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戴是许亮在海口交上的一个最可信赖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历经考验而 不变,这样的朋友毫无疑问是许亮以往从未交过的。时至今日,许亮还常常想起小 戴,他相信,这辈子他恐怕再也不会交到像小戴这样的朋友了。 小戴叫戴国强,重庆人,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五左右,长着小眼睛,国字脸, 人显得有几分刚毅。他二十六岁,年龄虽然不大,可事事都很有主见,说起话来也 是斩钉截铁的,这和他的年龄以及个头似乎不大相称。显然,小戴和许亮属于完全 不同类型的两种人。许亮生性懒懒散散,什么事情都无可无不可,能拖就拖。小戴 则是个严谨的人,做事雷厉风行,有条不紊。他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个小本子,每天 早晨,他把一天该干的事情一二三四逐条记在本子上,然后每干完一件事情,就在 本子上划去一条,到了晚上,他再检查一遍小本子,看看什么事情没有干,还把没 有干的原因写在旁边。甚至包括许亮让他路过邮局帮买张邮票这样的小事,他也会 一丝不苟地记在本子上。小戴的这种做法常常遭到许亮的嘲笑,许亮会问他:“喂, 今天你要拉一泡屎,这件事记在本子上没有?”小戴和许亮的不同还体现在其他方 面。比如说,许亮是个不太讲究衣着的人,以舒服为原则,穿得随随便便,天热了 整天就穿着T恤衫和大裤衩子,只有迫不得已去广告客户那里的时候,才会勉强穿 得体面一点。小戴却大不一样了,裤子永远是笔挺有缝的,衬衫也总是齐齐整整地 扎在裤腰里,头发二八开,梳得条理分明,一双式样陈旧、跟都磨歪了的皮鞋每天 都擦得亮可鉴人。别看小戴如此注重自己的仪容,可其实他却是一个许亮所见过的 最不讲卫生的人。天热了,每天都要洗个澡,这一点小戴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他洗完澡后从不换内裤,只是把内裤翻过来抖抖再穿上。 小戴这人身上还有个优点挺让许亮敬佩,那就是他跟人打交道很有一套,这也 正是许亮所欠缺的地方。他们成为朋友以后,许亮应小戴之邀,跟他合租了一间房 子同住。这是那种私人盖的房子,他们跟房东一家公用堂屋厨房和厕所,有时不免 会为了一些琐事和房东发生冲突。比如说他们夜里回来晚了,影响了房东一家休息, 房东就很不高兴。逢到正面冲突的时候,许亮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场合,小戴却能应付自如。房东一开始会很克制,说: “你们下次不要回来得这么晚了。”小戴极不友好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下次不要回来这么晚了。”房东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能这么晚回来?” “影响我们休息。” “你们干吗这么早休息。” “你要这么说,”房东来火了,“就不让你们住我的房子了。” 小戴朝房东翻了翻他的小眼睛:“不让住个屁。”确实,他们签了租房合同, 交了钱,房东是不可能说把他们赶走就能把他们赶走的。房东气得浑身直抖,可小 戴却像没事似的,把房东扔在一边,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但过了没几天, 小戴炒了什么好菜(小戴很会炒菜,并且乐此不疲),会很自然地盛上一大碗给房 东一家送去,哄得房东乐颠颠的。所以冲突归冲突,可是房东还是蛮喜欢小戴的, 常常跟小戴唠唠家常,对许亮却是不理不睬,生活中有了什么需要协调的事,也只 找小戴商量,好像小戴是他俩中的家长一样。 许亮和小戴是在《海南博览》杂志社认识的。那天许亮去杂志社领一笔广告提 成,会计恰好不在,去银行了,许亮就坐在广告部的办公室里等。一会儿又来了一 个小伙子,也是领广告提成的,他便和许亮一起坐在长靠背椅上等会计回来。许亮 闲着无聊,就和这个小伙子攀谈起来。他就是小戴,当时在一份小报当美编,兼职 给《海南博览》杂志拉点广告(他们自己报纸的广告提成太低了)。第一次见面, 许亮已经记不太清楚跟小戴谈了些什么,不过彼此的印象还不错,所以会计来了他 们领完钱之后,就互想留了地址,约好以后有空走动走动。 过了些日子,一天傍晚,许亮吃过晚饭后无事可干,忽然想起了小戴,就按照 小戴留给他的地址去了小戴家。小戴住的地方让许亮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大套公寓 里最为狭窄的一间小房子(这个大套公寓里还住着另外两户人家。孩子在公用客厅 里跑来跑去)。