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惊佛 薛林氏刚要打发长子薛觉过回房歇息,一个高大的、黄糊糊的人影闪了进来, 立在房门内。 久别重逢,如同两世之人,法轮是要看一看的。老实说,不是看,而是判断。 因为在他的脑子中,老娘、大哥的模样本来就是模糊的。 薛林氏已经看见了这个黄糊糊的身影,此时她只能作什么猜想呢?哦,这只能 是强盗…… 数十年中,薛家与官、匪、兵无涉,是清清白白的“且耕且读”、唯佛是拜的 人家。然而,有一利也有一弊,这个家族的人在对付官、匪、兵的造访上,也就没 有相应的勇气和能力。就是连五十岁的薛觉过,也只是会痴呆地站着、望着他。 倒是老太太薛林氏,一来觉得有佛暗佑,二来代子孙受难也是她的宿念之一, 便颤颤巍巍地下了床,缓缓跪在了地下,磕了一个头,说: “老总请坐,有事请跟我薛林氏一人说……” 法轮听到“薛林氏”三个字,知道这是老娘无疑,浑身的血液一热,抢上一步 要去搀扶起老娘,并使劲叫了一声: “娘!你老人家……” 薛觉过听到这样的呼唤,心中略略明白了几分,也轻轻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要 搬椅子。 谁想,薛林氏听到眼前这个人这样呼唤她,不但没有比碰到土匪、强盗减少了 恐惧,反倒预感到一种更可怕的、几乎能把她生命压碎的大威胁来了。她宁可被强 盗劫掠家财、杀害性命,也不愿这个强盗是来认娘的儿子。她一世佛心,一世功德, 是不会因为被匪盗杀害而有损的,但若有子为匪、有子为盗,那一世清名就统统被 污了。她一个年迈风烛、行将人土之人,实在没有勇气去想这些! 她又颤颤巍巍地磕了一个头,而且伏地不起,说道: “大王夜进寒宅,有事请说。所需财物,说个清单就可……” “娘!我是觉痴呀!” 老太太浑身抖着,脸更紧地贴着地,喘着气说: “大王……有话直说……有话直说……” “娘!我就是觉痴呀!” 说着,法轮又要搀娘起来,但薛林氏就是不起来,脸怎么也不肯离开地面。她 浑身抖着,声音也是抖着的: “大王……大王……” 法轮真不明白老娘何以至此,使劲扯起她来又不忍,于是便转脸对薛觉过说: “大哥!我是老二——觉痴呀!你也不信?” “哦……哦……” 薛觉过的神情是呆滞的,在平日古板的神情上又蒙了一层恐惧、惶惑之情。他 也如此认为:来了强盗固然可怕,假如来的这个强盗是他二弟,尽管这个二弟对他 没有劫掠之心,甚而有恭敬之意,但他,所产生的恐惧感会比前者更大。因为,由 此造成他家产的动摇以及对他家财产的神圣感的消逝,都是比前者更大的。多年以 来他已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产生了这样一种对财产的神圣感。他一生追求的就是 “勤俭积财、行善修福”,认为只有那样,得来的财才是落地生根的。 他怎么敢承认有这么个二弟呢?! “哦……哦……哦……”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法轮闷在肚里的话实在憋不住了,他也心疼那跪在地上不起的母亲,便索性扯 过一张椅子坐下,吸着烟,一拍大腿说: “唉!怪我!怪我多年不给家里信儿!可是,娘,大哥,我这一点孝心,你们 还是别屈了我吧!二十几年,我这个人——说是神佛也行,说是魔鬼也行——还是 处处护着家的呀!实不相瞒,大号法轮的就是我。当初,灭了韩家的,是我。把韩 家那娘舅子的儿子绑去的,并让那娘舅子把地倒腾给咱们薛家的,也不是别人!就 是那个算命的许半仙,也是我杆子下头的一位师叔。这么多年,官不敢收薛家税, 匪不敢抢薛家财,还不是我跟他们递了话!