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终于见到那孩子了。 所老夫人望着眼前这张酷似道安的脸庞,伸出颤抖的手想抚摸他," 真是太 像了!你比你哥哥长得更像你爸爸!" 易存将脸撇开,拒绝她示好的动作。 " 存!" 殷婕低喊。 " 没关系。" 所老夫人垂下手,慈蔼的望着他说:" 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他一 面,我就很满足了。" 那天全身检查之后,医生说所老夫人身体各部分的机能都已退化,是自然老 化现象。前几年还在商场时因为有重心,加上必须维持敏锐的决策力,因此还算 矍铄;如今闲下来了,反而更显老态。医生还说,一般退休的老人经常会发生这 样的情形。 虽然他们很难接受耳聪目明的娘娘,被指成自然老化,但不可否认地,她已 经将近九十岁了。 所老夫人既然坚持不积极治疗,何不回到别墅,让她待在熟悉的地方。 所胤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不过在安顿好娘娘之后,他马上飞到大陆,延请一 位据说有延年益寿方子的中医师,这才没有撞见在殷婕强烈要求下,来到山上的 异母弟弟。 易存沉肃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表情。 殷婕知道他心结未解,拉拉他的袖子低声劝着," 难道你要让仇恨蒙蔽了眼, 直到再也无法挽回才来后悔?" 易存心头如遭一击。襁褓中的记忆已不复存,所有关于老夫人的严苛作为, 都由过世母亲的口中得知。想起郁郁而终的母亲……教他如何不恨? 但,印象中强势欺人的老夫人,跟眼前虚弱慈祥的老太太实在难以重叠。不 是狠绝的心,却做不来一笑泯恩仇的豪爽。 所老夫人幽幽一叹," 孩子,我不怪你怨我。" 她转向殷婕," 谢谢你帮我 回了最后的希望,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人,终究是不能不服老的。 她的话让他们浑身一震,殷婕扯扯易存,要他劝劝娘娘。 他阴着脸说:" 要我说什么?我又不是所家的人!" 排山倒海的悔恨袭来,所老夫人悠然叹息," 唉!都是娘娘的错,我这老古 板害你吃苦了。" 她的话启动他内心深处满满的恨意,易存直直瞪视着老夫人," 你终于也知 道自己错了?当我被人耻笑父不详的时候,你怎么不后悔?当我们母子辛苦相依 为命时,你怎么不后悔?当我母亲郁郁而终时,你怎么不后悔?直到你自己也走 到生命终点的时候,才懂得要后悔!" " 存!" 殷婕扶着脸色苍白的老夫人,斥道," 你太过分了!" 红了眼的易存却什么也听不见,咬牙说:" 我过分?你怎么不问问她过不过 分?" " 存!" 老夫人拉住殷婕的手," 别怪他,这一切确实都是我的错。" 殷婕瞪了他一眼,转向老夫人说:" 娘娘,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这么蛮不 讲理。" 老夫人孱弱的笑笑," 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很感激你了。他说得没错,是 我一手造成这个悲剧。" 她危颤颤起身,在殷婕的扶持下走到易存面前," 孩子, 你愿意让我弥补这个错误、认祖归宗吗?" 殷婕惊讶的望着老夫人,这可违逆了她奉行一生的家规呀! 易存却不知道这些,冷哼道:" 怎么?你想要有人送终,所以大发慈悲地愿 意赐姓给我了?告诉你:我、不、屑、姓、所!" 说完就转身走出去。 殷婕连忙将大受打击的老夫人扶到床上。 老夫人仍殷殷交代:" 快!快帮我劝劝那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实在不忍 心让那孩子一辈子背负着仇恨。" 殷婕连忙唤来管家照顾老夫人,旋即往外冲去,在大门口及时搁下易存。 " 易存!" 易存停住脚步,却未回头。 她走到他面前,这才从他眼里看出他的痛苦,轻叹:" 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是无情人,偏做无情事。 " 我是为了你才走这一趟的。" 他仍坚持。拒绝承认从电话里听到老夫人情 况不好时,是怎样的惊惶。 " 好吧!" 殷婕也不争辩," 既然来了,又何必故意惹她不开心呢?" 易存握紧拳头,很恨的说:" 当年她赶走我们母子时我还不懂事,无可奈何 地接受;如今她老了、后悔了才要让我认祖归宗,这算什么?我不受她摆布!" " 你真是……" 面对他的执拗,殷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娘娘也 是不得已的,身为所家大家长,她肩负承袭家规的责任,当年的作法她也一直很 后悔:" 易存抬起手," 别说了!我对她的内心挣扎不敢兴趣!" 他望着殷婕," 要 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殷婕好为难的回头," 可是娘娘……" 易存眯起眼睛,终于发现她对她的称呼," 你喊她娘娘?