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潘玉龙背着女孩,快步跑进了医院,冲进急诊室大门。医生们见状马上开始 救治。一位护士把一个处方单递到潘玉龙的眼前,说:“先交费去吧。”潘玉龙 点头接过单子,朝收费处跑去。他倾其所有,把身上的全部散钱,统统递进了收 费处的窗口。收款员在处方单上砰一声盖了个戳子。 他回到急诊室,见女孩手上已经挂上了点滴的药瓶,护士正把血压器从她身 边挪开,医生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睑,又用听诊器检查心肺…… 潘玉龙焦急地等待着。医生走过来,说: “病人的血糖和血压都不正常,心脏还好、没有大的问题,但身体非常虚弱, 是脱水了,需要住院治疗,你赶快……你是她家里人吗?” 潘玉龙正要解释:“我是……” 医生却已接着说道:“你赶快去交住院押金吧。” “呃……住院押金要多少钱呀?” “先交三千吧。你问问里边的护士长。” 潘玉龙有些慌:“啊?三千!” 医生走了。 潘玉龙犹豫一下,走到女孩病床前。一位护士见了,说: “她刚醒过来,身体很虚弱,你别让她说太多话。” 潘玉龙应道:“啊。” 女孩躺在床上,气息虚弱,面色苍白。他俯下身来,轻轻问道:“你好点了 吗?” 女孩的目光移了过来。 “你能说话吗?” 女孩乏力地眨了一下双眼,目光无神。 “你有钱吗?医生说让你住院,要交三千块钱押金,我没有钱了,你有吗?” 女孩噏动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你有亲戚朋友吗?我去哪儿能拿点钱来?” 女孩嗓音沙哑,终于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我怎么了?” 看到女孩开口说话,潘玉龙焦急中含着欣喜:“没事,你就是身体太虚弱了。 你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潘玉龙跑回小院时天色已晚,西边还残余一抹微亮。 他用女孩给的钥匙拧开正房的房门,走了进去。窗外暮色深沉,屋内景物模 糊。 这是潘玉龙第一次得以从容仔细地浏览这个女孩的家。家里非常凌乱,陈旧 的家具上胡乱摆了些喝空的酒瓶,四处堆着落满灰尘的书籍和乐谱,只有屋角的 一架雅马哈钢琴在昏暗中闪着高贵的亮光。 潘玉龙从客厅走到女孩的卧室门前,在这个家里,也许只有这间卧室显得格 外干净,床头和墙上都装点着一些女孩特有的饰物,唯一乍眼的则是一只挂在床 头的健身拉力器。潘玉龙的目光最后停在墙上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位 年轻的父亲严肃孤傲,母亲则显得美丽忧伤。依偎在他们中间的是个两三岁的小 女孩。只有小女孩一人笑容甘甜。 潘玉龙用钥匙打开了抽屉上的锁,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两张存折和一些散钱, 他拿出了其中一张存折,然后把抽屉重新锁上。 潘玉龙揣好存折匆匆走出院子,在走出小巷前无意地回眸,那位可疑的“老 王”再次掠过视线。“老王”正站在巷口另一端的杂货摊前买着饮料。潘玉龙感 到奇怪,脚步放慢,走了几步他站了下来,再次回头看那杂货摊时,老王的身影 已经消失不见了。 潘玉龙急急忙忙回到医院的病床前,见女孩已经静静地睡着了。他见点滴瓶 里药液将尽,忙叫来护士。护士换完点滴瓶,轻声对潘玉龙说道: “天太晚了,你回家吧。她睡了,没事儿,你放心吧。” 潘玉龙说了句:“好。”但目光仍然留在女孩的脸上。 护士走了,潘玉龙又在病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去。 夜色笼罩着小院,走廊上闪烁着一缕微小的亮光,一阵清脆有力的敲击声打 破了黑夜的宁静,潘玉龙在一只手电筒的光芒下,仔细地安装着那块白天没有装 上的玻璃。那叮叮当当地敲击声犹如钢琴弹奏出的曲调,温暖而又忧伤。 第二天下班后,潘玉龙提着个保温筒,在一家粥面馆打了一碗热粥,然后赶 往医院。他把病床的枕头垫高,让女孩舒适地靠在床头,他看着女孩捧着那只保 温筒,慢慢地喝着里面的热粥。他坐在一边剥开一只桔子,同时东拉西扯地与她 闲聊: “有一个姓王的人,老来敲你们家房门,上次还去深红酒吧找过你爸,你知 道他是谁吗?” 