房里的一张单人床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床和墙之间留有能容一个 人侧过身子走过的通道。除此以外就是床头前还有一点点空间了。一个姑娘正蹲在 那一点空间炒菜,那里放了一只煤油炉,地下还有一些锅碗瓢盆。房里拉着绳子, 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床的上方有一块板,一头固定在墙上,一头用铁丝吊在房顶 上,板上堆着书刊和报纸。让许亮不解的是,这小房间怎么四面墙上全是白瓷砖, 再一想,明白了,这里原来一定是人家的厨房。两个人租人家的一间小厨房住,其 经济状况之窘迫,可想而知了。见许亮进来,那姑娘从地下立起身子,她身材苗条, 个子挺高,比小戴高出了快半个头,长得也挺洋气,椭圆脸,高鼻梁,大眼睛,下 巴有点翘。 她看起来高大漂亮、光彩照人,跟小戴站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一对儿,不说个 子比小戴高,就是模样小戴跟她也不般配,不知这么漂亮的姑娘是怎么看上小戴的, 并且还甘愿跟他过苦日子。小戴真是好福气呀。许亮想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福 气呢?许亮活到这么大,就从没有遇到一个漂亮姑娘喜欢过他,甚至在他认识的女 人中,也几乎很难想起有一个长得漂亮的,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漂亮女人都躲 着不让许亮认识———尤其是那些无主的漂亮女人,这倒是个谜呢。小戴向许亮介 绍说他的女朋友叫珑珑,珑珑冲许亮点了点头。屋里太小,又没有椅子和凳子,许 亮和小戴只能坐在床上。许亮坐在哪里都喜欢乱晃腿,一不留神,后脚跟被碰得生 疼,低头一看,原来床下塞满了箱子。珑珑炒好菜后,小戴问许亮吃过没有。许亮 说吃过了。他们两个就坐在床上吃了起来。一人手捧一碗大米饭,仅有的一盘青菜 垫张报纸放在床上,俩人吃得津津有味,还彼此给对方夹着菜。这情景倒是蛮感人 的。他们是许亮来海口之后,头一次见到的比自己更穷酸的人(那时许亮已靠拉广 告挣了一点钱,况且他还一个人住着一大套房子呢)。小戴边吃边和许亮说话,他 告诉许亮,他们来海口已经快两年了,中间也去过三亚几个月,他干过好几个行当, 可珑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让许亮也帮忙打听着点,看有什么活儿适合珑 珑干……小戴在和许亮说话的时候,丝毫也没有为他窘迫的状况而显得局促不安, 神情一直很坦然,这给许亮留下了印象,他知道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许亮也跟 小戴谈了他的一些情况,等他们吃完饭后,许亮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太大意思, 就起身告辞了。 这以后许亮没有再去过小戴那个穷酸的家,也不想再去了,虽然他认为小戴确 实是个不错的人,可这又与他何干,这个世界上不错的人多着呢,那又怎么样。何 况小戴毕竟太穷了,不能给许亮以任何帮助,要知道许亮来海口是求发达的,而不 是来寻找友谊的。是呀,许亮现在也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变了,价值观似乎也有所转 变,以前他是很看不惯有钱人的,对他们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装腔作势的谈吐以 及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都极其厌恶,可现在却觉得他们顺眼多了,对他们也多了几 分理解(毕竟都是人嘛,谁还没有点弱点)。相反,对于穷光蛋,哪怕是品质高尚 的穷光蛋,许亮下意识地希望能回避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有一次许亮骑着车子去一个广告客户的单位,在南航路迎面碰上了也骑着车子 的小戴,他们停下车子,站在路边聊了几句。小戴说他一切如常,只是搬了家,换 了个大点的房子,另外珑珑也找到事干了,在一家时装精品屋打工。他约许亮有空 再去他家玩,并留下了他家新的地址。许亮和小戴分手后,把小戴留给他的新地址 揉揉随手扔到了路边。他再也没有兴趣去小戴那儿玩了。 这就是许亮和小戴开头交往的情景。毫无疑问,要不是小戴出了那件事,许亮 和小戴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来往了,更不用说成为好朋友了。 -------- 生活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