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纽约 从德勒斯.德萨斯飞往纽约的行程是三小时零十分。飞行之下都是广阔肥美的 土地。到达韦迦地亚机场时,阳光耀眼。计程车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停下,便跨啦跨 啦的下了大雨,又闪电,我提著行李,浑身湿透,在人潮中抬起头来,摩天大楼之 间,没有天。忽然闪亮了霓虹灯。我想,在这变幻多端的城市,一切都会狠毒些。 我叫宋怀明,今年十九岁,是纽约理工学院电脑工程系二年级学生,要从德勒 斯.德萨斯飞往纽约,原因并不明显。只是觉得日子特别长,成天睡觉,转眼老之 将至。深夜我挂电话给克明。他沉吟一会,说:“你来纽约。”我收拾衣服球鞋球 拍,便来了。 克明是我的长兄,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十二街林肯大楼开了一间 牙医医务所。克明移民日久,与家里很生疏,我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他见著 我,还没脱掉白袍,便将我一拥入怀。又说:“小弟长大了好些。” 我们住在姬丝度比街,格林威治村,地牢画室。光色昏暗,窗外永远有鞋子走 来走去,深夜不止。地面是绿白相间大瓷砖,冰凉透心,站久了会微微昏旋。梯角 有黑人男人拥吻,路旁有染血针管,树影斑驳。我辗转难眠,早上独自在磨咖啡豆, 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辛辣难言,克明看我,只是笑,道:“因为这就是纽约, 你慢慢便会习惯。” 我慢慢喜欢嘈吵,爵士乐,装,咖啡与笑话。我和克明去格林威治村的咖啡店, 听五元一晚的笑话。克明泡得熟,黑人爵士乐师下来,让他胡乱的上去弹,一位西 班牙女子又跳上去讲笑话。她说她日间是一个死人化妆师,每天都在死人前练习讲 笑话,观众毫无反应,光在吵,克明又在隔桌逗一对孪生姊妹,请她们喝“处女玛 莉”,不知讲什么,逗得她们大笑,番茄汁沿著她们的脸颊流下来,一直到大腿, 如一身的血。我独自在笑声与血里喝一杯Perrier ,在黑暗光影里打量克明。他穿 牛仔裤皮靴,却结了一条 森林野玫瑰丝质领带,西装外衣,正在拥着二个女子大笑。看见我,回来,一 大杯威士忌倒进我的矿泉水里,泻得我们一身是酒,扬起酒香。讲笑话的是一个韩 国人,在表演用筷子捉苍蝇,嘲笑东方人,又要与台下的东方人斗眼小,台上的射 灯在搜索,停在我们身上。克明竖起了中指,说,Fuck you. 众人大笑,射灯又找 到了一对东方男子。一个两鬓飞白,眉高眼深,像中国东北人,另一个异常秀美, 留著胡子,如意大利少年。抽小雪茄,戴着一项黑色小帽。中年男子道:“是否过 小,要问我太太。”少年向众人敬了一个礼,众人拍掌。克明远远的向少年敬酒, 扰攘一会,少年与男子离去,经过我们的时候,少年略一驻足,看看我俩,微微一 笑,随手拿过克明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左手小指蓄了长甲,涂了红豆色蕙丹, 戴若一只闪亮的红宝石戒指。我不禁低低问克明:“到底是男是女?”他只看青少 年离去的身影,黑人乐师的钢琴音乐扬起,他便说:“其实并不重要,这是纽约。” 上课下课,日子吵闹而又寂寞。我与满脸雀斑的美国少年,始终格格不入。因此就 很喜欢独自游泳、写电脑程式、厨艺:波兰人的酸汤,意大利的粉条,法国人的龙 虾,墨西哥人的大豆牛肉,阿富汗人的乳酪茄瓜,韩国人的泡菜,日本的牛肉火锅。 时常弄了一桌的食物,等克明回家,克明时常迟归,我便睡著。这天他用龙虾足撩 我。我又煮了菠茶汤,绿得不得了。克明坐下,忽然用手盖著菠菜汤。我起来想给 他换一罐甚麽罐头汤,他便拉着我,说:“不要费神多弄了。你多麽像一个妻。菠 菜汤我吃不下,让我们到外面吃” 虽然十分小孩子脾气,我还是十分难过。他带我上希腊人开的小店,点了龙虾 汤。我赌气不肯喝。克明便摇头微笑,自顾自的吃。我也委实饿了,只一味的看他。 他不管我;在看《纽约时报》。我低下头,觉得十分委屈,拿起他的绒帽,戴著头 上,压得低低的,不看他。 我们走在街上,空气清冽。我饿得十分难受,只是不开口。 我们经过华盛顿广场,一泉污水,满地都是红叶,一阵风来,有点冷,让我微 微一靠近他。他脱下薄绒大衣,要我披著,我一味摇头。他忽然把我高高抱起,抛 在半空,接着我,才用绒褛紧紧的包着我。我让他抛得头昏眼花,不由神经质的大 笑起来。 回到黯黯的姬丝度化街,已经十分静寂。他拉着我到街角的意大利薄饼店子, 匆匆进去,回来塞给我一个薄饼。我在一个纽约深秋的晚上在街上吃Pizza ,令我 起了一种奇怪的心情。 他也点了烟,在我身旁,缓缓的道:“怀明。你知道吗?赵眉天天都弄菠菜汤。” 赵眉是他的前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知婚姻的时间很短暂,维持了三年, 正是老母到纽约来探望克明才知道他离婚的事情。“她精神有病!天天煮菠菜汤, 然后呕得满地都是墨绿的菠莱汤。我便打她,怀明,我竟然动手打她。”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克明也会叹气。 我们一路的走回家,夜色深蓝而黑暗,冰凉如地极。他不再谈赵眉,只问我学 校的生活,钱够不够用,要不要跟我去买衣服等等。我渐渐的高兴起来,叫他陪我 去打网球,买我一把手伧。 手枪是支银白的航空曲尺,重甸甸的,我握着手里,时常把玩,感觉真实。有 时瞄着窗外走过的皮鞋与脚。想象着,打个稀烂。这夜月色银亮。我拿著手枪,瞄 著,“砰”的一声发了火,然而枪没有上膛。我正生奇怪,克明突然扯著我伏下, “砰”的一声,子弹飞鞘,从窗前掠过。我们看见了一张女子的脸,异常秀美,如 意大利少年,只是没了胡子——伏在窗前,急急的敲著,克明拉高了窗。女子如狐 般钻进来,立即贴在墙边,左手原来握着一支点零九小手枪,两只厚重的黑皮鞋从 窗前走过,女子的眼睛.黑森森里开看蓝的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街上的月色。她 穿着一件雪白的茄士咩毛衣,烂牛仔裤,足踏一双中国丝绢绣花拖鞋,正在微微喘 气呢。好一会街上再没有动静。