甭说中国人,就是日本人,不来咱薛庄 子糟踏,也是因为我把粮食从别处弄来顶上,又割了十多里的地面儿送给他们修炮 楼子,才算买下了人情……娘,大哥,拍着胸脯子说,我对得起你们!” 这一席话,使薛林氏更加感到恐惧的,就在于稍稍一想都是真实事儿。如果沿 着这个基础往下想下去呢?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薛林氏这一生对佛的笃信不仅 是虚妄的,而且她的这种虔诚也说明她实在和白来一世差不多。但她实在没有勇气 这样去想,她用自己嘴里的嘟哝声来干扰自己的耳朵: “大王……大王……有话直说……直说……” 嘟哝着、嘟响哝,她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薛觉过赶紧把娘扶到床上,让她躺下,见没什么大危险,才又转身望着二弟。 法轮已经从老娘那里感到了冷落,娘不认他这个孝子,他心里悲凉极了。此时, 他多么想从大哥那里听到几句“人生鉴定”啊……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薛觉过。 薛觉过现在当然属于穿长衫的人物了,头上戴的是瓜皮帽盔。他今年五十岁, 不过因脸上、腮上、唇上都无须,颇似老公脸,倒也不显苍老。 这是一个沉默寡语、神情始终古板的人。当年他只有几十亩地、基本上属于平 凡庄稼人的时候,受人欺侮,从来是低着头走路的。二十几年过去,他发了大财, 走路还是低着头,神情还是那么古板。不过,隐在这古板神情后面的心理是不一样 的。 当年的低头、古板,是胆小怕事,信奉“吃亏常在”、“惹不起躲得起”哲学 的缘故。不错,那时他也想发财,他的发财途径唯在勤俭二字。但是,他没有发财, 一年一年地苦挣着。后来,神助佛信,财从天降,几年中财源大涌,置地十余顷。 母亲的心里当然只有欣慰,只有感谢神佛。但他本人,毕竟不是躲在家中不闻世事 的妇女呀?别瞧他不言不语,自幼就是心有灵气的人,且又从母亲、冬塾师那里识 了字,背过《孟子》、《中庸》、《论语》,也写一手较为好看的毛笔字。这就使 他除了纯粹庄稼人的神经之外,还多了几根文墨神经。这种神经,虽然没有增加他 的傲气、勇气、豪气,但使他的心计细腻化了。他瞧不起纯粹的粗劣庄稼人,但又 绝不愿标明自己不是庄稼人。在他看来,人间正业就是治土。土是根基,是家根、 人根、财根、命根,他业都是风中尘、水上萍,靠不住的。他的一切隐在内心的聪 明才智,他的一切人生追求,都是跟土地融为一体的,此外,没有使他再感兴趣的 事。他一生几乎没有进城上镇下戏园子看过戏,就是庙会上各村戏班、高跷会、各 种杂艺进行大赛,他也从来闭门不出。戏者戏也,非正正经经的人间事也。他也怕 官、厌官,上头有人请他当保长、甲长,他宁可给你磕头,也不干。 按说,有了二十顷地,成了财主,本应有些喜悦了,但是,他心头又凭添了另 一种恐惧。是的,他这些地、这些房、这些牲畜,都不是抢来的、掠来的,是公事 公办买来、有明明白白文书为证的。然而,老天爷对他的特殊偏爱还是使他倍生疑 惑,朦朦胧胧感到在这些意外的幸运后面隐着什么躲不开的灾祸。神佛之事,不可 不信,不可过信,这是他不同于他母亲的地方。 什么灾祸呢?他又没有勇气去深想、深问,刚想个开头就被胆怯拦住了:“这 是多余的瞎猜,本没有什么的……”想摆脱又摆脱不掉,于是,这不敢想而又不能 忘的复杂心情,便酿成了他脸上的古板、忧郁之色。有了这种心绪,对家里人也就 看谁都不顺眼,恭奉老母不过是尽孝而已。 他家中的事,确也是顺心者少,逆心者多。原配冯氏,原是麻席镇一家酱醋作 坊掌柜的千金。这女人过惯了城市生活,据说在娘家时在搞外场上也满来得,她丝 毫没有精神准备要嫁一个土头土脑的地主。嫁过之后,她虽然信天由命,但与丈夫 并无感情。只有跟孩子在一起时才有笑容,丈夫的出现往往使她的脸又一下子冷若 冰霜。