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一日 身为东北人,东北却涉足不多,一是因为从小就随父母入关,继而青年时期 入伍云南,对南方的喜欢与适应,已远甚于东北;二是由于东北距北京近,譬如 沈阳,一晚上的功夫,差不多抬腿就到,机会有的是,殊不知这恰恰是一个误区: 最多的机会往往又最没机会,因此我居然从没到过盛京沈阳。 本来年初《芒种》颁创作奖,我的一篇散文获奖,说定用两天时间去领奖, 不知为什么又给误掉了。故而沈阳对于我,差不多是一个永远的“下一次”。 然而我终于走近和走进了沈阳,仅一日,一个星期六的假日,一次迫不得已 和随机应变的旅行,一场沈阳朋友热诚而被迫的接待,而且那一日我浏览了沈阳 上下七千二百年的历史(比上下五千年还多),从省博物馆、故宫、北陵到新乐 新石器文化遗址,直到沈阳市文联新建的漂亮大楼、市中心气派的步行街……沈 阳一日虽然短促,但须承认我成为一日富翁,我收藏了沈阳最有价值的一批精神 财富,沈阳市文联铁岩主席是我的最佳导游。如果说沈阳是阿里巴巴的山洞,铁 岩兄就是“芝麻开门”的口诀。 为新时期散文创作的一次研讨,我们相聚在鞍山,晚上无事,东道主请我们 到“红绿黄音乐厅”喝咖啡,听古典音乐,晶香醇咖啡,自然典雅无比,但当我 和铁岩聊起故乡和一些相识的友人时,话题不知为什么凝重起来,我知道铁岩是 回族,知道他的祖先是明建文帝的大忠臣、兵部尚书铁铉,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因为铁铉死得极其惨烈,明成祖朱棣是个继承了乃父残暴性情的人,对铁铉直至 方孝孺一千忠臣,诛九族的酷刑还嫌不够,把学生弟子也算上,诛了十族。铁家 有一支逃出了关外,遂有了铁岩这一脉。如果在写过《心灵史》的张承志笔下, 铁岩的家史会成为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是谈起这些往事时铁岩沉静异常, 在摇曳的烛光下晶一口咖啡,话题又转向了辽宁作家如何摆脱浮躁走向大气的创 作现实。 当我们在鞍山晶茗聊天时,还想不到很快能相会在沈阳——因为我买的是飞 机票,说定星期六一大早从沈阳桃仙机场飞回北京,正常的话,上午九点半钟我 已抵达北京。如果这样,沈阳是注定要擦肩而过。 生活恰恰不那么“正常”,正当我准备办登机手续时,广播里通知本次航班 取消,乘客改在晚上六点半起飞。走南闯北这多年,取消航班的事是头一次遇到, 想去陈述一下自己的苦衷?谁听你的!向民航部门索赔?谁管你的!万般无奈之 际,索性横下一条心:退飞机票,改乘火车。同时想到借机走访一下沈阳,也不 失为一种天赐的机遇。 就这样,凭一张名片和一张通讯录,我独闯沈阳。 最先联系的是省作协的评论家林建法,他的名片是我到沈阳的定心丸,可惜 建法不在家;继而从通讯录上依次查询,王充阁、刘兆林两位,没有家中的电话, 放弃,再往下一看,禁不住眼睛一亮:铁岩!好,一客不烦二主,就靠这位铁主 席了!也巧,电话一拨就通,对面传来铁岩冷静平和的声音,一听我的困境,他 立马让我说明所处的位置,说半小时后来接我。放下电话,坐在沈阳文艺路边这 间卖汽车油漆的小铺里,四下一望,顿感阳光灿烂亲切无比。 陌生的城市有亲爱的朋友,这朋友就是你游入陌生水域的救生圈,再大的风 浪,也会在救生圈面前一一消解,我相信铁岩一旦出现,我的车票将迅速解决, 而沈阳的一日将显示出独具特色的魅力,我有这种预感。 