女子方定下神来,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吓著你 们了?我叫叶细细,我刚搬来,就住在你们楼上。我是越南中国人。”克明与她握 了手,我目瞪口呆,一时没了应对。她又笑了:“对不起,小弟弟。”又看看克明, 道:“我想我们见过面。”克明笑道:“要来看我们也不用扮女装,又枪战,再破 窗而人。” 叶细细轻轻的笑道:“不外要使你们记得我。”此时我才回过神来,道:“自 然会记得你的。”声音又尖又抖,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众人都笑了。 而许之行聪明剔透。四方脸,颧骨极高,脸儿时常微仰,彷佛迎著红太阳,身 材高挑,动态极俐落。我记得的是她的肩膊,如此平如此直,可以担当很多重担。 我们二人去看百老汇的《猫》。克明介绍她:“许之行是北京人,来美已经七年, 又是你的同学,电子工程研究生。之行又是我的病人。告诉你一个秘密,之行口里 有十只假牙!”许之行只略点头皱眉,也不理睬克明,神情十分倨傲。克明耸耸肩, 又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默默坐在克明旁边,不觉得这音乐剧有何精彩动人之处, 只是十分悦耳。我亦不介意许之行,只是和克明一起感觉十分好。离开《冬日花园》 的时候,下雨,闪电,我们的车子泊得远,夹在满身污泥的人群中,走动不得,实 在十分狼狈。纽约天气狠.才下雨,冷,一转眼又好了,刚要开步走,还没到街口, 又逢头大雨。之行停了步,横竖湿了,乾脆在雨中.唱起《猫》里的Memories来, 歌声清亮而缠绵,来回於百老汇的夜。唱了好几节,还没散的人零零散散的拍起掌 来,夹著有人说,Bravo Signorella,之行仍然如此,仰脸向天,微微一笑,她发 都湿了,在灯下闪闪发亮,仿佛就是一个百老汇的女伶,我也想为她唱采。 她穿着直身泳衣,“哧”的跳下水时,我便认得她了。校内的东方女子不多, 像许之行这样健硕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随她身後,一直游了二千公尺。攀上池 边,我已经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蓝光。我说:“嗨。”她笑:“是你。”我这: “果真了得。”她扬起大毛巾,道:“我连黑龙江都可横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 结实美丽,背上却有一条长长的伤痕,如淡紫小蛇。我轻轻一指,问:“还痛不痛? 怎麽了?”她站起来,作势要跳进水里,边道:「那时很小,上初中,插队到黑龙 江。想过河到苏联,游过了河,一看,景色萧条,又全是红军,只得游回中国。途 中让岩石割伤,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要提。“”噗“的一声,又跳进水里,我坐在 池边,脸红耳热,我不敢告诉她,我原以为黑龙江在密西西比州。 她穿看着直身泳衣,“吃”的跳下水时,我便认得她了。校内的东方女子不多, 像许之行这样健硕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随她身后,一直游了二千公尺。攀上池 边,我已经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蓝光。我说:“嗨。”她笑:“是你。”我道: “果直了得。”她扬起大毛巾,道:“我连黑龙江都可横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 结实美丽,背上却有一条长长的伤痕!如淡紫小蛇。我轻轻一指,问:“还痛不痛? 怎么了?”她站起来,作势要跳进水里,边道:“那时很小,上初中,插队到黑龙 江。想过河到苏联,游过了河,一看,景色萧条,又全是红军,只得游回中国。途 中让岩石割伤,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要提。”“噗”的一声,又跳进水里,我坐在 池边,脸红耳热,我不敢告诉她,我原以为黑龙江在密西西比州。 陈玉面容时常很静,不大有表情。克明去找她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互不认识。 那是个感恩节的黄昏,下了一场新雪。曼克顿突然非常安静,雪温柔而细密。克明 要到唐人街购物,晚上好请客,唐人街口是全城唯一店铺不开门的地方,于是便来 了。在小意大利区克明的雪佛抛了锚,二人下车,在雪中冷得直跳。克明心生一计, 道:“去找一个修理技工。”竟然来的是个女子,长发束在身后,眉目分明,穿着 海蓝连身工衣,厚底皮靴,左耳却戴着一只闪亮的眼泪钻石耳环,步履无声,来到 便掀起车盖,转身说:“替你换一只燃点器。”克明就扶着她,有一搭没一搭, “让我们去三藩市。那儿像台湾,我们到湾区开酒吧。”“前几天唐人街枪战呢, 你有没有看着,在麦当劳,真好笑,脑浆泻在苹果派上。我在电视上看的。”“离 开小阮吧。华青帮没好下场。”“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你便有身份,我给你一个 折扣,收二万美元。台币付款加二个巴仙。”她不理他,“啪”的拍上了车盖,道: “替你检查一下。”便钻进车底。克明自觉没趣,才跟我说,“她叫做陈玉,台湾 人。以前是我医务所的护士。又当过车衣女工、水喉匠、小贩。”克明又俯下身惹 她:“陈玉陈玉,今天晚上来找家吃餐。”又添一句,“我们是亲人嘛。”陈玉没 多久就钻出来,脸额揩了油污,如蓝的胭脂,灰的眉,我觉得她真是美丽。她看见 我微微一笑,道,“哦,你是宋克明的弟弟。比克明又静多了。我是陈玉。” 晚上我们有三位客人:叶细细、许之行、陈玉。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 的细钻,之行聪明剔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很清楚。陈玉脸容时常都很静。克 明满心欢喜,眼前有三个女子。我弄了一桌的中国菜,伴以八五年的波多红酒,香 草及羊奶芝士,大家尝过,都说好的。