黄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把女孩的脸庞映得有些削瘦,她茫然问道: “姓王的?我不知道呀。他长什么样?” “你可能也见过,四十来岁吧……” “我见过?” “那天他到深红酒吧去过。” “哪天?” 潘玉龙顿住了,也许他突然意识到那一天就是女孩父亲的忌日,他支吾了一 下,说:“那可能你不认识吧。” 女孩也顿了一下,尚未恢复元气的声音里带出了她的询问:“其实,我连你, 都不能说……认识。” “我叫潘玉龙,我是淮岭市人,在银海上学。” “上学?” “啊,我是银海旅游学院饭店管理专业大四甲班的。” 女孩疑惑地看着他:“你在上学?那你怎么整天不去学校?” “我现在休学了。” “休学?为什么休学?” 潘玉龙淡淡地说:“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挣出最后一个学期的学费。”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好奇:“学费要自己挣吗?你家里不能帮助你吗?” “我爸爸妈妈都下岗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也没有工作,姐夫是开车的,他们 的生活都有困难。” 女孩沉默下来。 潘玉龙试探地问道:“……我也并不了解你,你叫汤豆豆?” 女孩正要作答,病房的门忽然被人咋咋呼呼地撞开,四个年轻的男孩喊着女 孩的名字,带着一股火热的气息拥了进来,一个护士在他们身后连连叫着: “你们小声点,这里是医院!请你们安静……” 男孩们这才放轻了声音,但声调依然有点兴奋过度。 “豆豆,到底怎么了你?你好点没有?” “我们找了你好几次了,你都不开门。” “什么病啊豆豆,严不严重?” 只有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孩,用平静的声调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看着男孩们七嘴八舌快乐的样子,女孩的脸上露出伤感的笑容,她吃力地向 男孩们报着平安:“我没事儿,挺好的。”又把目光重新移到潘玉龙脸上,郑重 地把她的伙伴向他介绍:“他叫东东……他叫阿鹏……他叫王奋斗……” 旁边的李星小声插嘴:“也叫粪兜!” 其他几个人笑了起来,潘玉龙也附和着笑了一下。女孩没有笑,接着介绍: “……他叫李星。” 男孩们分别朝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小伙子点头致意。 “我叫汤豆豆,我们五个人合起来的名字,叫做‘真实’。” 李星道:“这是我们舞蹈组合的名字!” 潘玉龙也友善地点着头,说:“你们好,我叫潘玉龙,是汤豆豆的邻居。” 在公墓一面素净的白墙上,整齐地排列着安放骨灰的格子。骨灰盒上镶嵌着 每位逝者的遗像,犹如密集有序的棋子。汤豆豆父亲的照片已经镶入这面白墙。 “真实”舞蹈组合的伙伴们站在汤豆豆的两侧,面对这位曾经责骂过他们的长者, 表情肃穆,哀悼如仪。 潘玉龙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的目光更多地关注着汤豆豆的表情动作,看着她 献上鲜花,擦去泪水。 汤豆豆一行走出公墓的门口。东东回过身来,向大家问道: “怎么着,打的还是坐公共汽车?” 阿鹏走到汤豆豆身边:“豆豆,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跟阿龙一起回去。” 王奋斗、李星一边聊着什么,一边挥着手朝汤豆豆示意:“那我们先走了。” 东东招呼阿鹏:“阿鹏,你回家吗?带我一段。”阿鹏看了潘玉龙一眼,怏 怏地跟着东东他们走了。 潘玉龙和汤豆豆目送他们走远,潘玉龙问:“你要回家吗?” 汤豆豆没有作声,返身又走进了公墓。潘玉龙疑惑地跟了进去。 潘玉龙跟着汤豆豆走进一座存放骨灰的大殿,一排排高大的骨灰存放架把大 殿分切成一条条狭长的甬道,殿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空静无人。 他们走进其中的一条甬道。潘玉龙忽然看见,甬道的深处正有一个人影,向 一个骨灰存放格俯身探看,逆光中他认出这人就是老王。见有人来,老王从另一 个出口匆匆遁去。