她生下了二女一子,这儿子就是薛枫。薛枫四岁那一年,她患了臌症——肝 硬化导致了肝腹水,不久便死去了。就是说,薛觉过虽然与原配妻子生下三个儿女, 但他连一天夫妻恩爱也没享受过。 原配妻子死后,薛觉过出自选取内宅管家的用意,从能干的女佣人中选定了续 妻——胡氏。这女人由仆为主,精神上是亢奋的,处处以真正的女东家自居。对长 工、女佣人——她当初的同命者,毫不客气,就是累死也不心疼。她似乎从来没有 满意的时候,多尽心的长工、女佣人都能被她挑出毛病。第一个暗中下令大伙房在 蒸窝头时掺豆腐渣,第一个罚“偷懒”女佣人通宵干活的,就是她,不过她也有她 的悲哀,婚后三胎都是闺女。她多么想生下个两千亩土地的继承人呀!为此,她曾 有意要与一个有三个男孩的车把式私通,但刚示意,就被薛觉过察觉,他凄楚而发 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便叫她独身搬到她当年当女佣人住过的那间小屋里去了。 薛觉过在长子薛枫身上发现了败家兆头,比谁都早。但他很少训儿子,因为训 斥往往还表示相信对方能改过。不,他不相信儿子会是什么福星,也许儿子就是那 种讨债鬼、拆楼人或魔星下界的人,是来荡尽他这本来就来得玄乎的家财的。因此, 对儿子的一举一动,他就是用一种方式戒惩——死盯,自己的眼神中闪动着极度的 凄苦、自哀,仿佛在看一个不肖到不值一提、顽劣到不值一晒的孽种。老实说,薛 枫一遇到父亲的这种眼神,甚而觉得比让他下地狱还难受。 话说回来—— 薛觉过听了二弟的话,如五雷轰顶。就是说,他所预感、所猜测、所不愿想而 又不能不想的大灾难终于被证明是真的了!这二千亩土地,原来并不是他老娘吃斋 念佛、他自己勤俭积财换来的,而是由土匪的一双手——一双杀人、掠财的手—— 奉赠的!这样的财产,不论从天理、人情的角度,还是从佛家因果报应的角度来看, 都是很难落住的…… 他来到世界上,特别是近些年,对什么都兴趣不大,唯有对土地是爱得至深的。 他倒不是爱土地上的绿色植物,也不是爱那上面的春天、夏天,他爱的是它的面积, 哪怕多了一条垄沟属于他,他也产生一种超意识的喜悦。简直可以说,他本人的灵 魂已经土地化了。 现在,这土地,不论从神圣感还是从所有权,都可能要发生大动摇,他怎么受 得了! 法轮见大哥苦丧着脸不说话,继续说: “实不相瞒,大哥!我走了厄运,掉脑袋的事就追在屁股后头。我这次回来, 一个是见见娘、大哥,死活由它去!另一个是,假如大哥不嫌,也拨给我几块地, 我也算是解甲归田,混后半辈子安宁……” 法轮说前半部分话的时候,提到了有可能掉脑袋,这倒使薛觉过心里一动,他 甚而想:你真要是死了倒好,大家干净……但又听他说要回家,作薛家的成员,这 怎么得了!有这样的鬼影附在薛宅,谁也别想安生……这是万万不成的! 想着想着,薛觉过不知不觉给法轮跪下了: “二弟……看在老娘一世信佛,又年高病弱的面上……我求求你……莫惊扰合 族之安……兄弟远走,盘缠由大哥我……” 薛林氏并未昏迷,躺在床上呻吟着: “大王……我们多助盘缠……多助……” 法轮也似乎要瘫倒了。他今天才感到:他这个孝子、贤弟算是白当了!当整个 世界都要抛弃他的时候,他的老娘、大哥也不例外…… “免!”他怒吼了,“我走!” 他本要立刻冲出门去,但还是转了身,扑倒在娘的床前磕了三个响头: “老娘保重!您放心,下辈子投胎也不会找到您的头上了……” 接着,他就势转身向大哥,又磕了一个头: “大哥,放心地当你的财主吧!有老娘在,你我是兄弟;老娘一归西,你放心, 路上撞了头我也不会叫你大哥,省得你怕被土匪味儿呛着!” 他出了门。 薛觉过想送,但已站不起身、迈不动步了。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