,大姐没来,好像什么事都不对劲。」阿阳望着一团苍白的面疙瘩,还没吃就 反冑了。「以前没有大姐,也是这样过来的呀。」 「是咱九爷古古怪怪的。」王五偷觑一眼,九爷还站在树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他忙小声地问道:「喂,祝福,他跟大姐吵架了吗?」 「我不能说。」祝福将两手掩住嘴巴,哭丧着脸道:「九爷会剥了我的皮,刮了肉 丢给狼吃啊。」这是九爷行前再三的警告。呜!他可是还想留这条小命去娶大妞啊。 「铁定吵架了。」老高也摇头叹气道:「我本来还说,虎子成亲后,接下来就该九 爷和大姐了……咦!这是什么茶?」 老高一说,众人纷纷望向锅子里滚沸的灰黑色茶水。 「是我们平常喝的乌龙啊。」小李子瞧大家一副「你糟了」的脸色,急道:「一碗 一碗泡茶麻烦,我干脆将茶叶扔下去煮了。」 「乌龙茶怎会这种颜色?」老高拿勺子舀出茶叶,看了半晌。「哎呀,你拿烧汤的 铁锅煮茶了?泡茶要用铜壶啊。祝福,你没带出来?」 「完了!」在未来岳父面前大大丢脸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急得拍脑袋,揪头 发。「本来是大姐在准备的,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害我睡迟了,出门也没留心……」 「啥?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大家的注意力皆集中在这句话。 「嘘,九爷来了。」有人出声警告。 林子一片静寂,正午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大地,祝和畅走到火边,低头注视那一锅灰 黑的茶水。 他就这样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就在大家以为他已达到老僧入定的最高境界时,他 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灰白色的巾子,捏了一角,将剩余部分全部浸入茶水里。 漂了漂,再拿出来,巾子已染上了灰灰的色泽。 他瞧着滴水的巾子,突然揉成了一团,湿淋淋地塞回口袋。 「我要回去京城一趟。老高,这趟货交给你了。」 话才交代完毕,高大的身形已经跨上马匹,扬长而去。 「不行啊……」众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九爷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九爷不在,祝福说话也大声了,他用力一拍掌,眼睛发亮,「难怪 大姐老在煮茶,原来铁锅煮出来的茶水是黑灰色的,而咱九爷就爱这种灰灰的调调啊, 嘿嘿!」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很快就要有九奶奶了。」祝福坐回草地上,往自己肩头敲了敲,笑嘻嘻地道 :「哎唷,给九爷摔疼了,谁来帮我推拿,我就说了呗。」 4YT4YT4YT 她为他染色! 祝和畅心情激荡,快马驰骋,急欲回京见她一面。 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看她晒着喝过的茶叶,甚至在睡了她之前,她已经用铁锅在煮 茶叶了。对了,他也看过她拿白布浸入黑乌乌的染盆里……原以为以茶叶染布,染出来 的就是茶色,没想到是他最喜欢的灰色。 她到底什么时候对自己用上了心?他不知道。她可以大大方方为祝福或其他伙计女 眷染色,然而为他染色时,却是偷偷摸摸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是否也像 是她的情意,暗暗蓄积在心底?若非让他「酒后乱性」给揭了出来,还不知道她要藏到 什么时候呢。 染色只是其中一桩小事,他的心因着她深藏不露的女儿情思而大受撼动。或许还要 更早些,在老家的溪边、在开封的小山头,甚至在每回出门为他递上的面疙瘩和茶汤时, 她已有了心。 糊涂的祝九爷啊!他竟然以为她是将身子给了他之后,才不得不「爱」他——不可 能的!凭她那个硬脾气,若非喜欢着他,他敢这样上下其手非礼她,她早就将他踢得生 不出儿子来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畅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儿在家等你,眉儿不会走,更不会变心。」 她在等着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紧紧拥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儿!眉儿!」冲进宅子大门,他大叫找人。 「咦!九爷,你怎么回来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阶,愁眉苦脸地拄着下巴,乍见他 归来,出现了惊讶神色,随即又继续愁眉苦脸,不理他了。 「叔儿,眉儿呢?」 「呜,那个眉儿眼儿跟你婶儿走了。」 「什么?!」他骇然地抓起叔儿的手,心头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骤降霜雪,冻得 他猛打颤。 「我正愁着中午该炒什么菜呢,一个人怪难烧饭的。」叔儿拿开他的手,终于咧嘴 笑道:「你回来正好,我来弄锅红烧鱼头。」 「她去哪里了?!」难道旧事重演,他注定这辈子得不到真爱? 「去哪里?」祝添搔着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你就眼睁睁看她走了?!」祝和畅几欲疯狂,急得眼 眶酸热,全身冒汗,一径地猛摇叔儿,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气得离家 出走了?她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对了,会不会到开封找她娘了?」 「九爷,我一把老骨头都被你摇散了。」祝添赶紧推开他。「我得去阿阳他家问, 才知道她们去哪里呀。」 「她在阿阳他家?」 「不是。阿阳他老婆的姊姊来京城,见了悦眉的染工,说是他们乡下也种有蓝草, 请她去教村里的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别的染布手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你 婶儿也跟着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阳他家!」 