外面的雪细细密密,克明点了炉火,酒酣耳 热,细细倚在沙发上,正在吃吃笑,说着西贡的西贡河,黄昏夕照,她在河边走, 美国大兵仓皇撤退,北越的坦克冲入西贡市外,直升机在头上轰轰作响,远处有炮 声:“呀,真是乱世。早不知晚,生活只有一时一刻。我第一次有男人,就在河边, 那时很小,只有十二岁。”众人哗然。克明追问,“他好不好,好不好?”细细热, 毛衣脱了一半,半裸着肩,闪着粉红的光,红酒泻了一身,如血雨。她笑了(笑声 亮如一城的细钻)。克明便道:“不如试试我,试试我。”放肆起来,伸手捏着细 细地小腿,细细失声笑起来道:“噢,不。”之行却将克明的手轻轻推开,笑道: “我不知道这会是狂欢晚会呢。”克明又涎着脸伏在之行的肩上,道:“最怀念你 肩上的伤痕。很刺激。”细细拉克明的衣服,“我妒忌。”陈玉远远的坐着,长发 凌乱,喝得满脸通红,笑着低下头来。桌上有花,她脸上有轻微的百合花影子。之 行一把挣脱克明起来,弄了克明细细一身的酒。细细舔着脸上的酒,拉我,笑道: “小弟弟,你替我吃掉脸上的酒吧。”把脸凑上来,异常的温暖芳香,我只好一味 的退着,籍故去厨房冲咖啡,抽身便走,惹来众人大笑。陈玉便起来帮我,替我弄 意大利白咖啡,咖啡机搅动,噗噗在制。我感到一阵昏眩,陈玉便扶着我,紧紧握 着我的手,手很暖,温柔而又肯定。我道:“谢谢。”回到众人中,我又感觉与陈 玉亲近了好些。陈玉却默默地站在窗前。雪益发大了。 我们在看苏珊维加的雷射影碟,她的声音脆弱美丽,如末世福音。克明在卷大 麻,点着满室生香。细细接过吸一口,道:“不够劲道呢。”之行接过来,道: “不如到云南大理吸鸦片。”陈玉无声地吸了几口,坐在幽暗的一角,靠着自己的 膝。卷烟递过来,已快烧完。我不好接,正犹疑。克明笑道:“凡事都可作,但不 尽都有益。”便把卷烟接过去,一口一口的吸着,烟雾弥漫,我感到了疲倦和软弱, 而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温柔与静默。将卷烟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家意兴阑珊。雪就在沉默中停了,什么时候停的讲不出来,只知夜之将尽。 细细已经睡了,手里紧紧执着克明衬衣的一颗钮扣,不知什么时候扯下的。克明在 微蓝的电视光影里呆坐,像看着叶细细,又像不是。音乐不知谁换上了贝多芬的 《庄严弥撒曲》。陈玉又在幽黯的角落,许之行站在窗前,忽然做了一个arabasque 的姿势。我道:“许之行,你为何不是一个女伶,舞者,而是一个电脑工程学生。” 她索性在做jeter ,窗外的景色是一张沉黑的大垂幕,偶然有夜归汽车的灯光,或 流星。外面有人响了鞍,之行往外张望,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自觉的选择。” 此时克明与细细盖着一张薄毡,挨挨凑凑,似睡并睡的,半闭着眼,之行看着,道: “我想我还是走了。我丈夫来找我了。”边说边穿上黑呢长大衣,黯紫围巾,紫黑 圆明帽,一双鲜血红的鹿皮手套。我低低的说:“我多么渴望看见你跳舞。”她微 笑,捏捏我的下巴,道:“我母亲是一个芭蕾舞员。文革时人们逼她在尖砖石上做 arabasque ,她满脚是血,我在人丛中看她。所以……”她摇摇头,便走了。 之行离开的时候,惊动了克明。克明来不及细说,便追了出去,隔了街,依稀 看见克明光穿着羊毛袜在雪地一袅与之行说若话。细细翻过身来,随手玩弄她的小 手枪,退膛,上膛,子弹跌在桌上,啪啪作响,黎明的光色,白蓝而白,慢慢的透 进来。窗外克明和之行的脚都铺满了雪。我到门外看他们,打开门,冷得直想流眼 泪。远处停着一架丰田,依稀看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东方男子,在驾驶座上抱着一 个小女孩,贴着窗,在看之行呢,之行转身便走了。克明回来看见我,不发一语, 径自回到屋利,让我一人在雪里呆呆的站着。 回到屋里,叶细细已经走了。克明正拥抱着陈玉,细细的吻她的后颈。她紧紧 的咬着下唇,一脸都是无声的眼泪。见得我便推开克明,低声说:“我走了。”然 后来紧紧捏了我一下。克明问她:“小阮今夜在不在?”陈玉摇头。克明又道: “这样我送你回去。”她只道“”他知道杀死你。“克明又一把将她抱起,大力捏 她:”不许拒绝我。“陈玉竟也带泪笑了。 他们走后我独自坐在床边,脑里很空白,什么也没有,日子漫长无边。人是黯 的,灰的,但毕竟是白天。我却不认识白日了,靠着街,睡了。 醒来下身腻湿而微腥。浴室哗啦哗啦传来了水声。腻湿的感觉清晰至近乎痛苦, 让我轻轻的抱着自己。克明湿淋淋的出来,围了一条白色毛巾,肩上全是细细的新 生齿痕—微微渗血,是偶然成熟的蓝草莓。他抹干身子,坐在我身旁、静默良久。 床上有微腥的气味,他身体温暖干净的气息—痒痒的呼吸,丰蜜的嘴唇的诱惑,我 倚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的抚着我的发:“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只 是不希望你像我们。”街上有人活动了,远远的,人的声音传来,隔了时间,与我 们无关。我只是呆呆的,听他一直的说下去:“我不知何时开始……是否因为来到 了美国……我还在医学院的时候……赵眉和我都很穷……她去餐厅打十四小时的工 ……她养我,我却打她……” 渐渐我不大看得着克明,我在电脑中心工作至夜深,而他索性连牙刷睡衣都搬 到楼上去。深夜我一人在煮意粉,他们却在楼上搬家私,偶尔夹点愉快的尖叫。我 渐渐非常寂寞。 非常寂寞,午夜久久不能成眠,人点了亮光亮光的灯,朴朴的燃点了烟丝。下 雪天气,打开窗,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期待的是绚烂的日子,并非系一夜难熬的寂 寞。 细细在行人路蹲下,脸孔贴着雪地,向我笑。我的心如气球升空。 细细冷得满脸通红,进来便呼热,脱了大衣手套,腰下一件蔷薇色的茄士咩毛 衣,仍然一条破牛仔裤,见我便捏我的下巴,道:“见到灯光知你未睡,想来冷落 了你。”克明却在打开银包,给我钱。我为克明细细煮咖啡,又弄点意大利粗面。 回身见得细细克明窗前拥吻,细细精致如蛇,一味的缠在克明身上,克明是强壮的 树。粗面在啪啪的煮着。