潘玉龙跟着汤豆豆向前疾行,将至尽头汤豆豆停了下来,那似 乎正是刚才老王探看的位置。在那个位置的一只骨灰盒上,照例镶嵌着逝者的遗 像,那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潘玉龙猜的没错,那正是汤豆豆的母亲! 汤豆豆在母亲的遗骨前伫立良久,动手擦去母亲照片上的浮灰。潘玉龙看看 老王遁去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看看骨灰盒上那个女人美丽的面容,因老王的出 现他满腹狐疑。 中午的阳光被班驳的树荫筛碎,潘玉龙和汤豆豆并肩走在陵园内的林荫道上, 汤豆豆似乎还沉浸在凭吊的伤感之中。潘玉龙忍不住开口相问: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爸爸妈妈合葬在一起呢,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 汤豆豆沉默了一下,说:“我从小,就看他们吵架,他们不吵架的时候,就 谁也不和谁说话……其实,他们早就想彼此分开。” 汤豆豆对父母的描述,让潘玉龙无话可说。 汤豆豆接着说:“我妈妈总想寻找浪漫的爱情,而我爸爸,只喜欢喝酒。” 走出陵园汤豆豆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潘玉龙来到一幢老式红砖房前, 见屋里没人,两个年轻人便从窗户爬了进去。这是舞蹈团的排练厅,已经陈旧不 堪,午后的阳光使整个房子连同屋角放着一架旧钢琴,都像一张发黄变暗的陈年 照片。两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声阵阵。 汤豆豆说:“就是这儿,我妈以前就在这个剧团工作,我小时候她常常带我 到这儿来玩。” 潘玉龙环看四周,像是看到了流逝的岁月。 汤豆豆已经坐到钢琴前,打开了琴盖。说道:“这架钢琴我妈弹过。” 汤豆豆展开十指,钢琴流出了一串单纯的音符。潘玉龙听得出来,这就是他 在小院里听到过的那首伤感动人的曲子,汤豆豆弹出乐曲的前奏,忽又停了下来, 她说:“这首曲子是我妈妈写的,名字就叫《真实》。” “你们的舞蹈组合也用了这个名字?” “对,它也是我们的名字。”顿了一下,汤豆豆又说:“也是我们的信仰。” “你们把真实当作信仰?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东西太少了吗?” “有些东西,是必须真实的,比如荣誉,比如爱情。我妈妈说,真实是追求。 也是清醒。” 潘玉龙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 汤豆豆苦笑一下,用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和平静,又说了一句:“我 看过我妈妈的日记,我妈妈说,清醒,就是绝望。” 潘玉龙似懂未懂:“你妈妈对谁绝望?对爱情,还是对你的父亲?” “不知道。我妈妈写这首曲子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她结婚以后,朋友送给她 一架钢琴,我妈妈就每天弹这首曲子,寄托她想要的爱情。她过去,一直希望我 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家。” “那你为什么不学弹钢琴呢?” “我也学啊,但我不喜欢钢琴。” “为什么?” “我喜欢更激烈、更刺激的艺术,我喜欢更年轻的艺术。” 停了一下,潘玉龙问:“……你妈妈,什么时候不在的?”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是生病吗?” “……是自杀。” 潘玉龙哑然。 汤豆豆继续着她的述说:“也许,这样的个性才算是真正的艺术家,我妈妈 的思想太激烈了,也许她不喜欢我爸爸那样的潦倒。我爸爸是一个诗人,可他的 诗,没人要。我爸爸很长时间都靠我妈妈挣钱养他。” “那你像谁呢?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我可能……更像我妈妈吧。你呢?你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我谁也不像。”