「咦!不吃饭了?那我还是让那条鱼多活几天吧。」 真是的,来去一阵风,一转眼就不见人影。祝添又开始苦恼中午的菜色,随即用力 拍手,眉开眼笑。「这宅子快办喜事了,我就随便煮个面疙瘩,多留点时间来整理花草、 打扫屋子吧。」 4YT4YT4YT 午后,林间幽静,凉风清爽,悦眉坐在树下,瞇起眼睛,望向前头长得茂盛繁密的 蓝草,炎炎日光照耀下,蓝草正闪动着亮丽的绿色光芒。 村子的蓝草栽种不多,不足以成立一间染坊另谋生计,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 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儿,已是绰绰有余。 来到村子两天,她尽心教了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各种染色方式,让原本只懂得漂染单 一蓝色的她们惊喜不已,照着她教的各种扎、缝、糊、夹、绞,变化花样,同时也学会 了套染其它颜色,让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顿时添上无数美丽的色彩。瞧,那边几户人家屋 前晒着几块花花绿绿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着淡淡微笑,摊开手里抱着的衣布,低头密密缝了起来。 吃过午饭后,村中妇女怕她累着了,好心要她睡个午觉,晚点再去看她们新做出来 的成品,但她舍不得这个温煦的午后,温温的感觉,好似他胸膛的热气…… 「耿姐姐,妳在缝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边,甜甜地问着: 「小圆儿啊。」那是阿阳嫂大姊婆家的六岁小侄女,一张圆圆的脸蛋,让她忍不住 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脸,笑道:「嗯,我在缝衣裳。」 「耿姐姐,妳好厉害,会染布,还会缝衣服耶。」 「小圆儿再大一点也会呀。」 「我现在就会了。」小圆儿眨眨大眼,带着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条小小巾子。「昨晚 我娘煮了黑豆,染了帘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悦眉摊开染成浅紫色的巾子,上头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圆,她惊喜 地笑道:「好漂亮,小圆儿会扎染了,这是妳自己扎的?」 「是啊。」小圆儿颇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们,我也在旁边听喔。以后小圆儿 要帮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攒钱买糖吃。」 「好乖的小圆儿,耿姐姐还会再教妳们更多的功夫,妳娘她们做出来的东西很有农 村风味,将来拿去京城卖,就可以给小圆儿买糖吃了。」 「耿姐姐,妳教我们很辛苦,我大伯母给妳钱,妳为什么不拿呀?妳不喜欢吃糖吗?」 「我看大家学了手艺很开心,我看了也欢喜,这种欢喜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她见 小娃儿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个小脑袋,笑着换个简单的说法,「这就像吃了糖一样, 甜滋滋的。还有,小圆儿,糖不能吃太多,牙齿会让牙虫给吃了喔。」 小圆儿赶紧闭了嘴。她才掉了一颗牙,娘说会再长出来,但万一她再一直吃糖,牙 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样,扁着一张嘴巴,只能吃稀饭,不能啃果子了? 胡乱想了一会儿,小娃儿毕竟不会烦恼,东张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问起问题了。 「这衣服灰灰的颜色是耿姐姐染的吗?」 「嗯。」悦眉笑着缝上一针。 「衣服上头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吗?」小圆儿兴奋地道:「啊!我知道了, 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会丢掉衣服了。」 「这不是名字,这是一篇文章。」 「什么是文章啊?」 悦眉也说不上来,她该如何向一个六岁女娃解释兰亭集序? 她低头抚摸怀里的新棉袍。她买了新布,用铁锅反复煮了茶叶,煮成深浓的铁灰色, 再和上些许蓝靛和明矾,让这个底色不致太过黯沉,而是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深灰色;至 于她一个字一个字临摹印染的兰亭集序全文,用的则是靛青色,两色相合,字迹看起来 就像是布面上的纹饰,既不突兀,又能稍稍为暗色调的衣袍带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 显稳重又不失朝气。 不知道九爷会喜欢吗? 「耿姐姐,妳在笑什么?」小圆儿睁着圆圆眼睛问道。 「喔,姐姐跟妳说,这衣服上的文章是说呀,有一天,天气很好,就像现在一样, 感觉很舒服,有一群人来到了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边喝酒,呃……小圆儿, 姐姐瞧瞧。」 悦眉找着衣服上的字迹,试着去解释。她书读不多,其实也无法说出通篇的意思, 但她读了又读,也读得出其中文词优美,有描景、感怀、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 的,还是惠风和畅这四个字。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悦眉竟然念起长长的文章来了,小圆儿很努力地听着,越听,眼皮越重,长长的睫 毛都快合起来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么。」悦眉搂过了小圆儿,让小小头颅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将 缝制中的衣袍挪了挪,盖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圆儿,靠着姐姐睡,姐姐缝衣服 了。」 