难道你跟所胤已经 ……" 想到昔时斩钉截铁说不会爱上所胤的话,殷婕羞红了脸,一下子不知道该如 何跟他解释感情的不由自主。 今天发生的一切远远超过他所能负荷的。从接到殷婕电话开始,他就风尘仆 仆的赶到山上来,首先,在他脑子里一直是严肃不可侵犯的老夫人,变成慈祥内 疚的长辈,接着是她毫无征兆地也恋上所胤! 一股强烈的背叛感受席卷而来,让他难以负荷! 易存无法置信的说:" 这太夸张了!你们认识才短短不到一个月!" " 不!我第一次见到胤,是在我们幼稚园毕业典礼那天,他曾经远远的看着 你毕业。" 易存根本听不进这些,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当初撵走他们母子的老夫人,说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而同窗多年的她居然也说认识所胤已经二十年了!这是什么 道理? 他慌乱的抓着她的肩头," 即使你曾经见过他的面,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 事了!你们真正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我们呢?我们同学了多少年?难道比 不上这一个月?还是你也贪恋上他的财势?" 易存心里一急,便毫无保留地将心 事全说了出来。 殷婕诧异的盯着他,她从来没发现他对她有异样的感觉! 她试图解释:" 存,你错了,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有什么话比心仪的人跟你说" 我们只是朋友" 还来得伤人?易存想也不想的 便将她拥入怀里。 " 别用这种话来伤我!我知道我没有所胤有钱有势,但我会好好待你,绝对 不会像他一样花心,你信我的对不对?" 他从来不说是以为她对他也有同样的情 嗉,没想到……" 同学们都把我们当成班对,不是吗?" 他沉痛的控诉。 殷婕僵着不知道如何反应,他此刻的慌乱是她不曾见过的。她叹气,暗骂自 己迟钝,居然认为他跟她一样对同学的起哄笑笑置之。 好乱哪!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疼,向来聪慧的思绪也发挥不了作用。该怎样才 不会伤害到他?还有娘娘的心愿要如何达成?这一团纠葛缠在她心头理不出个明 白! "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殷婕怔怔抬头,望向所胤,从他满严霜的脸上,察觉出他们不合宜的举动, 赶紧退后一步拉开跟易存的距离。 她的拒绝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全都是为了他!易存恼红了眼,瞪着他说:" 把婕还给我!" 他们两人互不相让的瞪着对方,易存心里满是怨怼,眼前这个跟他拥有一半 血液的" 兄长" ,独揽了所有荣华富贵,这他都可以不计较,可连他爱了许久的 女人都在短时间内被他抢去,教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所胤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虽然谨守娘娘当年逼他立下的誓言,不曾 跟他见面,但那并不表示他就不关心这个异母弟弟;他定期会收到关于他的简短 资料,知道他再过几个月就能拿到硕士学位。但显然资料搜集有了缺漏,譬如她。 所胤开口," 你们认识?" 声音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只在一开始时瞄过她一眼,之后就把她当隐形人似的视而不见,这样的情 况让殷婕相当不安,她窥探不出他的想法! 易存挺起胸膛,她不是梨子,他也拒绝再做孔融!" 婕跟我是同学。" 他强 调," 因为我们所长对所家很有兴趣,她为了做研究才来参加相亲的,现在研究 做完了,我来接她回去。" 凛冽的目光射向她,她的心瞬间凝结成冰! 她必须解释!殷婕走向前," 胤,事情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一开始 确实不是真心想要参加招亲,但后来--" 这句话就够了!所胤冷冷打断," 你是他的同学?" " 是的。" 殷婕从他眼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请相信我不是光为了做研究 而来的。" " 那当然!她是为了我才设法进入所家的。" 易存向前站在她身后,一双手 占有似的放在她肩膀上。 我会被你害死!殷婕怨怼的别存一眼。 现在的情况实在相当诡疑,所胤毫无表情的脸上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而她 也从来没见过易存这样疯狂的模样,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不伤害到他 们彼此。