我非常的忧愁,缓缓的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粗面慢慢成了 焦。 是细细扑过来熄的火,厨房已经非常污浊:空气刺鼻,我“呀”的忽然流了泪, 为了烟还是为了甚么,自己也谈不清楚。克明用湿毛巾捂看我的脸,把我抱回房去, 细细在厨房里呼呼碰碰的,一会就静了。我还是一味的流着泪。细细出来,见得如 此,便道:“我们带你出去玩吧!”克明道:“我们不是刚喝酒跳舞吗?已经午夜 三时,怎么玩?”细细笑道:“玩我最在行。我们到中央公园去,去打劫。” 细细驶的是一辆红色小高富。风驰电掣,在深夜曼克顿,冲完了一盏红灯又一 盏,速度令我愉快而晕眩。“噗。”的一声,夜里爆了红的花。“噗”的又爆了一 朵绿的,我以为是幻觉,原来细细在烧烟花。边驾车还用香烟点烟花,又抛了好些 给我。我噗噗噗噗的烧烟花,却记挂着克明。他坐在细细身旁,一直很沉默。 到了中央公园,细细下车道:“等我一下”。便掀起了行李箱盖。我看克明, 原来已经睡看了。在黯蓝的灯光下看得他非常瘦削而憔悴。我轻轻碰下他的脸。他 略一抬眼,又闭上眼睛,道:“叶细细令人很疲倦。我很渴望休息。”那边细细好 了,赫然长高了一尺,又长了獠牙长发。克明不禁接起头来。细细一左一右的牵着 我们,“走,我们打劫去。我动手,你们接赃。” 我的心不禁怦怦的跳起来。细细踏了伤残人用的高脚,戴了假发,正在张望, 找寻目标呢。克明半陲半醒,显得意兴阑珊,深夜的中央公园非常冷而寂静,不知 怎的在这个世界大城市的中央竟也荒凉野蛮至此。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冷噤,便拉着 细细道,“还是不要玩了,回家去吧。”细细侧脸笑道:“怎么呢,我们怕你寂寞 才想点玩意儿呀。”我只是一味的摇头。远处迎面走来一双男女,黑漆漆,只见衣 服不见人,想来是一对黑人。细细又笑道:“我去。你们看。”只见她一步一步的 迎上去,靠近黑人时忽然觉捏着其中一个的头。另一个竟然飞奔去了。细细亦不纠 缠,随即放手中的人走了。很得意的走回来手里有一个银包。打开是空的。她便道, “钱都给他了。拿一个银包,好玩。”克明接过银包随手扔在草丛里,道:“回去 吧,大家都累了。”我们三人在中央公园急步而走,细细却一拐一拐边走边笑。 回得家来。三人在门口挨挨凑凑。克明低低的对细细说:“我想搬回家睡。怀 明一个人也不好。”楼梯灯很幽黯,细细凑上来,几乎在克明与我的怀抱中间了。 黑眼睛一闪一闪(秀丽如狐),微笑道:“宋克明。你回去住不要让我知道你有刖 的人。你是我的。”克明轻轻推她,又显得十分难堪,道:“怎么会呢。”细细又 凑近些,道:“让我知道了我杀死你。”克明又在解释,“我想照顾怀明——”细 细接住了克明的嘴,道:“你们回去吧。我明儿去阿姆斯特丹。” 我却撞见了许之行。不是在学校,街上,而在克明的诊所,我和克明约好去看 刚上演《歌剧魔鬼》,是我买的票子,我在电脑中心工作,一看时间已经近晚上八 时。电话老半天不能接通,我便到克明的诊所去找他,原来约好的。门没上锁,里 面却有人的声音。找轻轻转动门柄,听到了克明咬牙切齿的声音:“或许这会令你 忘记你丈夫。”在门缝里看去,牙医射灯正亮着,之行躺在病人椅上,上身还穿着 衣服,而克明正在扯她的发,在吻她,一拉一撞,小刀小钳震得格格作响。我觉得 那盏牙医射灯亮得不得了,犹如大日光,灼灼地照到我身上来。而我不过是个影子。 我浑身发热掩上了门。 在家门却见到了陈玉。立在冷空气中,不停地呵气,没戴帽子束着发,颈后是 一朵黑纱玫瑰,正在低头在写一个便条留言甚么的。看见我,低了头,道:“今夜 我想在此留夜。”我也不问,只道:“好。”她便道,“我的身份让人告发了。移 民局的官员会找我。我明儿到洛杉矶去。” 我们后来到法拉盛的台湾馆子吃清粥,泡菜,黄鱼,喝点台湾啤酒。陈玉很渴 望离开前吃点家乡菜,我便跟她来了。她很少话,只默默的吃,垂下头来,发后一 朵黑玫瑰就在我眼前生长。我忽然明白玫瑰的诱惑性质。馆子里播着闽南小调。陈 玉喝了酒,忽然细细的和唱起来,声音渺远而哀伤。她接着说起她家的事惰来。她 家原在鹿港,打渔为生。小镇烟雾弥漫,下雨点灯笼,晴天出殡,棺材在阳光下闪 闪作亮,她洒着冥钱,哭爹娘,说着便咽在喉头,说不下去,但她的脸容仍然很静, 不觉其忧伤。我也不会安慰,只陪着吃吃喝喝。大家便就此沉默下来。 我们坐地车回家,地车里陈玉睡了,靠着我的肩。好一会,她醒来,我笑道, “你时常都很累。”她说:“是。来到美国以后,时常很累。在台湾千方百计要来 美国,来到以后……原来自身难保。成天都很累。”她又闭上眼,双目如蝶。对面 一个黑人戴着黑眼镜,用左手拿着大荧光笔在嚓嚓的写字。地车是快车,一站又一 站的飞过。我想,原来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情欲的纠缠,一个人离开原来的 地方来到美国,纽约,流放之土,一站又一站的飞过。她眉心略蹙,一脸都是软弱 的疲惫,微贴着我,干冰似的冰凉而又灼热。我轻轻的碰了她的脸。 上得地面来,下了雪。我们在雪里默默移动,而她只是静静的靠近我,如花之 照水,在街头的一个转角,绿灯闪亮的时刻,我抱着她轻轻搜索她的唇,她的牙齿 非常小,蛇也似的,咬着我的唇。雪花跌下来,冰凉灼热,烧成小火。她推开了我。 道:“小弟不。” 我们又在雪里沉默地移动,中间隔了段小距离。快到家门,家里亮了灯。陈玉 伸手来握我,低声道:“对不起。你和你长兄多么相似,让我意乱情迷。”然而她 的眼睛已经在搜索克明的影子了。我低下头来。她忽然在我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 一口,很痛很痛,登下流了血(偶然成熟的盛草菌),她也不管我,连奔带跑的去 敲克明的门去了。 我独自在街头溜达甚久。雪停了,我的双脚已经麻透。回到家里,已经黑漆漆, 暗里犹有二人湿淋淋的呼吸声。我一夜没睡好,总觉得从高处堕下,死亡如百合花, 一瓣一瓣的承接我。一张眼!已是天色昏暗的中午。空气有微腥的气息,摸一下克 明陈玉的床被已是冷的。 这天阳光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却不暖,隔了千年,我在电脑中心的楼梯晒太阳, 闭上眼,却感到了身上有影子。张眼便看见了许之行,黑色毛裙子,发用血红的丝 巾束起,戴着黑眼镜,嘴唇饱满,脸色却十分苍白。