「唔。」 暖风轻摇枝叶,像是一把蒲扇轻轻搧着。小圆儿沉沉入睡,悦眉低着头,嘴角再度 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专注,眸光柔和,手指灵巧地穿梭移动着,一针一线,将衣衫密 密缝牢。 祝和畅看得痴了。 此情此景,安详宁静,美好纯然,好似一个年轻的母亲,哄着女儿入睡后,怀着期 盼的心情,静静地为丈夫缝制衣服,等着远行的丈夫归来。 当丈夫不在时,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也许是照料儿女、操持家务,也许是街坊 邻居借块盐巴、守望相助;然而,当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后,在她独处安静的时刻, 她的心立即系上了远方的他,在针线里、在她的瞳眸里、在她的微笑里,也在彼此的梦 里。 她不会跑掉,更不会变心,她爱着他、信赖着他,一心一意守着他,守着他们的家, 为他生养儿女,与他终老…… 他怎会失去她呀! 暖风融融,树影婆娑,祝和畅喉头酸哽,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惧,十余年来飘飘荡荡的心也安定了 下来,紧紧地依附着她的心。 只需相信,无需惧怕。当她早已爱上他时,自己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爱上了她?像是 颜色的浸润,缓缓地,慢慢地,一层又一层地染了进来,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只有一个 颜色,那就叫做眉儿。 但,因着迟疑和畏惧,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认这份真爱,既想好好爱她, 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体占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确认他的拥有;所以他像一头疯狂的 野兽,不断地渴求与她的亲密结合,他以为这样,她就永永远远属于他,再也不会跑掉 了。 然而,若无真爱,任凭再华丽的山盟海誓、再多的床上肉欲交媾,甚至是白纸黑字 条文分明的契约,他又岂能真正长久拥有? 此时此刻,他不再怕了,更无怀疑;他就在她的心里,随时,随地,等着他,想着 他,爱着他…… 眼里低头缝衣的她渐渐融在水光里,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爷,你不是来找悦眉,站在这里作啥啊?」祝婶跑了过来,好奇地看他一眼, 又见到酣睡的小小人儿,立刻叫道:「哎呀!悦眉,小圆儿果然来找妳了,她娘找不到 她呢。」 「她睡着了。」悦眉小小声地说话,突然见到祝和畅,她脸蛋微红,眼神却是一黯, 忙又低下了头。 「我抱她回去。」祝婶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来相会,她们老的小的就别碍 事啦。她笑咪咪地走出两步,突然发现九爷好像哪边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爷, 你在哭?」 「爷儿我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什么好哭的!」祝和畅用力抹着红红的眼眶,粗声粗 气地道:「这里风大,沙子跑进眼里了。」 「风大吗?」祝婶困惑地望着动也不动的树叶,抱着小圆儿走了。 「九爷扎了眼睛?」悦眉想要爬起身子,却因久坐脚麻,一时站不起来,不好意思 地笑道:「我脚麻,你等等……」 祝和畅走到树下,蹲跪在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头,静静地看她。 「我来瞧瞧。」悦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视他过度安静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 皮,左边瞧瞧,右边看看,笑道:「嗯,好像没有小沙子,我还是吹吹气吧……」 她尚未吹气,男人的热气就掩了过来,以吻攫走她的气息。 她浑身一热,以为他又要疯狂地掠夺她,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不觉紧紧抿住唇瓣, 等待他的开启和侵入。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落下,他只是蜻蜓点水似地印吻她的唇瓣,轻柔吸吮着,细 细体会着唇瓣交迭的甜蜜和柔软,再吻上她的脸颊,似飞花,如丝雨,轻轻飘落,绵密 地洒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再如暖风轻扫,回到了她的唇瓣,以舌一遍遍地描绘 她的唇形,柔情地分开她放松了的芳唇,寻索到了她等待已久的丁香小舌,密密交缠, 柔柔舔舐,同时他温热的手掌亦是抚上她的头颈,指尖触着她的脸蛋,揉过了耳垂,顺 着她的曲线而下,缓缓来到了她的胸前,完全包覆住她的浑圆,揉捏着,抚压着,力道 虽轻,却令她已然摊软的身子轻轻地颤动了。 好温柔啊!她好像飞到了软绵绵的白云堆里,什么也不用去想,那里有着他无尽的 温柔,她只需投进他的怀抱,自然就会拥有他的爱…… 这是爱?!她心头一颤,无法置信,与他缠绵的唇舌顿时停住,彷佛是想为自己找 个理由,说明九爷只是换个吻她的方式罢了;随即感觉他舌尖又挑动着她的,仍是那么 的温柔,那么的轻怜蜜爱,好似翩翩彩蝶,迎着和风,引导着她去采集最甜美的花蜜。 她心醉了,不再去想,全心全意回吻他。 大树投下绿荫,池塘闪动金光,前头农舍挂着新染的淡紫门帘,田野径陌间摇动着 红花绿叶,夏日的午后,有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还有两颗烫热火红的心。 浓情似酒,天光云影飘飞而过,在彼此唇舌的眷恋和不舍里,结束了这个好长、好 美的亲吻。 他捧起了她的脸蛋,深邃的瞳眸仍是静静地看着她,再低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珍 而重之地往她唇瓣印上一吻。 「我该走了。」 来了就要走?她顿感心慌,明明是不愿他来的,可他就这么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吻, 她竟然不想他走了。