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琐忆 虽然随着西方文化的东渐,圣诞节正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可你若让任何 一位中国人讲述人生的快事,我相信大都会认定是春节过年。 这里的中国人,当然是泛指,包括南方人、北方人,也包括侨居海外的华人, 甚至非汉族的一些少数民族兄弟。 过年不仅仅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节日,她已成为一个人童年生活中最明亮的象 征,印象中最鲜丽的色泽。过年意味着鞭炮、糖果、新衣服和压岁钱,也呼唤着 温馨的亲情、浓郁的宗族感和家庭氛围。甚而言之,过年是对岁月的一种确认, 对春天的一种欢迎,对人生足迹的一次鼓乐喧天的回顾。 过年最快乐者,莫过于儿童。 所以虽然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一想起平生经历过的北方与南方的春节,心 头总会感觉到一缕欣然的快慰。意识中自己仍是那足踏毡靴的北方儿童,踩着皑 皑白雪去燃放鞭炮,去窗台下的大缸中摸几个冻得梆硬的粘豆包,然后扔在老奶 奶守定的火盆中烧烤,当豆包由硬变软并散发出一阵奇异的清香时,你从草木灰 中捡起它,从左手掷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往左手,热豆包空中运动的过程是它加 速冷却的唯一方式。几个回合下来,向豆包迫不及待地一咬,一团包裹着红豆与 白糖的气息冲入你的喉咙,让你产生一种飘然欲仙的快感,嘴唇上便留下一圈不 易抹掉的过年的印迹。 带着这乌且黑的嘴圈去走亲访友,实在是北方儿童一种过年的时尚。 何况还有白肉血肠酸菜粉,黄米面的年糕与粘饼子,一笸箩又一笸箩的花生 瓜籽葵花籽!葵花籽在我的故乡叫“毛嗑”,意思是“老毛子”即俄国人的专用 食品。中苏友好时为纠正这种妨碍中苏友谊的俗称,各级政府曾三令五申禁止使 用“毛嗑”,可惜收效甚微,我相信至今故乡过年,仍然少不了“毛嗑”的点缀。 我的大姨是吃这种食品的高手和快手,她的门牙之间有一道很明显的缝隙,据说 是她老人家年轻时过年比赛吃“毛嗑”,在众姐妹间夺冠的代价。 南方过年,譬如贵州、云南一带,主要舂糯米粑粑;也是一种粘且香的食物, 与北方的黄米豆包相比,我总觉得白色的糯米粑粑太文静,太注重形式——没有 馅儿包在里面,吃起来兴味也减了许多。 我从军云南十年,最后一年是在一个邻近军营的汉族寨子里度过的,其时我 率领一群刚刚离家的新兵在寨子里驻训,过春节时,房东早早在堂屋里铺一地绿 色的松毛,也就是马尾松的嫩枝,踏上去又软又滑,如绿色的地毯。在一层松毛 上招待拜年的客人,春的气息、春的色彩扑面而来,山野的那种纯朴与欢欣,也 随着每一束松毛的沙沙声,传递到你的内心,就凭这种绿松铺地的过年习俗,让 你能感受到山民们对于春天迫不及待的邀请,以及古远典雅的审美情致。或许, 这是“踏青”的另一种形式? 北京人过年,尤其是老北京们如何过年,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北京是一个很 地道的移民城市,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每一个家庭,我相信 都可能入乡随俗的同时,又恪守着自己的乡情民俗来度过欢乐的春节。这样一来, 南方人包汤圆与北方人包饺子,就成为绝对自由的选择。而且随着一年一度春节 联欢晚会的出场,从视觉上你须成为一名忠实的电视观众,从感觉上你脱离不了 这种大众的欢乐场,留下的空间大概只剩下味觉了。但用舌头品尝春节的滋味, 用胃去贮存市场丰富的具体信息,也实在有几分力不从心。 毕竟人到中年,要节食减肥注意养生,过年过到这份儿上,你不羡慕儿童, 能成吗?曾有一位聪明的古人吟过;不羡神仙羡少年。我想,他羡的少年,想必 是本文前面论及的拥有欢乐过年情怀的儿童,这是人类的希望与未来,春节永远 属于他们。 所以我先向所有的孩子们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