潘玉龙停顿了一下,用自嘲的口气又说:“我的个性,可 能像你的母亲,我也有很多的幻想。可我的现实,有点像你的父亲,生活中也是 潦倒不堪。” 汤豆豆认真地说:“……你应该继续上学,你既然喜欢饭店管理这个专业就 应该继续上学。” 潘玉龙点点头,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离开歌舞团,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当汽车从金苑酒 店的门前经过时,潘玉龙向窗外指点:“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 汽车拐过这条街区,直刺蓝天的万乘大酒店扑入眼眸。汤豆豆情不自禁地说 道:“你是学饭店管理的,应当到那里去啊!” 潘玉龙看着万乘大酒店移动的身躯,心向往之地说道:“那是我的理想!等 我攒够上学的钱了,我就去上学了,毕业之后我会到那里应聘去的!” “你这样打一年工,能挣出你的学费吗?” “……不能。所以我想用业余时间再兼一份工,比如去做个家教什么的。” “明天我就要回深红酒吧上班去了,我可以跟那儿的老板说说,介绍你到那儿当 服务生去,你愿意干吗?” 潘玉龙点点头,轻声说:“谢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会跳一辈子 舞吗?” “跳舞是我的生命。热爱舞蹈的人都会这样说的。跳舞,能让我释放我的激 情和幻想。” “你幻想什么?” “我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友谊、爱情、荣誉 和成就,一切都是真实的。” 天已经蒙蒙黑了,潘玉龙和汤豆豆回到小院。 他们看到“真实”舞蹈组合的四个男孩都坐在楼梯上,看上去已经在这儿等 候了多时。看见潘玉龙陪着汤豆豆回来,东东第一个站起来了: “豆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你半天了。” 阿鹏有一点敌意地看着潘玉龙。 潘玉龙没有逢迎他的目光,对汤豆豆说了一声“我回去了”,便从他们身边 走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听见男孩们在楼梯口迫不及待地和汤豆豆交谈起 来。 东东说:“舞蹈协会要举办青春风尚原创舞蹈大赛,现代舞、踢踏舞、街舞 都可以参赛。我有一个表姐在大赛组委会的办公室里打字,可以帮我们拿到比赛 的章程,帮我们报名,初赛就在银海,复赛要去省城。复赛的冠军要到北京去参 加全国的总决赛。要是能进总决赛前三名的话,还能到中央台的舞蹈大世界和TVB8 去表演呢。” 王奋斗插嘴:“如果能上中央台那咱们可就牛了,银海随便哪家酒吧夜总会 咱们肯定随便挑了……” 李星抢过话头:“瞧你那点出息,中央台咱们都上了,还在银海跳什么劲啊, 直接去北京跳都够了。” 东东反驳李星和王奋斗:“嘁!你们以为上一次电视就能成明星呀,走到街 上都有人找你们签名呀。粪兜儿,你给我签个名吧,你在电视里好衰喔……” 男孩们笑起来,潘玉龙也笑笑,他在屋子里接水洗了把脸,然后一边擦脸一 边继续听他们交谈。 东东说:“……可关键是没钱啊,这是原创大赛,参加这个比赛总要请专家 给咱们编一套舞吧。还有作曲,还有服装,都要重新搞。咱们这服装绝对不行, 头发也要做做造型,而且报名好像也必须送DV拍的样带,还得请人来拍吧,还得 请教练……这些都要钱啊。” 李星说:“起码得三万。” 王奋斗惊讶地说:“用不了那么多吧。” “怎么用不了!请人编一套舞就要多少钱?现在都贵着呢,三万可能还不止 呢。你想想服装,李嘉他们那拨上次去深圳买的那套,光一件上衣就要一千五, 还有你想想做一个发型好一点的得多少钱……” 东东抢着说:“你那是‘做’,要‘设计’的话就更贵了。” 汤豆豆说道:“可这个钱从哪儿出啊?” 王奋斗有些泄气:“算了吧,我看还是算了吧,到哪儿弄这么些钱啊,而且 马上就要报名了,又没有时间去攒。” 东东道:“李星,你能不能找你爸爸商量商量……” “我爸哪有钱啊,我爸天天赌,还找我要钱呢!” …… 天黑下来了,路灯亮起来了。男孩们都走了,小院又变得静悄悄的。 潘玉龙听到汤豆豆的家里,再次传来动人的钢琴声,还是那首名叫《真实》 的乐曲。