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理发师陆平给一个连的士兵剃了光头,只剩下一个人没剃——他软磨硬拖, 死活就是不肯。连长谢东恼了,一声令下,几个光头朝一个有毛发的包抄过去, 像抓一头猪似的把人擒住,绑架过来,将头摁进水桶,把毛发弄湿,然后摁在凳 子上。 凳子上的士兵手脚被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嘴却像扣了扳机的枪口骂开了: “我看谁敢动我的头?谁敢把我的头发剃了,我就把谁阉了!” 陆平被一顿臭骂吓住了,同时也被一头美发惊得发呆。虽然毛发是湿的,但 依然夺目耀眼。那是陆平难得一见的发型,剪工精细得无可挑剔,就像浸过墨水 的狼毫做的毛笔一样,严密得没有丝毫的零乱。陆平从后面绕到前面,又从前面 绕到后面,他被眼前的奇发弄得团团转。 “你这头发是在哪做的?谁给你做的?”陆平禁不住打听。他想不明白,这 方圆几百里,还有技艺精湛得和他不分高低的理发师?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懂什么?你除了剃剃剃你懂个屁!”凳子上的士兵继 续破口大骂。 陆平想跟凳子上的士兵表明自己的本意,连长催促他别磨蹭,赶快剃。他同 时警告凳子上的士兵再骂师傅的话,就把他的嘴巴封起来。 凳子上的士兵忽然软了下来,他的口吻由恶骂变成求饶。他说连长,我不剃 行不?我求你。连长说不行,凡是打仗都要剃,敢死队员个个都要剃! 凳子上的士兵两眼一闭,嘴也没有再张开。他像一名手术前被麻醉的伤病员, 安静下来。四名摇着他的士兵渐渐松开了手。陆平将一块白布罩在他脖子以下的 地方。 陆平拿着剃刀的手停滞在头颅的上方,没有像先前一样手起刀落。那把锐利 的剃刀对着一头漂亮的毛发畏缩起来,它仿佛感觉到一种罪过——这样出色的头 发是不该杀害的,刀不能做它的刽子手,因为它就像是花卉,而不像是稗草。陆 平的心思一下子绕不过弯来,他的迟疑使头发的生命得以延长。 倒是凳子上的士兵竟然等得不耐烦,他张开嘴:“剃呀?快点剃!让你剃你 怎么不剃?你不就是干这行的吗?” 陆平的手因这句话而有了冲动,他把剃刀架在凳子上的士兵的额头上,从额 头开始,就像水稻的收割从田头开始一样,陆平从头到尾把凳子上的士兵的头发 干净利落地剃掉了。 凳子上的士兵的哭泣是在士兵们的笑声中产生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圆 镜,这是士兵们发笑的原因。一个爷们的身上竟然带着女人的玩意,怎能不让士 兵们笑掉牙齿?凳子上的士兵还坐在凳子上,他在士兵们的笑声中照着镜子,然 后他就哭了。被剃掉的头发都抖落在他的脚下,和其他士兵们的全部头发掺杂在 一起,像一堆乱草。 连长谢东背过身去把脸上的笑灭掉以后转过身来,严令士兵们不要笑了。他 走到凳子上的士兵前,说:“李文斌,别哭。头发剃了,还会长出来,只要脑袋 在。但是打起仗来,可不许怕掉脑袋。”他转而面对全体士兵,“我们这个连是 打前锋,见了日本鬼子,谁的脑袋要是往后缩,我崩谁的脑袋!” 现在陆平知道了凳子上的士兵叫李文斌。李文斌把镜子收进衣袋里,站起来, 仇视着陆平,然后扭头走开。他像一把梭子似穿的过士兵们中间,扎进营房里。 司务长给了陆平10元大洋,这是剃一个连人头的酬劳。司务长一再表示歉意, 说八路军穷。 陆平谢绝士兵的护送,离开了营房。他闷着头往县城的方向走,看上去他的 沉重并不是来自他提着的剃头的箱子。 和顺理发店在和顺县城家喻户晓,他的声名来自两个人:店老板宋丰年和理 发师陆平。宋丰年是和顺县的大户,也可以说是大富,光在和顺县城的店铺就有 十家,理发店只是其中之一。他当然不会给人理发,但他的理发店生意好,人气 旺,全靠理发师陆平撑的门面。这名理发师来自上海,他为什么会从上海来到和 顺?