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的长调 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 长调又是巴尔虎蒙古民歌中最舒缓的旋律。 呼伦贝尔的散文家艾平在这种最自由与最舒缓中找到了自我,于是在1996年 12月的最后几天里,在尚未从中国作协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疲惫中完全解脱出来 的状态下,我读到了艾平的这批散文。应该说艾平的散文帮我回到自然和草原, 一如不久前放映的影片《黑骏马》一样,我曾久久地倾听这部影片的主题歌《蒙 古人》,我拥有一盒录音带,对这盒录音带我百听不厌,蒙古歌手腾格尔的歌声 沉郁苍凉,唱尽了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歌吟,每当听到腾格尔的歌我都感受到来 自血液内的一种不由自主的战栗,仿佛他的悠扬的歌声在我生命若干年以前就已 存在,在我生命无数年之后依然流传——读艾平的来自呼伦贝尔的散文,每每唤 起倾听腾格尔的奇妙契合感。 事实上我也是一边倾听《黑骏马》的主题歌一边阅读艾平的,我觉得唯有这 样才有可能使我最大限度地理解这位草原深处散文家的灵魂,理解她所珍藏的女 性世界,她的母爱源泉,她对慈父的孝女情怀,以及对呼伦贝尔大草原那种细腻 的、小心翼翼的呵护与热爱。 艾平的散文,基本上由回忆童年(这里面包含了对“文革”恶梦的控诉)、 描绘自然和倾吐内心三个板块构成。她似乎不是那种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快手, 相反艾平出手慎重,一篇一篇很经心地营建着自己的散文天地,她写得少而精, 不以创作丰富自娱,仅以宣泄真情为乐,从这个意义上说,创作的真诚使艾平赢 得了读者。 艾平的《长调》是我很喜欢的一篇散文,她以一种主观与客观相互交叉的视 角,写出了一位巴尔虎蒙古妇女美丽的精神世界。长调无词,长调却如诗,长调 吟哦出的旋律,是由纯朴浓烈的真诚传播开去的:“一个‘啊’的发声,在任何 一个高音点上无限延长,几近草原无形的古风,慢慢荡开,任露珠晶莹的草原, 在舒展翩飞的鹰翼上都留下震动,却无法捕捉。”艾平这样描写长调,形神兼具, 民俗的内涵也尽在不言中。 艾平在巴尔虎女人的长调中感受到的是身为女性的那种强烈的共鸣,也许还 有几分无奈。 这种共鸣最终转换为她另一批豁达中见深刻的女性散文,如(歌姐的女儿叫 艾平》、《最美女子中年时》、《女人的服饰》,如《遥寄小妹》、《浪漫青山》 和《绿色挽歌》等,其中《最美女子中年时》,事实上成为艾平的人生宣言,这 里没有幽怨哀伤,没有顾影自怜,没有小女人的无端惆怅,更没有女强人的飞扬 铺陈,她平静如水,认定:全部的尊严是思想,最高级的快乐就是思想的自由和 流畅。同时还发现一个绝妙的现象:书外的女人是和小人在一起,整日里空空荡 荡,轻轻飘飘,琐琐碎碎像流云浮水,一任东风无凭依;书中的女人和巨人在一 起,恰似那霜天白桦,不语婷婷,冷暖自知,毁誉不惊,年年有新绿。 好一个“书外的女人”与“书中的女人”,能参透这点天机,不易! 透过《长调》再读这篇《最美女子中年时》,艾平语言的把握、思想的成熟 直至处理不同题材运用不同文体的技巧,都让人一目了然。这份“四十岁宣言” 的面世,或许是艾平散文风格变化的一种征兆。 艾平的散文起点都不低,尤其是她描绘自然风光的一些篇什,每每慧眼独具, 写景状物给人一种跳脱灵动之气韵,像《绿色挽歌》中写女教师的一个细节:她 说,请同学们向太阳举起你的手。她说,这叶脉就是你们手掌内部的血管。 女教师很不经意的教诲留给艾平以巨大的思想空间,她于是从中生发出若干 精粹的联想,一枚落叶与一束阳光,就此成为记忆宝库中的珍藏,产生出这样的 总结: “气质往往在生命经过世事流云之后,臻于完美,达到智慧而澄明。” 这已不是散文,迹近于哲学的思考。同时由于艾平对诗意的捕捉感受的能力, 这些思考毫不枯涩地流入你的内心,于是如同艾平当年在草原之夜倾听巴尔虎女 人的蒙古长调一样。读者会心一笑,顿生共鸣,认定聪慧的作者已经不知不觉中 达到写作的目的。 散文正是这样静静地走入人心的。 呼伦贝尔草原很美,河流、树木、羊群与月亮,包括冬季的风与夏天的雨, 浸润着一个散文家的精神,赋予她一种独特的气质。草原小城海拉尔,在城与非 城之间,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营养着艾平的创作激情,她以平静、平常的 心态诉说着躁动与非凡的事件,青山依旧,浪漫已然远去,但骨子里的那份执拗 与追寻,使艾平不懈地写下去,而且我完全相信凭她的才气及理论的准备(从几 篇评论文章中可以窥见一斑),艾平可以写出一批属于自己的大散文。这正像她 在《女人的服饰》中道出的:一个智慧的女性必然能够把自己创造得美丽。美是 来自精神的自知自信——既然艾平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透彻,读者对她的审美 期待,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生命本身便是一曲长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