原本忧伤的旋律,此刻忽然变得温暖安宁。 潘玉龙坐在桌前灯下,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优美的乐曲让他身心安定。 第二天,潘玉龙下班回到小院,上楼的时候,他迎面看见东东带了一个商人 打扮的三十几岁的男人,指挥着几个搬运工,抬着汤豆豆家的那架钢琴,小心翼 翼地走下狭窄的楼梯。潘玉龙侧身让过他们,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快步上楼。 汤豆豆家的房门还未关上,潘玉龙走了进去,看到汤豆豆坐在自己的床上, 抱着膝盖闷声不响。潘玉龙站在卧房的门口,问:“他们怎么把钢琴抬走了?” 汤豆豆没有抬头,沉默一会才说:“我把它卖了。” “……那不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吗?为什么卖了?” 汤豆豆抬起头来,没有回答。她看者潘玉龙的面孔,反问了一句:“你还想 去深红酒吧打工吗?我已经和那个老板说好了。” 当晚,潘玉龙来到深红酒吧,他换上了一套服务生的衣服,给客人派送酒水。 台上“真实”的踢踏激情迸放,台下的喝彩热烈依然。 潘玉龙穿梭忙碌的空隙,也在欣赏台上的表演。他的目光投向舞台的中央, 汤豆豆火热的红裙飞舞轻扬。也许只有他能看得出来,那张被华丽的舞步衬托的 面容,依然挂着一丝忧伤。 第二天一早,潘玉龙又赶往金苑酒店。“哗”的一声,他把床单抖开,像以 前一样,紧张地重复着客房清洁的一应动作。 卫生间也很快打扫干净,潘玉龙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电话:“712 号打扫完 毕。”挂掉电话之后,他用已经熟练的动作,把床头柜上的10元小费拿走。 他推着工作车走到另一间客房,他发现这间客房房门半开,里面隐约传来一 个女人的低声惊叫。 潘玉龙赶快停车进去探看,看见一个五十左右的秃顶男人,在卫生间里抱着 一个年轻女子强行亲热。年轻女子并不情愿地挣扎躲闪,拉拉扯扯之际打破了卫 生间里的一只壁灯。 潘玉龙板着脸站在卫生间门口,大声喝道:“先生,请问要打扫房间吗?” 秃顶男人吓了一跳,慌张抬头,看见门口的这位服务生怒目相视,不由松开 了自己的双手。 潘玉龙抬高声音,严肃地再问:“小姐,您需要帮忙吗?” 同样愣住的年轻女子反应过来,红着脸推开秃顶男人,从潘玉龙身边夺门而 出。秃顶男人即尴尬又恼火地看着潘玉龙,他也绕开潘玉龙的身体,提上屋里的 一只皮箱,走出了这间客房。但潘玉龙用声音把他拦住: “对不起先生,您刚才打碎了一个壁灯,您需要赔偿。” 秃顶男人愣了一下,只好放下皮箱,满脸不高兴地往外掏钱:“多少钱?” 潘玉龙照旧板着脸:“对不起,我不能在这儿收钱,麻烦您跟我去一下结帐 处,您得在那儿结帐。” 秃顶男人怔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看着潘玉龙关上房门,然后跟着他往电梯的 方向走去。 下班的时候,一个匆匆赶来的领班把潘玉龙叫住。“潘玉龙,客房部谭经理 叫你去一趟。” 来到客房部,潘玉龙敲敲门,门里人声喧嚷,没人应声,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客房部的办公室里此时非常忙碌。客房部经理刚刚打完一个电话,见潘玉龙 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回事啊?718 房的客人投诉你索要小费。你才来几天 呀!” 潘玉龙大吃一惊:“我索要小费?” 经理让潘玉龙坐下,说道:“客人投诉到总经理那儿去了,说你逼客人给小 费,说只要给小费,打破壁灯的事就可以私了,可以不让他赔。但客人还是主动 赔了,并且把你告了!潘玉龙有些你才来几天,胆子怎么这么大!” 潘玉龙有些激愤,嘴里乱了方寸:“不是这样的!那是那个客人……他打了 壁灯想溜……” 经理伸出了一只手掌,示意潘玉龙不用再说,也许他早就料到潘玉龙会做出 申辩,于是当即打断:“只要是有客人投诉,没人会承认的。可我们没办法,我 们只能相信客人,你说我们应当相信客人还是应当相信你啊?再说客人凭什么冤 枉你啊!” 潘玉龙解释道:“他要欺负一个女的让我看见了,所以所以他那什么……” 经理尚未开口,旁边一位正忙着发奖金的女主管插话打断潘玉龙:“这就说 不清了,人家都投诉到总经理那儿了,现在总经理要咱们客房部提出处理意见, 你说我们怎么提。