我起来,与她吻脸道安,却撇 见她颈上有浅浅的,手指的淤痕,她看见我的目光,只微微一笑,轻轻用手遮住了 伤痕,道:“没事儿。”我道:“可以有帮忙的地方吗?”她答:“陪我走走。” 我们在空气清冽的校园里走动,脚下是已经腐烂的,索索的枫叶。她走着走着, 愈走愈慢,忽然停下来,仰脸向着阳光有点吃力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在这些无声 的姿态里,我忽然明白沉默的凝重与哀伤。一会她又好了,继续走着,在手里褪下 一只钻石戒指来,塞入我手中,“请你还给宋克明。” 我只道,“哦。”便将戒指放在裤袋里,硬梆梆的一颗石头。她随手扯散了红 丝巾束着的发,道,“我要离婚了。”又冷笑道:“总算拿到了房子和绿卡。”我 不禁道:“这不就可以和克明结婚吗?”之巧笑道:“宋克明是个怎样的人。”她 抚着颈上的伤痕,“我怎会由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呢。” 她兴致又好像高了点,要我陪她去大都会博物馆看David Hockney 的画展。我 还是满心疑惑问她:“这怎办呢?你的女儿呢?你丈夫还喜欢你吧!你怎会跟他离 婚呢?”她忍不住笑了,双手捧着我的脸道:“多可爱的小弟。我丈夫应该娶的是 你。我最最冷酷的了。” 早上的博物馆很宁静。之行看得很专注,我却静静的看她。她的专注和宁静如 新古典时期的少年石像。我时常觉得之行应该是个艺术学生。 她笑,“我也觉得应该如此。但看纽约的艺术家一块钱一打。” 我们又到意大利餐馆吃了午餐。她老说我像她北京的小弟,我总是觉得不高兴, 下午又有课,匆匆吃完餐我便要走了。我们在阳光充盈的午后分手。之行立在街头, 大衣领高高竖立,血红丝巾在她身后扬起,她仰着脸,显得十分倨傲。她要看着我 走,我走了没几步,心里突然长了平寂的欲望,走近了她,飞快的吻了她的唇,转 身便跑,风景如鸽子飞翔,充满喜悦。 是夜月色如银。回得家里,家里一片黑漆,却弥漫着大麻的薰香。我将之行的 戒指放到克明的床上,脚下踏得一只半跟皮靴,沙发上闪着乌银的微光,是叶细细 的手枪,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伏着那果,发上束了一朵黑玫瑰,她道: “勿要开灯。我等克明回来。”她登的立起来,一甩发,手里便多了一朵黑玫瑰, 道:“这不是你的吧?”我嗫儒著,“是陈玉。”叶细细双眼溜转,手里把玩着手 枪。我急道,“他们是旧相识,叶细细。”她笑道:“你以为我会怎么办。”她点 了火,暖着承着大麻的锡纸,“要不?我从阿姆斯特丹带回来的,是好东西。”我 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感到了缓慢的温柔,如是月下湖水。叶细细凑过来,在我耳边 咻咻的道:“宋怀明。”她在身样的大皮袋掏出了针管:“试试。”又从牛仔裤管 里掏出一小包粉末来。我摇头,道,“不。我不敢。”她便伸出淡红的舌来,舐我 的后颈,发脚,眉,眼。我光是缩。缩到火炉旁边去,让火烫了一下,身子一震, 叶细细方笑了(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道:“宋怀明,逗着你玩呢!”我忽然很 挂念陈玉。细细亦不理我,自顾自在结扎注射。手内肘都布满了针孔,注射的是手 背。我大着胆子,道:“我帮你。”替她一点一点的将白色的液体推进去。细细长 叹一声,道:“就像你在我体内。”我手尖不由轻轻颤动起来。她松了手,呼吸极 细极微极短促。我一点一点的碰她的指尖。她转过身,伏在沙发上,褪掉了贸易, 那还是一件白色的丝织小衣。我轻轻的抚她的背。她自己断断续续的讲话:“我家 在西贡河边,我伏在槐树下睡觉……一个美国士兵经过,他给我十美元……后来一 次又一次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美金……解放后我们去了经济区……一次又一次的 逃跑……肛门塞满了黄金,跑也跑不动……到了曼谷……遇到了男人……来到美国 ……什么都可以……”声音渐渐地微弱,熄灭,想来她睡了,手里还紧紧的握着手 枪。我静静地拥着她。 克明回来犹带着女子的芬芳气息,气味甚浓,应该是西洋 女子。细细在黑暗里开了火。“嚓”的亮了,空气立时有火药与鲜血的刺激气息。 我忙去开灯。克明推开了我,一手按着叶细细的枪,然后一巴掌一巴掌的掴她。她 也不甘示弱,用膝头撞他的下身。克明受了痛,就踢他的胸部。我听得叶细细的肋 骨,清脆轻微的折裂。细细伏在地上,脸上浮沉了很恍惚的神情,满脸通红,吐了 黯蔷薇色的细细泡沫,只看着他,久久才流了一滴泪。克明长叹一声,一脚踢碎了 落地灯。在黑暗里,细细空空洞洞的道:“而我真是爱你。宋克明。” “到了医 院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克明在后座不知跟我说还是跟叶细细说。我没执照,照样 驾车,经过时代广场,霓虹报告板跳出的气温是华氏二十度。深夜头上有直升机飞 过,一闪一闪。我飞快的驭经中城曼克顿,甚么也没有想,细细最后道:“你别再 见陈玉。别再见许之行。”克明淡然道:“你知道不可能。”细细长叹一声,没了 话。车子到了纽约大学医学院,医院灯火通明,夜如白昼。我停下车来,他们坐着 不动。细细开腔道:“有一刹那,我如此渴望跟你结婚,在我游移的生命里,有一 点安定与长久。”我回头看她,只见她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克明只答:“在这世 代从没有安定与长久。这原来是你的幻觉。”细细忽然笑起来:“原来是一个大幻 觉。”掩着肋骨,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她自顾自下车去了,拐个一个 弯,,在冷冷的夜里不过是冰凉的一点,微佝着,因为她微小的痛楚。克明和我目 送她离去,对望一眼,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他的肩汩汩的流着血,也令他非常痛楚。 他咬牙,看着我,在齿间道:“或许你应该离开纽约。” 我们去看叶细细时买了 两打黄玫瑰,整个纽约城都交通挤塞。花朵在计程车里萎谢。我第一次生了生离死 别的感觉。 我们还是见着了叶细细。