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她垂下睫毛,低声问着。 「眉儿啊。」 他怜叹一声,拿手拨弄她额前的头发,一根根帮她拢到耳后,又拿指头轻轻抚摸她 的脸颊,目不转睛地凝望她酡红的脸蛋。 「九……九爷,你怎么这样看我?」她仍垂着眼,不安地问着。 「眉儿,我一直很粗鲁对待妳,是不是?」 「啊!」她心头一酸,眼眶就红了。他问得那么温柔,这教她怎么回答呀。 他的狂野的确让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也好喜欢,她很难想象自己怎能包容他的强壮, 更无法形容他给予她的前所未有的欢愉;而且,粗鲁归粗鲁,他还是很体贴,一弄疼了 她就紧张,忙乱地哄她…… 想着想着,她既羞涩,又觉委屈,被吻得红滟滟的小嘴嘟了起来。 「你看,这里给你弄得都瘀青了。」她卷起了袖子,指着手臂给他看。「还有这里, 你咬我,这边也红红的……这个……」 是吻痕啊!她全身火热,立刻放下袖子,又低下了头。 「妳身上还有很多红红的吧。」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咬着她的耳朵,语气柔和而暧 昧。「我肩头也被妳咬出好几个牙齿印,害我不敢在兄弟们面前冲澡、换衣服。」 「讨厌!」羞死人了,她推开他。 「这是做给我的衣服?」他又挨近了她,抚着她膝上的衣布。 还是让他发现了,她忙将尚未缝好的衣服兜拢好,收在怀里,不想让他看得太过清 楚。 「为什么特别选了兰亭集序?」他早就看清楚了。 「因为……」她红着脸,再将印有字迹的布面折了又折,但嘴里已经说出来:「呃, 这里头有九爷的名字。」 「眉儿,妳爱我。」 他在问她话吗?他惊讶地望向他,心头好热,眼眶又泛红了。 无需再问,她已然明白,他特意赶回来寻她,不为别的,就是再次印证这件事实; 然而,他又不像以往急躁地想要占有她的身体,反而是温柔地吻她,还说就要走了,难 道…… 当他仍恋着她,又能适度放开她时,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能够全然信任着这份爱?即 使分隔两地,或是一时半刻不见,他也能相信她是爱着他的,毋需肉体紧密羁绊,她就 是永永远远地爱他,至死不渝? 他懂了吗?她痴痴地凝望他,在他那双浮现泪光的眼眸里,头一回看到一种极深极 深、难以言喻的疼惜柔情,她知道,他懂了。 小钲爬了十来年,今天才真正爬过情爱这座高山啊。 「是的,我爱九爷。」她泪水款款滑下,再一次表白。 「眉儿,对不起,让妳受苦了。」他疼怜地为她拭泪。 「不,九爷,我好高兴,你能懂我的心意,我真的好高兴……」她喜极而泣,那些 身心上的小小苦楚都不算什么了。 「眉儿,不要再委屈自己配合我。」他目光须臾不离,郑重地道:「既然妳是我的 妻子,只有妳最能了解我了。我对妳粗鲁,妳要说;我不讲道理,妳要骂;有事情也要 说清楚,不要闷着,好不好?」 「好。」她用力点头,含笑带泪地问道:「可你怎么懂的呀?刚才见到你来,我以 为你又要『抓』我回去,要绑我在你身边呢。」 「说得我好像是坏人似。」哗啦啦,他撑了好久的温柔立刻垮掉,抬眉、瞪眼、喷 气。 九爷还是九爷啊,悦眉拿指头去扯起他的嘴角,笑道:「我再过三、五天就回去了, 我想你这回出门半个月,我过来这里几天,也不会让你担心的,谁知道你就跑来了。」 「妳这回是故意不跟我出门的?」 「嗯。那天我们吵架,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子比较好,冷静一下,不然你老爱生 气嫉妒,脑袋瓜都不知摆哪儿去了。」 「考验我?」他又哼了一声。 「这不就考出来了?」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掉了泪。「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 好想念九爷,你刚出门,我就去抱你的被子……」 「傻眉儿啊!」他大手张开,拥她入怀,让她抱个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这辈子是疼定她了。伸手拍哄着她,本想再说几句安慰的 话,可是扮温柔他不在行,摆爷儿的威风却是最拿手了。 「以后妳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依妳。当然啦,能跟着我出门是最好的了,不 过最重要的是,只要在爷儿我身边,妳就得好好服侍我。」 「是的,九爷。」她笑意盈盈。 「别老九爷九爷了,都是妳丈夫了,叫我的名字。」 「喔……」她眨了眨睫毛,清灵的眸子转呀转的,开始背起书来了,「永和九年, 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嗯?」他的眉毛抬得老高。 「好了好了。」她一笑,赶紧进入正题,再背下去,他的眼珠子就瞪出来了。「是 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和畅,和畅。」她生涩地念出他的名字,语声娇羞, 满脸红晕,但仍是好奇地追问道:「为什么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的名字杀伐气太重,硬梆梆的,敲得我头都痛了。」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如实道来:「那时我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书本翻了翻,觉得和畅这两字不错, 平和畅快,就这样叫下来了。」 「嗯。」她能了解他由战场上用的钲,转为平和畅快的心路历程。她细细摩挲着他 厚实的手掌,又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要叫九爷。」 「妳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你不是说夫妻有事要说清楚吗?」 作茧自缚!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就是没办法恼她,但为了避免她再问下去,嘿!这 还不简单,唯一的方法就是堵住她的嘴喽。 又是一个天长地久的缠绵热吻,云朵飘过山头,树影逐渐拉长,日头也爬到西边山 上了。 「眉儿,我该走了。」祝和畅将最后一吻印上她的额头,不舍地抚摸她柔嫩的脸蛋, 解释道:「这趟行程还要跟那边的新商家打契约,我一定得亲自出面谈事,不然就失去 和记的信誉了。」 「快回去,赶路要小心。」