我看你就别解释了,赶快回去写份检查吧,好好认识认识这事。” 经理接下去又说:“你啊,你还是先有个好的态度,只要你有一个好的态度, 哪怕是这个事真是……我现在不管你这个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现在就要你的态 度。你把态度摆正,可能最后也就是罚你点钱,我估计你这工作还能保住。你要 是硬抗呢,我们也没法向上交代,那就只好把你开除了,何去何从,啊,你自己 看着办吧。” 潘玉龙气得说不出话来。 女主管给几个员工发放奖金,把一叠表格给经理看。经理翻看了两页,发现 潘玉龙还站在原处,抬头挥挥手,说:“你可以走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潘玉龙没有动弹,气得身上发抖。 经理又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潘玉龙扭身就走,挎包带子不小心挂在桌角,被桌角砰一声拉断,旁边的一 把椅子也随即仰面摔倒,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潘玉龙抱着背包愣了一下,感觉 解释不了,索性就势转身出门,屋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 晚上,潘玉龙依旧来到深红酒吧。酒吧依旧浮光掠影,人头攒动,火爆嘈杂。 潘玉龙在这片光怪陆离的海洋中来往穿梭,忙得晕头转向。台上音乐强烈, 震撼人心。" 真实" 组合的少男少女们在聚光灯下,舞步激扬。 潘玉龙艰难地挤到一张小桌旁边,刚刚为客人递上酒水,一个领班模样的人 便过来对他指手画脚,潘玉龙听罢点头跑开。 他跑到厕所,看到地上一片污秽,一个服务生正扶着酒醉呕吐的客人离开这 里。潘玉龙被熏得眉头紧皱,找来拖把打扫清洁。 清洁完毕,一个员工又跑来对着潘玉龙的耳朵喊了一通,潘玉龙马上点着头, 随他往后院赶去。潘玉龙挤出酒吧后门,嘈杂的音乐一下被掐在门内,他像从深 海中抬起头来,畅快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他从后院费力地搬来一箱啤酒,两 手提着像个大螃蟹似的跑到库房门口。他放下啤酒箱刚刚喘了口气,目光便落在 了墙上的一部IC电话机上。 后院的库房外很静很静,几乎听不见酒吧内的喧闹声音。潘玉龙拨通父亲的 电话,“……爸,姐姐和姐夫的事他们自己会处理的。我妈那病可得抓紧治啊, 没有钱大家都想想办法吧……我现在晚上又打了一份工,等月底结了帐我就把钱 寄回去,我姐那边能不能也出一点儿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儿子……” 潘玉龙捏着电话的听筒,他的头和他的声音都低沉下来。 潘玉龙把一箱啤酒搬到了吧台旁边,刚刚直起腰来,吧台服务员不容喘息地 又递给他一个果盘,给他指了指那边的桌子。 台上的踢踏舞表演已经结束,换上一个歌手在温柔地吟咏,台下的客人也随 之安静了许多,收敛了亢奋各自喝酒。潘玉龙去给客人送上果盘,转身之际无意 回眸,竟然看到老王和汤豆豆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老王似乎在询问着 什么,汤豆豆忽而点头忽而摇头。潘玉龙端着收回的空酒瓶往吧台走去,边走边 回头向那个角落张望。 酒吧终于打烊了,门脸上的霓虹灯也黯然熄灭。换了衣服的潘玉龙和汤豆豆 从里面疲惫地出来,一起走到冷清的街边。 阿鹏从酒吧的后院推出了他的摩托,刚想招呼汤豆豆上车,却见汤豆豆和潘 玉龙两人已经走向马路对面。阿鹏欲呼又止,若有所失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 路口。 在夜深人静的街上,潘玉龙打破沉默,问道: “那个一直在找你的那个人是谁啊?我看他今天……他跟你谈些什么?” “啊,他说他是搞旧城研究的,我们这条石板街,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 他问我们家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还问我爸爸妈妈叫什么。” 