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这名上海人是理发店的招牌,是远来的和尚或深巷 里的酒香、签筒里的上上签。所有进理发店的顾客几乎都是为他而来。当然能找 陆平理发的肯定都不是一般的顾客,因为陆平给一个人理发收费的额度是5 -10 元,因发型和工序而异,并且是明码标价,能承受这样费用的顾客自然不是等闲 之辈,这样一个阶层的人在商业繁荣的和顺县不乏其人,因为每天找陆平理发的 顾客络绎不绝。 宋家二小姐宋颖仪是理发店的常客,她隔三差五便来洗头护发,这段日子几 乎是天天都来。她当然是无须付费的,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可以使她做到这一点。 宋家二小姐这天的光顾非同寻常,正如陆平这天给她做头发也非同寻常一样。 从宋颖仪把“营业暂停”的牌子挂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刻起,陆平便感觉到他和宋 家二小姐之间的关系已无法保持微妙。 “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吗?”宋颖仪坐在转椅上看着镜子里的陆平说。 “知道。”陆平说。他把茶籽做的发水倒在手上,然后揉搓在宋颖仪的头发 上。 “嫁给谁知道吗?” “知道。” “嫁给谁?” “一个师长。” “师长什么样知道吗?” “我哪知道?”陆平说。宋颖仪的头发被他揉搓起了泡沫。 “昨天你给八路军剃头去了?” “是。” “昨天我来了没见你。” “哦。” “我要嫁的人不是八路军。” “哦。” “八路军不准讨姨太太。” “哦。” “你怎么不说话?我要嫁去做别人的二姨太了,你就没话跟我说吗?”宋颖 仪身子椅子一同扭过来,仰脸瞪着陆平,她显然不想看镜子里那个陆平。 “别动,发水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陆平边收拢宋颖仪头发上的泡沫边说。 宋颖仪不动了。陆平转到她的身后。两个人都背对墙上的镜子,谁也看不见 谁的脸。 接下来的沉默究竟有多长,店里的挂钟显示得很清楚,但谁也不去看那挂钟。 在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里,陆平为宋颖仪洗好了头发,又擦干了头发。 在准备给头发定型的时候,宋颖仪说话了。她要陆平把她的头发给剪了。 “剪了不好,还是留长发好看。”陆平梳着宋颖仪的长发说。 “我不想好看!”宋颖仪直率地说,但陆平听得出那是假话。他继续梳理宋 颖仪的头发。那黑缎似松软的长发经过梳理变得妥帖滑亮。 “你剪不剪?”宋颖仪的口气不容质疑,像是强的一方给弱的一方下的最后 通谍。 陆平放下了梳子,但他也没有立即拿起剪子。他端详着宋颖仪的脸,思量着 把头发剪短后整个头部或容貌所要起的变化。虽然面相是固定的,留着短发的宋 颖仪容颜依旧好看,但那变化也将是很大的——那是整个人的气质的改变,是静 与动的反差,是保守和浪漫的对立,是陆平心仪的文淑女孩的另类。 但是陆平没有办法,他别无选择。他拿起了剪子。 两三个时辰之后,宋颖仪果然变成了陆平担心或预想的那类女子——她因了 短发而显得活泼开朗起来,“谁说我留短发不好看?”她说,“我觉得就是好看。 不喜欢我的人才觉得不好看。”陆平尴尬地说是好看。宋颖仪说你知道我为什么 要留短发吗?陆平说不知道。宋颖仪说我就想试试我的胆量。我想我敢把头发剪 了,就一定敢把我喜欢你的话说出口。我已经说出口了! 宋颖仪猛扎向陆平,把他抱住。“我喜欢你,可我就要嫁人了。你是理发师, 你为什么不是师长?” 陆平不吭声,他需要用吻来回答,这也是宋颖仪所期待的。 他们吻得比洗发剪发的时间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