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怀念汪曾祺先生 我刚刚从湘西赶回,一肚子关于凤凰的印象,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墓地,我 拍下了许多照片,准备细细地向汪老念叨,尤其是沈从文先生的墓碑,设计得匠 心独运,如天然未凿的一块顽石,正面镌刻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 思索,能认识‘人’”。背面则是张充和的挽辞: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嵌字格,竖读是“从文让人”之意,用汪老的话说是“这位四妹对三姐夫沈 二哥真是非常了解”。 没想到汪老竟然在我到达的前一天与世长辞了! 汪老走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住 院到去世,总共不到一周的时间,而我恰恰是在这一周赶赴贵州铜仁开会——他 是诚心躲开我,也躲开了张锲、陈建功,他们二位率作家代表团到广西深入生活, 结果在汪老弥留之际,从感情上和文学血脉上与他最贴近的中国作协机关几个晚 辈都不在北京。命也夫!汪老是个幽默达观的智者,莫非他离别人世的方式也是 典型的汪曾祺风格么?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汪老是因为吐血而住院,最后又因内脏大出血而逝世的。这种杜鹃啼血的生 命消解方式,也是地道的汪曾祺风格。他的血总是热的,滚烫、鲜红,有着青春 的亮丽色彩。 十天之后(1997年5 月28日)我见到了汪老,他静卧在鲜花丛中,八宝山第 一告别室响起的不是听惯了的哀乐,而是法国圣桑的大提琴协奏曲《天鹅》,四 面八方的文友,从东北、江苏、山东、河北纷纷赶来,每人手持一朵月季,把这 鲜花置放在汪老脚下。 告别一次,再告别一次,我和几位两次参加“红塔山笔会”的朋友,最后再 次走进灵堂,深深地鞠躬,与他的亲人们一道,把一朵又一朵鲜花从枝头摘下, 静静地、默默地,让五彩缤纷的花瓣掩盖住他的全身。汪曾祺,悄然地睡在花的 小丘下,这些鲜花,莫不是近年间他挥毫画出的无数帧花卉图案的显现么?他的 紫藤、他的白荷、他的丁香、他的杨梅和水仙…… 鲜花与汪老同在。 汪曾祺是个极有趣的老人。 许多文友与他相识、相熟,求过他的字,索过他的画,珍存过他的书,继而 又有不少人写过他的评论、专访、印象记,汪曾棋于是成为“汪曾祺现象”。 汪曾祺现象,不如说他已成为一道文坛风景线,那样子静从容地存在着,自 然而然,毫无矫饰,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一个可爱的好老头,大家共同的朋友。 这个好老头曾在几年前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五大本厚书,即江苏文艺出版社出 版的《汪曾棋文集》,陆建华主编,后来惹起了一场风波,汪老因此被干扰得苦 不堪言。文集分为小说、散文、文论和戏曲剧本卷,汪老送给我一套,于是我津 津有味地连读数日——这种阅读快感确实令人难忘。 记得读完之后第一个冲动,是想与汪老通电话,拿起话筒之后又犹豫起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这样一位睿智的长者面前,曾经沧海难为水,三言两语 不太好表达,便放下了电话。我其实只想说一个细节、大笑的细节。 当然是我大笑。 读到《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时,出现了这么一段文字: 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 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 日,见一胖大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 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幽默、生动、传神,师生之情借这简约的文字传导出来,而沈从文先生的性 格,也就不经意中呼之欲出了。 沈从文先生的一生,无论为人还是为文,都深深地影响着汪曾祺,他用“星 斗其文,赤子其人”以概括,这句话也适用于汪老本人,所以我照搬了他怀念沈 先生的文章标题。沈先生逝世于1988年的5 月,九年后的同一个5 月,汪老贺鹤 西去,他留给我们的文学宝库,其丰富与精美的程度,当不逊于乃师。 读汪曾祺文,无论谈地方风俗、花卉草木、风味小吃,无论忆童年思故乡, 直至考据《葵·薤》和描写自己在张家口“效力军台”时研究各种土豆,处处流 露出“赤子其人”的坦诚、恬淡,还有悟透人生的豁达与随意。对于浮躁喧嚣者 而言,读汪曾祺书,端的是一次文学气功的治疗,他能让你入静,不知不觉、心 甘情愿地入静。 汪曾祺赛过许多气功大师! 随便举几个例子: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 我爱食藠头,从军云南时培养的口味,但我从来不知道藠头就是古奥的“薤”, 长知识不是?! 沈从文先生爱用“耐烦”一词,对别人的称赞,常说:“要算耐烦”。看见 儿子与孙女做事,也说“要算耐烦”。“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 怕费劲。”汪曾祺这样总结沈从文先生。 