潘玉龙“哦”了一声,“哦”得有点心不在焉。 汤豆豆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脸来,看到了潘玉龙满腹心事的模样。 “你很累吗?” 潘玉龙慌忙答道:“啊?没有。” “你肯定累了,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又熬这么晚,回去早点睡吧。” “我回去……还得熬夜写检查呢。” “写检查,给谁写检查?你犯什么错误了?” “我没犯什么错误。” “没犯什么错误,那干吗要写检查?” 潘玉龙往楼梯上走去:“该着我倒霉吧。” 汤豆豆没有跟上,站在梯口,她注意到潘玉龙身后的背包上,一根带子不知 何时已被扯断。 第二天,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小鸟在屋外叽喳啾叫。汤豆豆懒洋洋地从床上 爬起,先来到潘玉龙的门口,推了一下才发现门上有锁,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 手表,吓了一跳。她忙洗了一把脸,匆匆走出家门,直奔临近的商场。 在手机柜台前,各种手机琳琅满目。汤豆豆弯着腰一路寻觅,迅速认准了一 款手机,她指着说:“我要这个!”那是一只带相机的手机,外壳深红亮丽。 她又来到箱包柜台前,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溜男式背包。 售货员热情地陪在一旁:“这是牛皮的,质量好……这款也挺好的,最近特 别流行这种颜色……这款是适合装手提电脑的……你是给谁买啊,他是干什么的?” 和买手机的果断截然相反,汤豆豆仔细挑选着每一款背包,反复比较之后,最后 选中一款时尚而又实用的深色背包。 汤豆豆走出商场,站在街边,用新买的手机打着电话:“……好好,再见阿 鹏。哎,你记住这个号了吗?” 挂掉阿鹏的电话,汤豆豆又拨了一个号码:“东东……对呀,我刚买的…… 对啊,就这个号!” 她兴奋地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向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去。她在金苑酒店门前下 了车,风风火火地走了进去。 汤豆豆在走廊里拦住一个厨师,向他打听。这位穿着肮脏工作服的厨师高声 反问:“他是哪个部门的?”“好像是客房部的。”“哦,客房部在那边!” 汤豆豆顺着厨房手指的方向往里走去,路过职工浴室和职工食堂门口,浴室 一侧杂物乱堆,食堂门口污水横流。不时能看到三五职工躲在角落里抽烟闲聊, 偶尔还有人大声喧哗着,从身后跑过。汤豆豆东张西望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向里, 在经过一个房间时听到了潘玉龙激动的声音,她返身抬头,看到那个房间的门上 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果然写着客房部三个字。 客房部经理与潘玉龙已经发生了争执。经理生气地拍着桌上的一份检查书, 声音气急败坏:“这就是你的检查?检查有你这么写的吗,有你这么写检查的吗?” 潘玉龙的脸涨得红红的,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只能检查我的态度不 好。我没有做的事我当然不能承认!” 旁边的一位女主管上来插嘴:“我昨天跟你怎么说的潘玉龙,客人有什么必 要诬陷你呀?诬陷你客人又不得钱。服务员被客人投诉一般都不会承认,这个我 们都理解。问题现在不是总经理查这个事吗?我们跟上面也得有个交代。” 潘玉龙顶撞道:“那我没做我交代什么!我没跟他要钱我交代什么!” 客房部经理把语气放缓,慢慢说道:“我昨天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啊?我不 是都跟你解释清了吗,这个事咱们先不说真假……啊,就算是假的,是客人说错 了,可现在这个事呢,已经投诉到总经理那儿去了,咱们就都别解释了,好不好。 