铁岩果然是个信人,半小时后他乘车赶来,见面就告诉我已托人去买当晚的 火车票,买到当然好,买不到由司机小崔送你上火车,反正保证你能走得了。 看我一副焦急的模样,铁岩笑了,说我们中午招待长影来的一位导演,沈阳 老作家木青同志出席,还有市委宣传部朱部长,你赶得真巧。 我一看表,还不到十点,铁岩说我们先到文联坐坐,然后参观省博物馆,午 饭后看故宫、北陵。你来到沈阳,就是我们市文联的客人,放宽心好了。 我随着铁岩来到市文联新盖起的十层高楼,七楼是铁岩和他的同事们的办公 室,坐在异常气派的真皮沙发上,环顾四周,发现沈阳市文联的办公条件大概踞 全国各城市文联之最前列,无论是室内装修还是办公用具,也无论是使用面积还 是建筑面积,沈阳市文联无疑都是一位“大户”,而这一切都多亏了市文联一帮 领导人的多方筹措,也借助了中央和省、市委对精神文明建设投资的决心,审时 度势,一战告捷。当铁岩向我展示他的办公室以及后来的多功能厅、老干部活动 室、主席会议室时,我分明感到他那种奋斗后的自豪与成就感,铁岩不凡! 省博物馆极安静,几乎没有参观者,这使我得以在静谧中享受了沈阳这座城 市的“客厅”,同时了解了辽宁这块土地上纵横上下数千年的文明史和社会发展 史,眼界大开。 故宫与北陵则热闹非凡,故宫正举办馆藏珍品展,从帝后服饰到玉器、瓷器 和古字画。故宫不大,无法与北京故宫相比,但沈阳故宫的建立显示出了努尔哈 赤和他的子孙们的远大志向,在模摹明故宫的同时,想必强悍的八旗军队早已拥 有了入主中原的信心,皇太极则是这种信心的具体体现者。 新乐遗址博物馆发现于1973年,是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一处母系氏族公社的 聚落遗址,距今七千二百多年,当铁岩带领我参观时,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也是 头一次到“新乐”,我一听大乐,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扯平了,共同走访七千年 前的老祖宗,同步进入历史。 十几座长方形或方形的茅草屋,半地穴式地隐在草丛间,房间或大或小,里 面的“新乐人”或多或少,有的狩猎归来分享兽肉,有的聚族而立聆听女族长的 训令,母系社会如此生动地展现,在我是首次目睹,便向铁岩建议:每年“三八” 节时,此处应为妇女们的必需参观点,让女士们感受一下母系社会的辉煌,对家 庭的安定团结当大有好处。 从新乐遗址回到文联大楼,已近黄昏时节,一路匆匆走访,用铁岩的话说是 “文化拉练”,使我对沈阳有了具象的认识。当夜幕降临,我们走过市中心的步 行街时,我猛然想起了贝尔格莱德的步行街,同样的高楼林立,同样的商场围阻, 同样的灯光璀璨,步行街上的行人们,由于少了汽车和自行车的逼抢,显得从容 自如、愉快平和,就凭沈阳这条了不起的步行街(听说不止一条!),已足以让 我心折钦敬,从七干二百年前的新乐村落回到市声喧嚣的步行街,不过是弹指一 挥间,可如此巨大的时空跨度,又岂是一个简单的惊讶所能涵盖得了的? 沈阳一日,丰富而又匆忙的一日,窘迫中又充满快乐情调的一日,冷不防的 偶然与命定的必然重迭的一日。生命中有了沈阳一日,便有了温暖的情谊、久远 的珍藏,想到这里,真想对北方航空公司说一声“谢谢”,没有你们突如其来的 取消北京航班,我的“沈阳一日”真不知要等到何时! 这一天是1997年8 月23日,大晴天,也是大热天。 1997年8月31日 北京避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