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轴山水 李陀、刘禾夫妇从美国回来,在清华大学主持讲习班,抽空来南方乡下走走。闲聊 时,李陀说起了一个布拉格的故事。 他们当时被小偷窃了钱物,幸好把小偷抓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人赃俱在,案子可 很快了结。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到警察局,发现那里像闹哄哄的菜市场,更是一迷宫。 好容易找到了管事的警察。警察发现小偷不会说捷语,称法律对此有规定,警察无权审 问,只能放人,其它事以后再说。接下来,警察放走施害者却不放走受害者,称法律对 此另有规定,他们作为报案人必须留下笔录。再下来,笔录和身份验证好歹都完了,他 们离开时却无法物归原主。警察说,钱物是你们的,你们有权领走,但据法律规定,警 察只管抓人办案,无权退还财物——这事由另一个部门管,你们得去找他们。可怜李陀 夫妇是旅游者,在布拉格停留时间有限,哪经得起菜市场里的这么多折腾?其实这事还 没完。因为他们后来总算找到那个摊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告诉他们,你们 找对了地方,但你们得明白,物与钱分属不同部门管理,据法律规定,他们今天只能领 走物品。至于钱,对不起,你们下一次……李陀差一点晕了过去。“你到了布拉格,就 会明白卡夫卡了,就明白什么是荒诞了。”他摇着头说。 捷克是个管制苛严的国家,不幸经过历史上奥、匈、德等多个外来占领当局以后, 旧法杂糅新法,法律体系变得既繁复又古怪,闹出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并不在情 理之外。随便录上一二,大概都可成为卡夫卡和克里玛笔下的荒诞,或是哈谢克《好兵 帅克》里的滑稽。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捷克作家不也就是实话实说吗? 我想起另一个作家阿城。阿城杂学颇丰,对国粹遗产尤多独见。他认为中国古代艺 术都是集体性和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赖催眠幻觉的。那时的艺术源于祭祀,艺术家 源于巫师,即一些跳大神的催眠师,一些白日梦的职业高手。他们要打通人神两界,不 能不采用很多催眠致幻的手段。米酒,麻叶,致幻蘑菇,一直是他们常用的药物,有点 相当于现代人的毒品——阿城曾目睹湖北乡下一些巫婆神汉,在神灵附体之前进食这些 古代摇头丸。这样,他们所折腾的楚文化,如果说有点胡乱摇头的味道,有些浪漫和诡 谲甚至疯狂,那再自然不过。先秦时期青铜器、漆器、织品上的那些奇异纹样,还有宋 代定名的饕餮纹,那些又像牛脸又像猪脸又像鳄鱼头的造型,还值得后人费解吗?它们 漂浮升降,自由组合,忽儿狂扭,忽儿拉长,忽儿炸裂,发出尖啸或雷鸣,其实都是催 眠成功后的真实幻象。 在亚洲、美洲、非洲、大洋洲等地,各种古代器物上的夸张造型比比皆是。照阿城 的说法,我们大可不必把它们看成什么风格追求的产物——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来 一个追求,其实也不可思议。它们不过是萨满催眠的产物,甚至不过是古代诸多“毒品” 的正常药效。与其说它们是神秘主义的,或者浪漫主义的,或者抽象主义的,或者表现 主义的,或者超现实主义的(现代人喜欢制定很多主义),不如说它们更像是致幻药物 发作时的视觉变形。 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古代艺术其实也就是如实写真。 我在大学里背记过一大堆文艺学概念,得知现实主义的特点是“写实白描”,而夸 张、变形、奇幻、诡异一定属于其它什么主义,必是文艺家们异想天开的虚构之物。我 现在相信,这些概念的制定者们一定不了解捷克警察,不了解古代巫师,同样也没有见 识过我家的窗口——推开这扇窗子,一方清润的山水扑面而来,刹那间把观望者呛得有 点发晕,灌得有点半醉,定有五腑六脏融化之感。清墨是最远的山,淡墨是次远的山, 重墨是较近的山,浓墨和焦墨则是更近的山。它们构成了层次重叠和妖娆曲线,在即将 下雨的这一刻,晕化在阴冷烟波里。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浓云薄雾的汹涌和流走,形 成了水墨相破之势和藏露相济之态。一行白鹭在山腰横切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再 往下看,一列陡岩应是画笔下的提按和顿挫。一叶扁舟,一位静静的钓翁,不知是何人 轻笔点染。 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实图景。站在这里,哪怕是一个最大的笨蛋, 也该知道中国山水写意的来处。 这种山水写意的简约和奇妙曾震住了很多画家,甚至深深吸引过西方的毕加索。它 们是古代画师们天才的技术发明吗?也许是。不过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或者只说对了一 小半。只有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真山实水的理论家们,才会把这些话太当回事,并随后培 养出很多刻意求奇的主义发明家。他们把艺术才子培养成一些狂徒,又是一些苦命人, 老是皱着眉头,目光发呆,奇装异服,胡言乱语。如果他们无能把艺术搞得怪怪的,至 少能先一步把自己搞得怪怪的;如果无能把自己的内心搞得特立独行,至少能先一步把 自己的外貌搞得惊世骇俗。他们永远的焦虑,就是不知道那个救赎自己的“风格”和 “主义”到底在哪里,常常在大海捞针的毕生苦刑中耗尽心血。 如果换一个角度,比如站在我家窗口来看,写意其实是平易的,简单的,朴素的, 差不多就是写实,甚至是老老实实的照相。一个画家,只要他见识过中国南方的山水, 尤其是见识过多云多雾的雨季山水,见识过涌入大门和停驻手中的一团团白雾,见识过 挂在叶尖和绕在阶前的一缕缕暗云,不大悟于前人的笔墨(比如晕化和破墨),倒是不 正常的。 最大的主义其实是诚实的主义,与放辟邪侈无缘。一切我们颇感新异的艺术样式, 无论经过了多少艺术家有心营造,不论受益于多少工具发明和技术改进,就其根本而言, 可能都有一个最为现实主义(如果可以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话)——的经验源点,只是不 为后人所知罢了。 这种生长着想象的源点,隐匿在中国人不曾感受的捷克,正常人不曾体会的巫师, 都市人不曾见识的乡间山水那里。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