于是她选择沉默。等私底下再跟胤解释,而存那里她也该把话说明 白,别再让他存着空想。 所胤复杂的睨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不信、有伤害,还有明显的愤怒,却什 么也没说地越过他们走进别墅。 殷婕拉住经过身旁的他," 胤!我是爱你的啊!" 她有种他离她好遥远的感 觉! 所胤鄙夷的望着她拉住他的小手," 是吗?" 简短的一句话将她打入严寒的冰窖! 易存也慌了,扯开殷婕的手说:" 婕,我们走!" 她哪里肯走!今天要是不把误会解开,他们之间就完了! 殷婕拍拍易存的手说:"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 他脸 上的错愕让她不忍,但感情是不能施舍的。" 存,别让我恨你。" 易存瞪大眼睛,直到确定她说的是真的,突然仰头大笑,之后指着始终冷眼 看他的所胤说:" 真有你的!你生下来就是要抢走我一切的吗?父亲独宠你、所 家的财产我也不要、就连我喜欢的女人你都不放过!哈哈哈,你是永远的赢家, 而我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失败!" " 存!" 殷婕望了望所胤脖子上的青筋,解释着:"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今 天受到太多打击了。" 所胤却没有任何反应,冷淡的瞄了他们两人一眼之后便走进屋里了。 " 你给我站住!" 易存叫嚣着。 所胤脚步未停,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 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包括她。" 重重的难堪紧接而来的是心疼,她明白他的心里同样不好受,易存所指控的 种种不公平,都不是他主动争取的呀! 她不怪他,眼前要紧的是安抚狂乱的易存。" 存,你先到农场那住两天,等 娘娘情况好了再回去好吗?" " 你呢?" " 我留在这里。" 他的眼睛一黯,她叹气," 存,你该了解我的,很抱歉没 能早发现你的心意,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别为难我,求你。" 她何曾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他呢?易存耙耙头发," 好吧!我们都累了,等我 把问题想清楚再说。" 殷婕感激的说:" 谢谢你!" 易存意味深长的看她," 我不要你的感谢。" 她回避他的眼光," 我送你到旅馆。" 易存阑珊的挥挥手," 不用了,很近。我自己下去就行了。" 殷婕送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说:" 有事情我会打你的手机!" 回应她的是一串悠悠的叹息。 她先探望睡着的所老夫人,然后在书房里找到所胤。 所胤背对着她,身形看来好孤单。 她默默走到他身后环住他,他一僵,没有任何反应。 " 我跟存是同学,在来所家之前就知道他跟你的关系了。以人类学的观点 来看,所家的存续见证了传统家族的兴荣;以朋友的立场,我也想知道存母子 不容于所家的缘由。" 她顿了顿," 然而,这都不影响我们相爱的事实,不是吗? " 他转过身,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细致的脸庞,掀掀薄唇:" 我最痛恨背叛。我 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的手劲温柔,瞳仁里却散发出冷冽的寒芒。 想起他对莎拉阴狠残绝的那一面,殷婕不由得抖了抖身子,试图讲理:" 我 承认一开始没跟你坦白是我不对,但是如果当初坦白说了,我们还会走到这种地 步吗?" " 我亲爱的弟弟要我把你让给他呢。" 他轻描淡写的像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 的东西。 只有他自己明白,冷静只是表面,心里其实有几道力量纠葛着。 感情下得多深、被背叛时就有多痛。他想要彻底毁掉眼前这张深爱的容颜, 让她跟着他的心一并毁去!但是存沉痛的哀求却让他犹豫,不管愿不愿意,他 独享所家荣贵是事实,只要娘娘不介意,他随时都可以让出所家当家主给存, 讽刺的是…… 他要的只有她! 他们兄弟竟同时让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笑啊!他的感情! 今日的真相大白对应先前的情深……原来一切都只有他 独自演出这出荒谬好笑的肥皂剧! 心,很痛很痛;脸,越淡越冷。她胆敢如此践踏他的感情,就要付出绝对的 代价! 殷婕急切的说:" 你不会这样做,对吗?" 