悦眉随他站起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全然明白他对货行的用心,因着小钲过去莫名其妙失去一批货,所以他以主人之 心,尽心尽力保护每一趟运送的货物,绝无闪失。 「路上忙累,肚子一定要填饱,别再拿祝福练拳了。」她捏捏他的大掌,终于放了 开来,朝他嫣然一笑。「我在家等你回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为她的光采而心动神驰,更因着她的等待承诺而深深悸动。 「眉儿,我、我爱、爱……咳咳!咳!咳咳咳!」 喝!这种肉麻到脱皮的话,教他怎么说得出来!他犯不着感动到语无伦次吧,他可 是堂堂男儿、雄壮威武、昂藏之躯的祝九爷耶! 「怎么了,说话也会岔了气?」她拍拍他的背。 「没事,咳咳,我走了。」 「我帮你说。」她笑容亮丽,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和畅,你爱我!」 他回过头,眸光闪动,深深地凝望她,喉结滚了滚,口水吞了吞,看样子是在忍耐 着不冲回来抱她,随之大叫一声,揪着头发跑掉了。 她的九爷啊!悦眉捡起了还在缝制的衣袍,紧紧抱在怀里,目光注视他离去的方向, 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从今以后,她和他共享一片蓝天。 4YT4YT4YT 十年后。 明晃晃的日光投射进祝府院子,花丛里,各色花儿争奇斗艳,开着比天上彩虹更多 颜色的花朵;微风吹来,彩花绿叶,轻快地摇摆着,几幅彩布挂在竹竿上,迎风飘荡, 一群穿着浅紫、粉蓝、豆绿、水红、沉香、秋黄、芦白各种颜色的妇女站在旁边,摸着 布片品头论足,十几个小娃娃则在院子里奔跑嬉戏,一个个就像滚圆的彩色小球,红的, 黄的、青的、紫的、橙的、绿的……这边跑过来,那边追过去,笑声震天,开心玩耍, 令人看了眼花撩乱。 祝和畅一踏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目不暇给的活泼画面。 哪来这么多小孩?仔细一看,原来里头有自己三个待在家的儿女,还有祝福的三个, 其他十个是伙计们的小孩。 「哇,回家真好啊。」祝福望着院子,露出满足的笑容。 「娘!爷爷!奶奶!妞婶婶!各位大婶,各位婆婆,我们回来了!」祝和畅身边一 个小男孩扯开喉咙,主动报告。 「爹!大哥!」这边跑过来的是祝和畅的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地扯住爹爹的袍襬, 仰起小脸喊个不停。 「爹!」那边跑来的是祝福的孩子们,也是绕着爹爹欢喜大叫。 「啊,九爷回来了。」伙计女眷们看到主人回来,面露喜色,一个个扯了自家的孩 子。「快,快!你爹也回家了,咱们快回家。九爷,大姐,我们走了。」 「明天再来玩喔。」悦眉微笑送大家出门。 「我去跟爹娘说。他们从昨天就盼着九爷和祝福回来呢。」大妞脸上洋溢光采,朝 祝福一笑,再往后头跑去。 「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祝和畅蹲下身,一次将三个年幼的孩儿抱个满怀,揉 揉他们的头发,笑道:「有没有乖乖听娘和爷爷奶奶的话?」 「有!」三个孩儿用力点头。 「小九,这回跟爹出门,有没有学到东西?」悦眉拿了巾子,疼惜地为九岁的长子 拂去脸上的灰尘。 「有!我学了好多、看了好多喔。」小九一提到送货,一双孩子气的眼眸就发亮了, 小脸出现超乎年龄的成熟。 「嗯,学到了什么,跟娘说说。」 「眉儿!」祝和畅的声音明显地流露不满,妻子竟然忽视他了。 「娘,妳瞧,爹又帮妳找了一篮子的染材呢。」小九哪不知道父亲大人的不悦,忙 指了指身后的一个篮子。 孺子可教也。祝和畅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将篮子提了过来。 「哇,有槴子果、槐花,茜草也找得到?」悦眉翻看着里头的东西,神色欢喜,抬 头凝视丈夫,开心地道:「和畅,谢谢你。」 「嗯……咳咳。」祝和畅一手一个抱起小十一和小十二,还是僵着一张脸,淡淡地 道:「路上随便看到,就捡回来了。」 「嘻嘻!」祝福也是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幼子,笑逐颜开地道:「大姐我跟妳说喔, 有一天咱兄弟们在休息,忽然听到头上树叶沙沙响,原来九爷爬到槐树上,抱着树枝, 正一朵一朵为妳采花呢。」 「祝福!」祝和畅恼得大吼一声。 「娘,还有呢。」小九也笑咪咪地道:「有一晚叔叔伯伯在喝茶聊天,爹又不见了, 找了找,原来他在挖土取根,还教我认得茜草的模样,以后我就可以帮娘找染材了。」 「祝惠风!」 感觉父亲大人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小九忙道:「不,我帮弟弟妹妹婶婶婆婆找就好 了,娘的份儿只能让爹来找。」 「和畅,瞧你。」悦眉摇头笑道:「成天摆那个脸色,小九年纪这么小,也学会察 言观色说话了。」 「算他遗传到我的聪明。」祝和畅还是绷着脸孔。「他想继承我的货行,还得认真 点。」 「爹,笑笑。」小十一小十二左右开弓,在他大脸上用力啵一个亲吻。 「小十也要亲爹爹啦!」小十扯着爹的袍子,着急地跳上跳下。 「来,娘抱抱。」悦眉抱起小十,让小女娃凑上小嘴用力亲着。 「嘻!亲亲!」三个孩子笑嘻嘻地亲成一团,将他们的爹涂了满脸的口水,让那张 大脸再也板不起来。 祝福这边也不遑多让,手上抱着两个小的,干脆也让老大爬上脖子,再望向站在地 上的小九笑道:「小九,咱祝家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最懂事,不会黏着爹娘了,再过两、 三年,货行就可以交给你,你爹和福叔叔我就要退下来休息了。」 「不行啦,你们不能虐待儿童啦。」小九睁大眼睛,大声抗议。 哇!这群大人好过分,这叫什么?爹有教他读书写字,说到想要一棵稻苗快快长高, 于是每天去拔一拔,拔到最后,稻苗就枯死了……对了,揠苗助长! 呜,他小小年纪就要担起重任,好狠心的爹啊。他身子太小,爹都还不允许他学习 驾马车,甚至徒步过河时,还得靠爹抱他过去呢。哇!他不行啦,他只要跟在爹身边当 小厮就好了啦。 嗟!他才九岁耶。 「小九,娘会跟你出门。」悦眉朝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要学的东西很多,可能要 等到你十七、八岁,这才能学会你爹所有的本事。」 「哈!」小九重绽喜色。 「你爹真的很厉害。」悦眉望向丈夫,轻轻扯着她为他染就的灰蓝衫袖。「所以小 九还得花个将近十年的功夫,才能完全学会呢。」 「当然了,爹最厉害了。」小九猛点头。 嘻!