她的房间扑鼻都是花香,原来有一束百合天堂鸟,大 得不得了,像在森林里盛放。阳光幽暗,细细倚在床边,瘦削了很多,见着我们, 神情十分木然。克明停下来,叫她:“叶细细。”她方回过神来,有一闪的惊喜, 随之又平淡下来,道:“谢谢你们了。对不起,认不比你们来。”十分之有礼而冷 淡。此时大束百合旁起来了一个人,十分眼熟,克明已把他认出来了,与他招呼: “我们在笑话咖啡见过面。”细细介绍:“这是我爸爸。加维先生。”白发男子不 会中文,操英语,中南部夹点泰越口音,我们客客气气的握了手。男子道:“细细 脾气不好,宋先生对不起。”细细显得十分疲乏而不耐,向男子道:“热。”男子 便殷殷勤勤的替他解了领上的扣,细细也就闭目,眉心紧蹙,不再说话,不知是否 睡了。 男子说,“我送两位走吧。她要休息了。” 我们在医院的长廊,咯咯的走动。男子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墨绿的绒帽,两鬓 飞白,时常微笑。克明随口道:“麻烦相送了,叶先生。”男子笑道:“不,我不 姓叶。我姓加维。”见得克明神情迷惑,便道:“我认识叶细细时她才十五岁,在 曼谷难民营,脏猫似的,我一看便喜欢她。”我们已经到了医院大堂,有病人推过, 盐水一晃一晃。加维先生拍拍我,又跟克明握手,道:“细细很是个帮手。我跟她 ……不比常人。发生这事以后,请你不要再找她。”克明沉下了脸,道:“你似乎 还以为她十五岁。”加维笑道:“如果当然我要跟她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已差 不多有十五岁。”他还紧紧的握着克明的手:“听说你是一个牙医。我相信你应该 是个有教养的人,不必要我把事情说的太清楚吧。”此时忽然两名男子在我们身边 出现一左一右,一个黑人一个白人,都穿着大衣,绒帽结了领带。加维又道:“如 果你要选择不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事,都可以。你可以跟他们打打交道。再见了,两 位宋先生。”加维仍然十分亲切有礼,再拍拍我的肩。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回 身说:“这原是叶细细的意愿。宋先生,爱一个人,先要尊重她的意愿,然后要爱 护她。当然,叶钿细她自己也不懂得。” 克血十分沉默及沮丧。他伤口发痛,回 到家吃了止痛药,又急急喝点威士忌,仍痛得辗转低声呻吟,扯起了床单。渐渐我 怀疑这并非肉体的痛楚。他痛得满头大汗,我在他身旁,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在 他耳边轻轻说:“都好了。都好了。克明。我在。”他只是极剧烈的颤抖,好一会 才平复下来。 午后,宁静暗幽,我此刻却感到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我不知道这是否便是 爱情。 细细离开那个早晨,阳光十分稀少,但是难得的好天气。克明刚痊愈便要回到 医务所。他老喊亏本兼失业。叶细细居然有钥匙,推门闪进来,说:“对不起。” 她剪了发,穿一件紫貂短衣,嘴唇是饱满的粉红色,看见我,只是笑道:“我要回 一下曼谷。”我问:“干吗?”她不答,只掏出小包粉末:“剩下了好几克。暂时 保管。你要用亦可,不过提防鼻窦炎。”我眼睛眨得老响。她见得我如此,不由笑 了,道:“小事惰。枪手在我家门口等我,我还睡大觉呢。”在我显额上吻了一下, 道:“我走了。东西以后有人会来搬。期间也帮我看看。”她走到门前,又想起了, 从短衣口袋里“啪”掏出一朵黑玫瑰头花来:“有空还给克明或陈玉吧。其实我想 想,真的犯不着。”侧起头来,仿佛跟自己告解:“单我曾经真的想过跟他结婚。 我以为大家都会有诚意。”我起来拉她:“你还回来不?”她笑着没答,转身便走 了。窗外停着一架黑色林毛仙,一会便开车走了。 她走后我怔然良久。总觉得她还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仔细一看, 在绿白相间大磁瓦上,原来她遗下了传呼机。 我告诉克明:“叶细细已经走了。” 克明却没有表情,只是坐下来,“啪”的开了一罐啤酒。手里还握着细细留下的黑 玫瑰。对着电视,电视正演着黑白的《星空奇遇记》。半晌,他忽然掩着了眼,低 低的道:“很亮很亮,很刺眼很刺眼。”我去关了灯。黑暗里有沉静的安慰舒适。 他在黑暗里忽然扔过来一张撕下海报,海报有警局的印鉴,上面是两张照片,“通 缉:涉嫌贩毒罪犯”,正是细细与加维先生。细细站在高度板前,神情很是奇怪, 仿佛有点惊愕。加维先生的照片就比较像他自己,我感到了发尖的寒冷,咬着唇, 忽然响了传呼机。 我说:“细细。”克明彷佛就明白了,按着传呼机,跳出了字:“十一时在曼 克顿桥底,小心。”我们对望一眼,来不及说话,立刻便走。 已经多次深夜在曼克顿的街道上驶过。我脑里极为空洞,身后纽约城的灯,犹 如细细的燃烧着火。我伸手紧紧的捉着克明的肩。在这不稳定的城市,我眼前只有 这个人。我已经无法离开他。 已是凌晨过后。东河漆黑的流过,河边堆满垃圾。桥底还泊着几辆车子,黑人 在高声说话,那边却一双白人男女在做爱,还见女子的乳房异常丰满,让男子压在 车门上,尽情呻吟。我与克明在桥下走。不见有其他人的影子,我们来来回回数次, 男女已做爱完毕,驾车走了,克明愈走愈快,彷佛心焦如焚。我想问,叶细细呢? 头顶就来了一列地车,轰隆轰隆的輾过,我全身都震动,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克明张着喉咙叫:“叶——细——细——。声音都没在一列驶在曼克顿桥上的深底 地车里了。我不禁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既痛苦又愉快,分不清楚是什么,到 底如何存在,而又如此绝对。突然。”砰“”砰“的爆炸声,噗落噗落的跌下来. 地车隆隆的远去,更分不清楚,是否有人枪杀女子,还是只是我的幻觉。我便头痛 欲裂,方发觉,没了克明的影踪。 我发狂般在黑夜的河边奔跑找他,速度令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是知道,不 得了,我失去我爱的了,叶细细,宋克明,甚至我自己。 