她从他眼里看不到肯定的答复, 哀伤的叹口气说:"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知道你不想跟存争,但是感情是不 能相让的。" 他冷凝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 你这样做不但蒙蔽了你自己的心,也糟蹋了我的感情!" 面对冥顽不灵的 他,她也疲倦了," 你自己想想吧!我累了。" 他冷眼看着她沮丧的走出书房,抿紧嘴不发一语。直到她关上厚重的门才用 力的捶一下桌面,力道之大让桌上的纸镇都弹了起来。 就在两天之前,他还以为找到此生真爱,没想到现实竟是如此不堪,他有种 深深被利用的感觉! 对失散多年的弟弟他有些歉疚,毕竟存的母亲是因为郁郁寡欢而过世的。即 使他从未想过霸占所家的家产,事实上他却身不由己地独揽了。 他一直默默的给予存母子帮助,就连二妈恐怕都不知道他们赖以维生的基 金,一直是他给的吧!维持他们无虞的生活及尊严,是他努力想要做到的事,他 甚至愿意拱手让出所家的全部,只要存开口! 然而,他开口要的却是她! 那个女骗子! 强烈的背叛揪扯着心,他竟错估了她的狡猾! 从来没有人在骗过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她以为他会相信她的解释? 眼见,为凭。 休息一夜之后,殷婕约易存出来。 两人走在清晨宁静的青青草原上,易存踢踢脚下的石子,佯装不在意的问: " 她……还好吗?" 沉淀了一夜,思绪比较清楚了,要说不怨不恨太矫情了,毕竟是他的长辈, 在亲眼见到老迈的她之后,母亲过去的哀怨都显得好遥远了。 " 你问的是娘娘吗?" 他点头,她接着说:" 胤找到那位中医师了,据说他 有以前宫里传下来益寿延年的方子,即使天寿该完,至少也能保无疾而终。可那 药方必须亲自诊断过后,才能开得出来,那位老医师现在不能随便出国,而娘娘 又不肯独自回去。唉!" " 他……" 那声" 哥哥" 怎么也喊不出来。易存艰难的开口:" 他不肯陪老 人家回大陆吗?" " 胤刚并吞了凯恩,凯恩跟雷尔发两大投顾公司的合并是件大事,听说得回 澳洲开股东大会。" 易存扯出几不可见的笑," 他总是这么厉害,怪不得能扛起所家的担子。" " 存……他对你并不是无情无义的。" 殷婕细细的把这段时间听来的点滴都 跟他说,末了她说:" 你做过那么久的乡野访查,该明白传统家族总有些让人无 可奈何的规矩。" 她的话像是劝他解开心结,仔细一听还是偏袒所胤多些。他再怎么自欺欺人 都没有用了。 易存定定的望着她," 如果你没来所家,我们之间会有可能吗?" 知道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殷婕坦然的迎向他的视线,坚定的说: " 要是双方都有感觉,不会一直原地踏步。如果没有走这一回,也许我这辈 子都不会爱上任何人。我可以拿' 你真的很好,只是我们并不适合' ,甚至还有 其他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诿--" 她牢牢望着他问:" 你要我这么做吗?" 易存苦笑," 你永远都这么犀利。" 他的笑让殷婕终于松了口气,伸出手," 还是好朋友?" " 不是好朋友。" 她讶异的抬眉,易存哈哈大笑之后跟着握住她的手,眨眨 眼说:" 你会是我的大嫂,不是吗?" 心,好痛哪! 是哪个死鬼说:男人有泪不轻弹?让他去喊自己深爱的女人一 声" 大嫂" ,看看会不会憋出一身郁闷! 殷婕激动的问:" 你终于答应认他们了?" 易存老实的说:" 我还得想一想,毕竟二十多年的旧恨不是一个晚上,或者 短短几句话就能消弭得了的。不过我会努力,毕竟血缘是无法抹灭的。" 她说得没错,这几年致力于乡野调查,确实看过太多传统社会不合理的情形, 偌大的所家当然有它更严苛的家规。他很庆幸自己没背上那冥顽不化的沉重包袱! 冲着这点,过去的恩恩怨怨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逝者已矣,老妈都追随着他老爸逍遥去了,他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 总裁,凯恩的股东们对于合并之后的前景都相当担心。" 所胤的特助在越 洋电话里说:" 另外,员工们也人心惶惶,生怕雷尔发的并购会影响到他们的工 作权。" " 短期间内不会有影响。" " 星期三的股东大会您会参加吧!" 特助再做确认,总裁这趟回台湾耽搁的 时间比预期的来得久。 所胤沉思着。他从不让私人情绪影响到工作,即使是她也不能使他破例。 " 宣布下去,我会出席股东大会,帮我订好两张机票。" 他唇边挂着吊诡的 笑:" 另外,通知媒体飞机抵达的时间。" " 总裁?!" 特助十分讶异,他对媒体向来防备得密不透风,怎么会…… " 照做。" 所胤收线之后,视线移往落地窗外的那道清瘦人影。 敢背叛他,就要有胆担下他的毁灭。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