他还可以过上十年的快乐童年呀。因为只要娘出门,爹一定会黏着娘,形影不 离,就像每回爹在家,娘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说话,有时娘在忙,他就坐在旁边 喝茶,任弟弟妹妹在他身上乱爬,眼睛就瞧着娘,然后就呆呆地笑了。 想到爹那个呆样,他也呆呆地笑了。嗯,他当然也要学会爹如此神神秘秘、痴痴盯 着娘的本事了。 还有呢,每天他们四个兄弟姊妹一定会在爹娘床上玩耍,扯了他们的大红棉被玩捉 迷藏,摔着彩绣鸳鸯枕头打仗,往往玩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可为什么隔天起床, 他一定会睡在自己的房间呢?又为什么爹娘可以抱在一起睡,他们当小孩的就得自己睡 呀? 想不透,想不透。货行的叔叔伯伯常常夸他聪明,但爹娘教他,做人要谦虚,所以 不让叔叔伯伯喊他小九爷,要他们喊他的小名小九就好,直等到他有能力掌管货行的那 一天,他才可以真正称做一个爷儿。 爷儿!嘿!他又呆呆地笑了。他一定会努力的,等到那一天,他也要学爹说话的口 吻,骄傲地大声道:爷儿我会送货了! 「妳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呆头呆脑的。」祝和畅用脚踢了踢一脸痴呆的小九脚跟。 「眉儿,妳这两天做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小九年纪小,这回出远门累坏了。还有,帮他 缝一双保暖的厚靴子。」 「好的。」悦眉疼爱地摸摸小九的头。 「爹,我也要跟大哥一样出门!」小十小十一小十二扯着爹爹。 「好好好,等你们长大了,大家都可以出门。」 「爹,我也要跟九爷伯伯送货。」祝福那边的红儿青儿黄儿也在吵。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头痛不已。哎!要将孩子们一个个教到会谈生意、顺利走完一 趟货,他们还得熬多少年才能休息呀。 「我们家的院子真热闹啊。」祝婶望着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露出欣慰的笑容。「老 伴,今晚就看你的功夫了。」 「嘿,我可切切洗洗了一整天呢。」祝添喜孜孜地大声唤道:「九爷、悦眉、祝福、 大妞、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红儿、青儿、黄儿,吃饭啦!」 「爷爷,奶奶,来了!」 咚咚咚,孩子们像树上掉果子似地,纷纷从爹娘身上跳下来,一个个笑呵呵地奔了 过去。爷爷作的菜最好吃了,他们从小就不用娘来喂,都能扒光饭碗呢。 「我去帮爹娘摆碗筷。」大妞跟在后面,笑着进屋。 「我也去。」祝福紧紧抓着她的手,趁空在她脸蛋香了一个。 「啊!」小九瞧见福叔叔的举动,本能地回头看爹娘。 哇!又来了!不要以为天色有点暗下来,他就看不到啊。 不看不看,还是不要看了。小九赶紧捂着眼睛,转过了头,加快脚步跑进门里。呜, 儿童不宜啊,以前好几次撞见爹娘亲嘴,不是让爷爷奶奶赶快掩住了眼睛,就是让爹给 拎出了房门,所以他知道绝对绝对不能看,而且爷爷奶奶说看了眼睛会长针眼,那可是 很疼的呢。 暮色里,彩霞满天,高大的灰蓝身影拥着鹅黄的纤细身子,两个颜色融和在浓浓的 红彩里,几乎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彷佛这世间的一切尽皆融入这一片红红火火里了。 屋内点起油灯,孩子们的惊喜欢笑声传了出来,浓情缱绻的夫妻也恋恋不舍地吻了 吻彼此的唇瓣,深深对望,这才手拉手进了屋。 月儿高高挂,各色花儿仍像白天一样盛情开放,迭着明黄的淡柔月光,更衬出花朵 的娇柔颜色,,彩色布巾在夜风中轻轻晃摇着,如梦似幻;窗纸剪影出一个个活泼的孩 童身影,生动地跳着、笑着、跑着、闹着。 即使入夜了,这个院子还是一样多彩多姿呢。 九爷前传 九爷之所以成为九爷,事出必有因。 二十岁那年,一觉醒来,他竟然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祝添,你在做什么?!」他狂怒大吼,猛烈扯动手脚。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含着两泡眼泪,不断地赔罪。「呜,你力气大, 说去撞墙,墙就被你撞倒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你。为了不再花钱砌墙,我只好这样子做 了。」 「我撞墙?」 他记起来了,在撞墙昏倒之前,他指天骂地、愤世嫉俗,怨恨祝添不该将他救了回 来,害他回到这个冷冰冰的残酷世界,又得去承受那些他不愿意再去承受的事实,不如 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速速解脱吧。 他了无生意,一心求死。在撞墙之前,他还摔破碗,企图割腕,结果摔到祝添家中 没碗可吃饭,他也没割成;他试着上吊,不是腰带断了,就是树枝断了打到头,还被鸟 儿洒了一泡臭屎;他又想吃土胀死自己,却是吃到了蚯蚓,连挖带呕,将肠胃吐得干干 净净;想跳水,溪太浅;想跳崖,伤重未愈,爬不上山;就连要撞壁自杀,也会将墙给 撞倒了?! 天啊!世人皆弃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死不掉啊?!阎罗王又 为什么不收他呀! 「二少爷,我那口子去帮你抓药,还没回来。」祝添面带忧色,突然跪了下来,朝 他磕头。「天快黑了,我得出去找她,只好先绑着二少爷,我很快就回来了。」 「放开我!」 「呜,二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不,不用十 八年,只要你想得开,立刻就是好汉啊。」 「祝添,不要啰嗦,快放了我,你还当我是主子吗!」 「二少爷,你永远是我的主子。」祝添抹着泪,将旁边愣头愣恼的小狗子拉了过来, 也要他一起跪下。「三年前,小狗子泻个不停,是你抱了他跑上好长的山路,找到大夫 救了命;两年前,我和那口子被毒蜂螫了,躺在床上发烧快死掉了,小狗子又不懂事, 是你及时发现,拖了大夫赶来救我们;一年前,小狗子看到你骑马回家,开心地要找你 玩,差点让马给踩扁,是你拉住那匹疯马,呜,却让你摔下了马……」 「够了!」再啰嗦下去,连祝家祖宗十八代都感谢下去了,他愤怒地扯动绑在床头 的双手。「既然我对你有恩,就快快放了我!」 「呜!就是有恩,我才不能放。」祝添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二少爷,你要坚 强活下去,千万别寻死呀。」 「他们一个个负了我,我活著作啥啊?!