我在河边找到克明,正在默默吸烟,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 克明送我回家,“砰”的一声又出去了。我坐在床上.窗外透着暗蓝的街灯, 影子重重。我但觉浑身发热,开了水喉,喝了一杯冷水,就此异常清醒,头上来来 回回都是砰砰的脚步,远处有枪声,东河沉寂,头顶有一列地车驶过。细细秀丽如 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在明媚的西贡河边,还处有地对空飞弹……掩着肋骨, 静静的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我掩着耳,克明就在我眼前,强壮而又美 好,道:“我以为我爱她,我却打她。”隐隐却听到之行的歌声,她仰着脸,在湿 湿漉漉的百老汇大道,唱《猫》里的Memories,低下头来,道:“我母亲是一个芭 蕾舞员,在文革……所以……”而陈玉面容时常都很静,温柔如蝶,此时却不知流 落何方。我摸摸索索的坐下来,突然长了年纪,便在枕旁掏出了细细留下的古柯碱, 倒一列在桌上.慢慢的吸着,静静躺下,心里满是暖暖的惆怅。 我醒来已是翌日黄昏,窗外透了蓝白的闪灯,窗打开了,风一阵吹来,扬了一 地的烟灰。我轻轻的起来,却听到了楼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打开门了,在细细的 屋子门口,见到了克明,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见我,便问:“他有叶细细家 里的锁匙吗?”克明答:“他不认识她。”警察又道:“宋先生,谢谢了。”和克 明握手便离去。克明走到我面前,站着,低低的道:“叶细细已经死了”他脸上有 蓝色的影子,伸过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此时我才得知,死亡原来是一件很严肃的 事情,令我们很静默。我却升起了一种欲呕吐的感觉,在夜里亦如大白中午,一个 盛夏,我汩汩的流了汗,昏眩而又作呕……。克明抱着了我,我说:“克明,我… …”他便轻轻的吻我后颈,愉快而又痛楚,昏眩而又作呕。寒的是星,热的是大白 正午。我紧紧的咬着下唇,抵受情欲的诱惑,克明在我耳边低低道:“离开我。离 开纽约,离开我。”我的下唇麻木而微微出血,呵,这怎可以,克明是我的长兄, 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开了一间牙医医务所,见着我,还没脱 掉白袍,便一拥入怀,道:“长大了好些”在寂寂的黎明裸着上身,身上是细细的 新生齿痕,坐在我身旁,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们。”在火炉旁边,细细精致 如蛇,缠在克明身上……一盏明亮的牙医照灯底下,之行和克明,让小刀小钳格格 晃动……陈玉在克明怀里,流着无声的眼泪,克明在幽黯的梯间,抱我吻我,叶细 细已死了。我掩住了颊。 他踭地放开了我,一拳头打在墙壁上。 我转身以背向他。 我们离开了家,克明一语不发,只是驶过皇后大桥。我亦不敢招他,怕他打我。 克明驶过了“森林高地”,一带都是南方美国的房子,,门明前有花径,在夜里犹 见路旁枫叶都长了芽。春天还是毫无遣憾的来了。 房子极幽黯。之行来开门,脸 孔煞是苍白,鼻尖泛红 ,双目仍然很清澈明亮。她看着我们,也不惊奇也不欢喜, 只道“哦。是你们。”便招呼我们入屋。 窗里只亮着一盏吊灯,地毯都卷起,沙发倒放,钢琴用麻细扎着,客厅都是杂 物,地上搁着一架灰色电话,薄薄的铺了一层灰尘。之行正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 在喝一杯暖的洋葱汤,地上搁着一瓶大雅菊,她此时站在这一盏寂寂的吊灯之下, 腿上有淡淡的月色似的影痕。克明也不开腔,只坐在暖管上,默默的吸烟,窗外沉 沉黑黑。之行才说:“房子已经卖掉,我……”忽然电话响,之行便顿了下来,铃 声晃勤,灰尘一层一层的揭起,之行没有接听,由它响着。我才知道文明世界,也 可以荒凉寂静。电话铃声停了,克明道:“叶细细死了,之行。”之行忽然笑起来: “多么奇怪。我弟弟在北京大学失了踪。他有问题。被留查期间失踪了。”克明便 起来,紧紧的拥着她,一不小心,野雏菊塌翻了一地,闪闪发亮,都是玻璃与水。 吊灯正微微晃动。克明忽然跪下,膝盖紧紧的压着玻璃碎,拾起了地上的野菊,道: “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苦笑,道:“为什么呢?我已级有了绿卡。”克明接 着道:“我会令你幸福,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只一味的摇头,道:“不,不, 不。”克明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在纽约安定下来,我在长岛买一间房子 我们 养一个孩子,他会是土生美国人。让我们桔婚,之行。”之行只道:“不。因为在 纽约,没有一件长久的事情。因为你对我的爱情也不长久。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 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之行掩脸不看克明。克明一直跪着,牛仔裤慢慢渗 了血,空氧里有腥甜的气味。之行便抬起头来 迎着光,一顿足,竟然转身走了。 克明缓慢而痛楚的起来,慢慢拔掉膝前的玻璃。我只是十分疲倦,在吊灯下坐着, 喝着之行遗下的一杯冰凉的洋葱汤。 洋葱令我流泪,我想离开纽约。 第二次的古柯碱不再令我歉疚。它只是缓缓的进入我体内,生长着,一种透明 的宁静。我难以解释。伏在窗前,夜归人的皮鞋一只一只的走过。纽约的春天,极 不稳定,哇的下了雨。电话铃响,我爬爬跌跌,“砰”的撞到了门牙,不知有否碎 了。满口仿佛都是沙粒。 来电的是圣地亚哥海关,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女子,叫做陈玉,被怀疑在美非法 工作。在她的行李箱里找到了宋克明的名片。宋克明不在,你们认识她吗?认识, 她住在你家吗?