你承认了,我们罚你点款,跟上面有个交代,这个事也就算完了。” “我做的事我承认,我没做的事我怎么承认!” “你这小伙子怎么那么倔啊,这不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你们说清了我说不清啊,我凭什么让他这么冤枉我呀!” 女主管和经理都抢着说:“你……” 女主管谦让了一下,让经理接着做说服工作。 经理苦口婆心道:“……你冤枉不冤枉,现在谁能证明你是冤枉的呢?……” 女主管附和着:“真是!” 门“咣”的一下被人推开,汤豆豆昂首站在门口,瞪着眼说:“我证明!” 屋里的三个人全都愣了。 汤豆豆高声道:“你们合起来冤枉人家凭什么还逼着人家承认!” 经理回过神来:“你谁啊,谁冤枉他了?” 汤豆豆冲着经理说:“你!”旁边的女主管刚要接话,汤豆豆又吼了一声: “还有你!” 女主管被吼愣了。 经理正色道:“你是谁呀,你是哪儿的?” “我是他妹妹!” “他妹妹……”经理突然想起什么,转向潘玉龙:“你不是说你在银海就一 个人吗?怎么又出了一个妹妹?” 潘玉龙张口结舌,不知做何解释。 汤豆豆抢道:“那我是他女朋友,行了吧?” 潘玉龙吓了一跳。 经理板起面孔:“我们这儿是酒店,我们这是在工作,你跑到这儿干什么来 了?”紧接着又转头对潘玉龙正色道:“你怎么把你女朋友带这儿来了,你还想 不想干了!” 潘玉龙还未开口解释,汤豆豆已经一把拉着他向屋外走去:“他不干了,他 辞职了!” 屋门“咣”的一声被狠狠摔上,剩下经理与女主管呆若木鸡。 夕阳金黄色的阳光,洒满城市中心广场。几个溜旱冰的孩子在远处笑闹追逐, 天上挂着几只美丽的风筝,长长的飘带猎猎而动。 潘玉龙和汤豆豆并排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望着满地的阳光。潘玉龙仍然愁 眉不展,汤豆豆则面含微笑,把刚买的新背包放到了潘玉龙的腿上。 潘玉龙惊诧地看着这只背包。 汤豆豆平静地说:“这个包是学生背的,去上学吧。” 汤豆豆帮潘玉龙把包打开,把里面的功能一一展示出来:“这里可以装书, 这儿是转笔的,这里面,可以装字典……” 潘玉龙的目光,则落到包内放着的两捆厚厚的钱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哪来的钱?” 汤豆豆移开目光,去看远处。 潘玉龙自语道:“噢,是卖钢琴的钱。” “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要参加的比赛,帮我卖琴的那个老刘,答 应安排我们参赛。” 潘玉龙把目光转了过来,看着汤豆豆眼睑上长长的睫毛。 他们回家时天色已晚。一进家门,汤豆豆戴上护腕,在她家的外屋自己数数 练着拉力器。潘玉龙环视着屋子,目光在钢琴被搬走后略显空旷的角落停顿下来。 “你妈妈留下来的钢琴……卖了不可惜吗?” 汤豆豆松了拉力器,说:“反正我也不想弹了。弹琴必须从小学的,而且中 间不能断,我都断了那么久,再学再练也练不成最好的了……” 汤豆豆继续拉下去,她使劲数完了最后一个数字,喘着气把拉力器放了下来。 她走到录音机前,把《真实》的磁带放了进去。 《真实》的乐曲响了起来,汤豆豆接着说道:“可跳舞就不一样了,也许再 过十年,我就可以成为中国弗莱利了!” “弗莱利是谁?” “世界踢踏舞王呀。大河之舞和王者之舞都是他创造出来的!” 潘玉龙点了点头,用欣赏的微笑表达鼓励,“祝你梦想成真!” 潘玉龙说完,默默地向门口走去。汤豆豆在身后把他叫住: “嘿,你要去哪儿?” 潘玉龙在门口停下,回头说道:“去找工作。” 汤豆豆用目光命令潘玉龙,说:“拿上书包!” 潘玉龙看了一眼门边桌上那只新买的背包。他知道那两万块钱还原封未动地 放在包里。 汤豆豆又重复了一句:“拿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潘玉龙抬起头来,目视着汤豆豆,耳朵却似乎在倾听着屋里的音乐。他说: “我喜欢这个曲子。也喜欢它的名字。我和你母亲一样,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用平静的声音把话说完:“我会去上学的,但我需要自己奋斗, 我需要这样一个真实的过程。” 潘玉龙走了,汤豆豆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敬佩的目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