现在我干脆被你气死算了!」他拚命跺脚, 却只能徒劳地在床上抹来抹去。 「二少爷,呜呜,我宁可让你怨我,也不能见你蹧蹋性命。」 「我就不信我死不了!」他一眼瞧到小狗子跪在地上,正无聊地拿指头扯眼睛,朝 他吐舌头扮鬼脸……对了,咬舌! 没必要再跟祝添扯下去了,他闭起眼睛,张开嘴巴,就待狠狠地咬下去,突然一团 东西塞了进来,硬是将他的舌头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唔!」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祝添竟然会拿布块塞了他的嘴。 「呜呜,二少爷,对不起,咬舌头好痛的。」祝添为他盖好被子,着急地道:「我 一定得出去找我那口子了,我去去就回。小狗子,你在家陪二少爷,好好照顾他,知不 知道?」 「知道。」 「唔唔!」回来!死祝添,快给他回来啊! 反了!反了!这是什么家丁?!竟然敢这样对待主子!等他恢复了自由,第一件事 就是一拳打倒祝添,再将他家的墙全部撞倒、横梁全部吊到绷断……喝!他要是有那个 力气,该狠狠饱以老拳的是污了他财货、砸死他不成、还刺死他的两个可恶骗徒啊。 跑掉的骗徒找得到吗?失去的信任、感情、亲情又找得回来吗? 天!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啊?! 「二少爷,我们来玩。」五岁的小狗子笑嘻嘻地来到床前。 「唔!」小鬼,快放开我! 「你不能说话,好可怜喔。嘻,这里有花生米,我们来猜拳,嬴的就可以吃一颗, 好不好?」 「……」臭小鬼,本少爷没心情! 「前刀刀、石头、布!」小狗子径自出了拳,小小的拳头握成一团。「嘿,我是石 头,咦!你也出石头,那谁都不能吃花生米喔。」 「……」他气得紧握拳头,很想用力往床板捶下去。 「剪刀、石头、布!哈哈,我出布,你是石头,我赢了。」 小狗子开心地拿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 「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不好玩,你老是出石头,这样都是我嬴,你没有花 生米吃,也不吃饭,只挖虫吃,真的很可怜耶。」 小狗子皱了皱小眉头,望着小掌心里的几颗花生米,小脸凛然,下了有生以来第一 个最有义气的决定。 「二少爷,你肚子饿了,给你吃。」 小狗子拉起他的嘴皮子,将仅余的五颗花生米往他嘴里塞进去。 「一颗、两颗、三颗……咦!三后面是什么?八?」 「唔?!」他瞪大了眼,他还塞了布块,这样怎能吃? 笨小鬼!臭小鬼!糊涂小鬼!枉费他几度救了这条小狗命,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 上天是还想怎样折磨他呀?! 「再给你吃糖。」小狗子慨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不舍地看了看,还是找到缝隙 塞了进去,噘了小嘴道:「娘给我的,我藏了好久。」 天哪!他不被布块堵死,也要被小小的糖和花生米噎死了。 「二少爷,你要赶快好起来,你说要教我骑马的。」 小狗子不甘寂寞,摇了摇他的手,又爬上床,掀开棉被,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 提起他的衣襬当作缰绳,脚板踩住床板,笑呵呵地蹬着小屁股,蹦蹦跳跳,有模有样地 喝道:「驾!驾!」 好了,堂堂二少爷变成小狗子的御用马匹了,他除了瞪大眼睛外,还是只能瞪大眼 睛,双手双脚拚命扯动缚牢他的布条,却是挣脱不开。 「哈,二少爷的肚脐?」 因为小狗子拉开他的衣襬,加上他的挣扎扯乱衣衫,于是,他肚子上的小凹洞就完 完整整地呈现在一双好奇的眼睛底下了。 「唔!」看什么看?谁没有肚脐! 「奇怪?」小狗子掀开自己的衣服,低头按了按凸出一小块的圆圆肚脐,又拿指头 去挖了挖他凹下去的肚脐,不解地道:「不一样?」 「……」又有谁的肚脐一样了?你这个小娃娃的凸肚脐还要几年才会缩进去,别跟 大人比! 小狗子挖了老半天,突然跳下床,提了茶壶又爬了上来。 「二少爷肚脐黑黑的,我帮你洗干净。」小狗子一只指头堵在肚脐眼里,使力撑开, 一手就将茶水倒了下去。 「唔唔!」冷死他了!哪有人将水灌入肚脐里去的! 啊啊啊!他肚皮还有伤口耶,小鬼是存心让他伤口化脓长虫吗! 肚子好凉,这会儿风啊水啊全从肚脐眼里跑了进去,再过不了片刻,他的肚子铁定 膨风鼓胀,可以让小鬼拿来敲锣打鼓了。 可恨啊!他不能这样被小狗子玩死,会被人笑死的!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怕,立刻撑起身体,上下用力晃动,不将小狗子摇下来绝不罢 休。 「啊?呵呵!马跑了。」小狗子反而笑了,赶忙将茶壶塞进他的裤档,又提起他的 衣襬,笑嘻嘻地喊道:「驾!驾!」 啊呜!冰凉的陶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压住他的命根子,小狗子又重重地蹬了下来, 不断地推挤,他只觉得他可怜的那话儿就要榨成肉酱了。 若真让小狗子给他断子绝孙……天!他还有何脸面活下去?! 可恶!他奋力一抖,立刻就将小狗子给震了开来,小手抓不住衣服,小身子一歪, 咕咚一声,就栽下了地。 他长长地喷了一口气,肚子和胯下还凉凉的,但至少已经保住他和子子孙孙的小命 了。 奇怪,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狗子怎么没了声音? 他转头看去,就见小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刚才还活灵活现的 两只眼睛空洞洞地张着,连睫毛都不眨了。 「唔?唔唔唔?」喂,小狗子,你怎么了?不要一副痴呆样啊。 糟了!小狗子是祝添夫妻俩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才敷出来的宝贝蛋,他将他这么 一摔,莫非用力过度,将他摔死了? 「唔唔!」小狗子!快醒来呀,千万别给我死掉啊! 完了完了,万一小狗子真的死了,他千万个对不起祝添夫妻俩,他可以赔上所有的 金银财宝,却是赔不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狗子啊。 小狗子只有一个,他也是只有命一条,死了,就没了…… 「唔唔唔!唔唔唔!」小狗子!小狗子!不能死啊! 他顿时感到恐惧,拚命「大叫」,额头冒出冷汗,眼眶发热,双手猛扯布条,却是 怎样也无法起身,视线不知不觉就模糊了。 「呜哇!」