现在看来,“耐烦”应是沈从文留给汪曾祺和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葡萄月令》一文,从一月写到十二月,纯静恬美,可以当童话来读; 《安乐居》一文,是最地道的京味小说,对话功力之深,令人叹服; 《范进中举》一戏,对传统文化的稔熟、对旧体诗词的运用,删繁就简的安 排,妙趣横生,你想不到这戏竟创作于四十几年前,这需要何等样的定力与耐力? 还有,还有…… 说不完的汪曾祺,既然说不完,就不再费劲去说了。反正《汪曾祺文集》把 一个才华盖世的老作家一下子端了出来。记得十年前赴江苏参加一个笔会,叶兆 言曾云:中国最后一个文人是汪曾祺,信然。从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而论,叶兆言 一语中的。 如今这“最后一个文人”终于走了,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煞风景。 那是在1991年4 月间的“红塔山笔会”,汪老酒毕,且已夜深,有数位当地 作者前来索字,抱来一大捆宣纸,让他写了一幅又一幅,身为笔会组织者,我实 在不忍让汪老太过劳累,遂寒起脸上前力阻。求字者最后悻然而退,汪老亦颇扫 兴——我后来屡次读到汪老对写字作画浓郁的兴致,才发觉自己当时的多事。 毕竟如今文坛上敢于当众挥毫现场吟诗且诗文、字俱佳妙的文人,是凤毛麟 角了。 在这里我还想披露一个故事,汪老落泪的故事。 在我们笔会的尾声,在云南美丽的大理,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大家谈起了命运 和人生,谈起了一批朋友留在云南这块红土地上的青春岁月,大伙竟禁不住悲从 中来。汪老陪着朋友们落下大滴的泪,然后他哽咽道:“我们是一群多么好的人, 一群多么美的人,而美是最容易消失的。”他的话无尽悲凉和深刻,我记住了那 一幕,也记牢了汪曾棋老人真诚的话。 在汪曾祺“文论卷”前有一页手迹,是《拾石子儿》中的“代序”,他这样 写道: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泪不能禁。 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一些写我的文章每每爱写我如何恬淡,潇洒、飘逸,我 简直成了半仙!你们如果跟我接触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泪不能禁”,这场景我亲身经历,在汪曾祺含泪时,他的眸子亮晶晶如晨 星,让你一下子就窥见到他那透明清澈的心灵。 似乎不止一次落泪,汪老在读及自己写《大淖记事》的经过时,写到女主人 公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男主人公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写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汪 曾祺这样承认道。 《汪曾棋文集》到手后,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读汪琐记》,文章发表后许久 他才看到,我问他的感觉,汪老点点头,说:“太短了,还想往下读,没了。” 我说这正是您的风格。 《读汪琐记》最后一段话是这样的:汪曾祺实在不好被任何文字框住,故而 《读汪琐记》就此打住,印象深的是汪曾祺一句实实在在的指令:一个当代的中 国作家应该是个通人。 难度太大了。铆足劲,下一辈子笨工夫,也不一定能‘通’到哪去,没法子, 叶兆言早有话撂在那儿,兆言兆言,有言在先,最后一个文人,绝了。 汪老曾在两年前的今日赠我一诗:“洪波何澹澹,楼高可摘星。堂堂过白日, 静夜觅童心。”那是1995年的“六一”儿童节,汪老知道我喜爱儿童文学创作, 遂以此诗予以鼓励。后来我只要登门,都要厚起脸皮求字画,因为实在太喜欢他 的墨宝,不光自己要,还代好朋友求。那一日求得汪老一帧紫藤,画面气韵生动, 尚未题字。汪老顽皮地看了我一眼,提笔写了六个字:“曲如钩,不封侯”,随 后又写四个字:“洪波官箴”,写完就笑,目光如天真的儿童,但题款中却饱含 深意。 我读到汪老最后一篇文章是载于《文汇报》4 月29日的《论精品意识——与 友人书》,文中谈的全是写字作画的体会,对创作的激情与理智反复论证,是一 篇美文,也是高明的画论,汪老写道:“搞出一个精晶,是最大的快乐。‘提刀 却立,四顾躇蹰’,虽南面王不与易也”。他强调道:老是想钱,制造出来的不 会是精品,而是“凡品”。萝卜快了不洗泥,是糟踏自己,老是搞凡品,是白活 了一场。 “生年不满百,能著几两屐。不要浪费生命。”汪老最后这样叮嘱道。 这分明是他给予我们的一份珍贵的遗嘱。就在我读到这份遗嘱的第二天,我 见到了以《天鹅》为自己送行的安详的老人。 连葬礼仪式都像九年前送别沈从文先生一样,参加仪式的人不戴纸制的白花, 每人发给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 音乐。汪曾祺先生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文章中最后写道:“我走近他身边, 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 我哭了。” 历史就这样惊人地重复着,所不同的是汪者把九年前的感受,以独特的方式 传递给了我们。沈从文与汪曾祺,文学史上一对杰出的师生,就这样在五月间, 在鲜花盛开的季节,离开了我们,自此之后,广陵散绝矣! 不要浪费生命…… 1997年6月1日北京避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