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况味 到了45岁的年纪,写些关于人生、岁月或春江花月夜类的文字,自己都觉得 有些矫情。 岁月从本质上说,不可感悟。你只能揽镜自照时自我惊诧自己——记得一位 朋友讲起他父亲“文革”中的经历,曾让我记忆犹新。这位长者曾居过一个显赫 的位置,后因“反江青”的罪名被投入秦城监狱,一关七载。平反后放回家中, 第一件事是上街理发,结果一坐到理发椅上,镜中出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他被这个陌生白,自己吓坏了,夺门而逃。 敢情狱中的岁月竟然是在背靠背中流逝的,一旦面对不再凝固的流动,遂有 了夺门而逃的悲剧行为。 人最喜欢的是面对自己,否则就不必生产制造那么多的化妆品和镜子。这是 从古老的青铜时代就开始的把戏! 人最害怕的也是面对自己,故而古人有“慎独”一词,有“扪心自问”一语。 甚至市井中人至今还念叨一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虽然这个 世界高科技发达到可以登月球的地步,鬼魂早已成为《聊斋》与《阅微草堂笔记》 中寂寥的典型,但人们还这样默念,纯粹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结果, 是害怕面对自己。 不久前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位南方口音的女性,仔细一问,是我远在 贵州都匀的一位中学女同学,名叫张亚平,三十年未见,她准备来拜访我。 当张亚平同学进入我家时,我发现三十年的岁月竟瞬间消失,于是,我们回 忆起初中一年级时一系列往事,想起小城都匀的街道、公园和江河,以及她的远 郊杨柳青和可望不可及的蟒山,清澈见底的剑江。 一些久违的人与事,因为张亚平的到来而迅速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那“文革” 初期的喧嚣、大字报与游街,排队购买《毛主席语录》和大串联的场景,好像一 切都发生在昨天。 然而昔日15岁的女孩却转换成另一位中年女性,活泼地坐在我面前,她的儿 子已19岁,独自考到北京一所大学就读。 今日与昨日,一年与三十年,历史与现实,就这样奇怪地、恍惚地在我眼前 交叉叠映,昔日那有着银铃般笑声、个子高且苗条的女孩隐入了另一位现实的身 躯之中,她变矮了,也变胖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熟悉,闪着顽皮的光。 张亚平认为是我的个子长高了的缘故。我一想也对,分手时我仅身高一米五 几,现在则一米七八,以一米五几的男孩的目光,观察一位一米六的少女,怎能 不高山仰止? 生命细胞的分裂造成我们、至少是我本人记忆的误区,与张亚平对晤,我感 觉到岁月之水的飞速流动,也意识到流动中的“飞矢不动”的哲学意蕴。人生有 多少三十年?对于李贺与莱蒙托夫而言,连一个都不到。对于冰心、巴金这样的 长者而言,也不过三个而已。三十年足可造就一个人的事业,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的壮志,“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想说的,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三十年前,我与张亚平以红卫兵代表的身份,从贵州都匀乘专列到北京,等 待毛主席的检阅。当时上级(居然也有上级)规定,每十名中学生中选举一人, 我和她以及另一位名叫杨明华的布依族同学被推选出来,光荣而忐忑地奔赴北京, 参加1966年10月18日的大检阅。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毛主席第七次检阅他的学生 队伍。那一天我们从矿业学院乘大轿子车出发,出发时是凌晨5 点钟,规定除语 录本外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包括纪念章。兴冲冲赶到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排 在指定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中央领导的出现。似乎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直到下午 毛主席方才登上天安门城楼,我们热泪盈眶蜂拥上前,力争挤到金水桥下,无数 身高力大的标兵手挽手阻挡着我们,我们像钱塘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用嘶哑的 嗓子高呼着革命的口号。从我所处的角度仰望天安门,依稀可见毛主席的身影, 他沿着天安门城楼从西往东地检阅,有时还挥动军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往我们 内心注入了狂热的情感,我相信那时天安门广场上有上百万的少年人与我一样热 血沸腾,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至于到底什么叫“文化大革 命”,百万人中起码九十九点九万是稀里糊涂的。 从那以后便与张亚平分手,她随高中的同学到外地串联,我则回到贵州准备 随母亲搬迁入京,事实上那时父亲已调到北京工作,我已是一个准北京市民了。 与张亚平计算了一下分手的时间,从1966年10月19日分手,到1996年10月19 日重逢,正是三十年的整数,无意识的偶然中有着一种必然的定数,生活中的确 有一些巧合,巧到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但偏偏是真实的生活,你不信不成。 小城都匀变化当然很大,我的中学校友们大多在一些平凡的工作岗位上认真 地工作,张亚平本人则用好几年的时间拿下了成人自学高考的文凭,她学的是中 文专业,一门一门过关,很不容易。“我们这批同学太突出的不多,因为文化水 平限制住了他们的发展,后来努力自学的,现在都不错。”张亚平这样总结道。 她现在是州委办公室的行政科长。 亚平说的是实话,我们“老三届”中人,“六八届”是初中一年级的同义语, 从1966年到1969年,近四年间我们忽而大串联,忽而徒步长征,忽而复课闹革命, 忽而学工学农又学解放军,生活固然火热丰富加好玩,学习知识的时间则实在屈 指可数。现在想想,我们全是大时代造就的留级生,仅一个“初中一年级”就一 留四载,从“少年不识愁滋味”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年,无奈中又多了 几分悲怆! 岁月是无形的,岁月又是有形的。无情岁月催人老,说明岁月还有情感的成 分,人在岁月中,是岁月的一个符号,但人同时又借助于自身感觉岁月,用语言 和文字表述岁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惟有人类中的优秀分 子——诗人才能说出这等精辟的岁月之语。有人类方能证明岁月的亘古与不朽, 有岁月也才配显示人类存在的轨迹。人与岁月,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万物,毕竟 是相映成趣的关系,所以感悟岁月的最佳选择,对我而言,是坐到书桌前,写下 这些肤浅的文字。人的记忆不一定很可靠,趁三十年后与老同学相逢的感觉尚新 鲜时,抓紧记下来。对于别人而言也许味同嚼蜡,对于我来说则妙不可言,千载 难逢。 16岁的女儿沉静地、淡然地看着亚平与我,有礼貌地叫一声“阿姨”,管自 去聆听流行音乐了。 这就是一种岁月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