躺着的小人儿突然爆出哭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张大嘴巴嚎啕大哭, 「哇呜呜,摔下马了!二少爷摔马了!」 他松了一口气,不再挣扎,就摊着身体,直直望向屋顶。 谢天谢地,还好小狗子没事,也没摔笨了头。 无数念头悠悠浮现。如果他真摔死了小狗子,他对不起祝添夫妻,那他杀死了自己, 他对不起谁呢? 奇怪了,是别人对不起他,为什么死的是自己啊?! 他一心求死,就是因为他过不下去了,所以也想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不好过。可是, 他们既然能够狠心对不起他,又怎会在意他是死是活?他若是这样死去了,他们顶多掬 一把同情的眼泪,然后又去过背弃他的生活,有没有他,他们还是一样过得很好。 呜!他死得好不值得啊。 「呜呜呜,我不骑马了。」小狗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床,站在床板上,将棉被拉得 高高的,呜呜咽咽地道:「我要睡觉。」 「……」睡吧,省得吵人。 小狗子人小力微,使劲蛮力将被子往床头扯去,一不小心又扯得太过了,整个被面 就往他头脸盖了下来。 汪汪!汪汪!门外传来群狗乱吠的声音。 「狗打架了。」小狗子不睡觉了,兴奋地跳下床,冲到窗前去。 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小狗子帮他盖被,却像蒙死人一样将他蒙住,然后跑掉不 理他了? 眼前一片黑暗,肚子和胯下湿湿凉凉的,身体又不得自由,他有些累了,不如先睡 上一觉,等祝添回来再好好跟他算帐吧。 才「闭目养神」片刻,他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不能呼吸? 老天!这床棉被又厚又重,冬天盖起来十分暖和,可是他闷在里面,却是密不透风,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 「唔唔!」臭小狗子!快回来呀,我快被你闷死了啦。 他拚命扭动身体,想要用抖落小狗子的方式抖掉棉被,可是整张厚被将他密密盖住 了,他再怎么抖,也抖不开这层厚重的天罗地网。 天哪!他还是注定被这小鬼玩死,然后让世人拿来耻笑吗?这样就算他死了,他还 有什么脸面回来投胎?! 「咦!二少爷,你又在玩骑马?」被子突然被掀开,小狗子笑嘻嘻地看他。「骑马 不好玩,狗打架好好玩喔,他们不用咬的,是屁股和屁股碰在一起耶。」 屁啦!他重重地喷气,再重重地吸气,将几欲窒息的肺部重新灌满新鲜而美好的空 气。 「二少爷,你流好多汗,我帮你擦擦。」稚气的小脸蛋露出关怀神色,左右看了看, 找不到擦汗的巾子,突然眼睛一亮。「巾子在这里。」 小指头掏呀掏,往他嘴里又拉又挖的,终于扯出了一条巾子。 「咳咳!噗!」他吐出了卡在唇齿间的花生米和糖块,用力喘气。 「哈!」小狗子惊奇地望向喷得老高的花生米。 「小狗子,放开我。」 「放什么?」 「我被绑着没看到吗?」果然是个笨小子,他扯了扯绑在手腕上的布条。「去拿刀 子还是什么可以割断的东西,快!」 「喔。」小狗子跳下床,蹬蹬地跑去找东西了。 不一会儿,他笑呵呵地跑了回来,双手抓着一支粗圆的木柄,木柄沉重的另一端则 垂在地面拖行,闪动着森森利芒。 斧头?! 「我帮二少爷砍……」小脸鼓得圆圆的,打算举起这把凶器。 「砍什么?不准动!」他惊吼道。 这一砍下去,岂不断手断脚!说不定砍错地方,他还被开肠剖肚咧。 他欲哭无泪。这里是十八层地狱吗?他到底还要再受什么苦刑啊? 呜呜,他不要死了啦,他不要再被绑在床上了,他肚子好胀,他……他要起来撒尿 啊! 「二少爷,这个好不好?」小狗子又提来一把大菜刀。 「不行,丢下,小娃娃不要拿刀。」他无力地摊在床上。 小狗子扯了扯布条,小脸满满的困扰,突然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啊!爹烧杂草, 烧了,就没了,我拿火烧,二少爷就可以爬起来了。」 「混帐,回来!小狗子,你快给我回来!」 他大吼大叫,恐怕布条还没烧烂,小鬼就将他烧死了。呜!难道老天果真顺了他求 死的心愿,非得教他死在这个小鬼的手中不可吗? 小狗子兴匆匆地爬上椅子,拿起火石,啪啪地擦着。 点不着!点不着!小娃儿不会点火的!他瞪着小鬼,一再地在心里默念:点不着! 绝对绝对点不着!五岁小鬼一定不会点火的! 啪!火石闪出火花,小狗子开心地引到蜡烛上面,火光燃起,他笑嘻嘻地伸长小手, 想拿起蜡烛。 「别拿!」他又惊叫。 来不及了,蜡泪烫热,灼痛得小狗子哀号一声,手掌立刻松开,蜡烛掉落桌面,火 花闪了闪,没有熄灭,反而慢慢沿着木桌烧了起来。 「小狗子,快跑啊!」 「呜?」小狗子还是站在椅子上,好像吓呆了。 「快跑你不会听吗?!快烧起来了,别站在那儿!」 「呜哇!」小狗子看着越烧越旺的火,放声大哭。 这下子真的完蛋了!他猛烈扯动布条,死命扭动手腕,事情紧迫,他陡生神力,啪 喀一声,床头栏杆竟让他给扯断,他右手骤得自由,连忙一抓,将那床厚重的棉被丢了 过去,正确无误地盖住火头。 哼!就不信这床能闷死他的棉被灭不了这点星星之火。 就在这时,祝添和祝婶也冲进门来,祝添赶过去,拿起棉被扑了又扑,祝婶则是慌 忙抱走宝贝儿子,不住地哄他。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确定将火扑灭,又赶过来帮他松绑,泪水喷了 出来。「呜呜!谢谢你救了小狗子……」 「二少爷,我老伴他不得已绑着你,对不起。」祝婶抱着小狗子,也是哭着道歉。 「你救了小狗子,大恩大德……」 「别跪!」他大吼一声,吼住就要跪下来拜他的夫妻俩。 他坐了起来,瞪眼看着六只哭得红红、不知所措的眼睛。 蓦地,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朝他们一家三口跪了下去,磕头道:「我不死了,我发 誓不死了,与其被小狗子玩死,丢光了脸被人耻笑到死……呜呜,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啊。」 「咦?!」 一家三口惊奇地看着又一骨碌跳起来,提了裤头夺门而出的二少爷。 从此以后,他痛定思痛,决心展开新的人生。他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正式摆脱已 经譬如昨日死的二少爷身分。也因着深深体验到惨遭「凌辱」、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 来的惊险历程,为了深刻剔励自己,珍惜生命,是以又称九爷。 (全书完)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