哦,是。她如何生活呢?我们照顾她。你是她男友吗?哦,是,我 们情同姐弟。 放下了电话,脸上无限痛楚,湿湿粘粘,原来我流了一身的鼻血。人便醒了一 大半。方才的电话不知是否幻觉,一摸电话听筒,还是暖的,陈玉是谁,到底存在 不存在。存在又有甚磨依据。我怀疑我自己瞬间也会烟消雪散。 我们在一队游行的队伍里再次碰到之行。细细死后,克明变得很喜欢看电视。 午夜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啤酒,半张着眼,小指却把玩着他买给之行的戒指,半睡 半醒间,流下了唾沫。有时挂电话给陈玉,她的家里永远无人,她真的离开了。他 便愈来愈像一个老人。之行搬走以后,显然不愿意再见克明,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电 话地址,我们的生活便登时空洞了许多,永远应像住在一间灰尘布满的房子,地上 有一束大雏菊,午夜铃声不绝,无人应听,只有电视永远开着。 我们在电视节目 里看见了火光熊熊的天安门广场,我和克明都在香港出生,长于美国,天安门离我 们很遥远,甚至完全无关。中国这一场戏剧真是精采,我们在电视离看一场又一场 的示威场面,克明忽然醒过来,拉着我。 在这一个星期天下午的现场转播,新闻片离我们看见了许之行。旁白员说: “一群中国学生在中国大使馆面前抗议中国政府使用武力对付学生。”之行在人群 中,戴着黑眼镜,神情很是茫然,举着“抗议纽约与北京继续成为姊妹城市”的牌 子,才一个镜头,便没有了。克明却不觉站起身来,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拉着我便 走。 我们在示威人群离找到了许之行,人们在唱中国国歌,有人迎着初夏的大日头, 吹了小号。她单起了示威牌子,想遮一下阳光,影子凌乱而修长。克明叫她:“许 之行。是我们。”她还没说上话来,克明已经紧紧的拥着她,低低在她耳边道: “时常挂念你,许之行。”之行低下头来。她瘦削了很多,脸目和克明一样憔悴。 远处有十几个中国学生围殴几个在队伍中喊支持中国共产党的白人,人群起了哄, 喊声震天。我俩在人群中不发一语。良久,之行方道:“谢谢”。那几个年轻学生, 已把几个白人踢倒在地上,白人辗转呻吟,浑身是血。人们更疯狂了,谁又吹起了 小号。之行皱眉,一会冷笑道:“多么像文革。”她徐徐的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 我们的:“如今我只有你们了。”她侧着头,想笑,又道:“我是多么的软弱,一 定是眼前这些事令我软弱了。”克明抱着她的脸,轻轻解开她的黑头巾,笑道: “噢,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令你软弱了。”之行摇头道:“不,不,不。”有 人跳上台演说了,在谈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又有人跳上台去抢麦克风,另一些人在 台下喝倒彩。 有人唱国际歌,真是吵,克明在人丛中,缓缓的跪下来,紧紧的抱着之行的一 只手,道:“之行……”再说已经听不清楚。我站在人丛中 非常的分神,这是一 个怎样的世界呢,有人闹革命,有人吵架,有人在求婚,但求一己的安定与长久。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又下了雨,果真是夏日纽约。游行集会的人四处奔逃,扩 音器材漏了电,正在烧着火花,啪啪作响。之行拉着我,另一边拉着克明。她的手, 温暖而有力,手指上坚硬的石头压得我隐隐作痛。我举起她的手一看,原来她已经 戴上克明原来买给她的戒指。克明见着,便笑道:“我随身携带十只这样的戒指, 是我今天送出的第七套。七是幸运号码。”之行正色道:“你敢。”克明便在那里 低声陪不是。人群此时开始散了,留下了一地的传单。来也快,散也决,原来所谓 爱情,亦不过如是。不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因焉事情一件一件的突生,令我时 常感到了寂寞。盛夏正午,我下了所有的窗帘,在幽暗裹感觉古柯碱的舒缓。我又 多时不见克明了,他和之行在长岛置了房子,正在忙于装修。我时常独自一人。下 午伏在沙发上,吸了一列古柯碱,在意识与意识之间,见到了克明,紧紧的握着我 的手,道:“你为何会如此。怀明,请你醒来。”张眼见他站在床前 ,不知是因 为快乐还是焦灼,脸孔非常蓝非常苍白, 静静地在看着我。我一惊,站起来 在 镜子里看到我们俩的:脸孔非常蓝非常苍白,看来就像一对鬼。我不禁楼住了他: “克明。你回来了。”他抱着我道:“你有什么事,你这样瘦。”他的身体仍然温 暖,他放开了我慢慢坐在床沿。原来他带了行李箱,正打开了衣柜,收拾衣物。我 缓缓的说:“你要走了。你真的要和之行结婚了。”他便说:“对不起。我不能照 顾你更多。”我便问:“你爱她吗?”他苦笑,道:“我不知道。”我默默地为他 折叠衣物。他忽然摇头道:“夫妻是什么呢?日间打架,晚上做爱。”我便问: “你们打架吗?”他笑道:“噢,不,她打我。”我们便失神的相对笑起来,也不 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在说笑。外面警起了尖声的汽车响号。克明却按着了电视机,坐 下来。 阳光令我昏眩,我的皮肤苍白而冰凉,走到街上,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个世 界跟我非常敌对而陌生。之行依在一架簇新的银灰开蓬宝马之上,穿一件白色棉衬 衣,衣领仍是高高的竖起,她仰起头来.正在看阳光呢,阳光令她眯了眼。我昏昏 沉沉,大白天也是黑夜,抬头是日蚀。我招她:“之行。请等一等!克明在收拾东 西。”她没有答我,只是微微一笑。车厢堆满了大包小包,还有健身单车、电炉等。 我问:“哦,买新车了。”她笑:“克明买的。”接着便绕着跑车转了一圈。我便 问:“你快乐吗?之行。”她忽然停下来,随手在车厢后座拿了一个礼物包,抱着 怀里,道:“快乐是双方的事情。物质的快乐,比较实在,而且丰盈。”忽然又浮 起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贪恋物质的女子。”我便道:“你 实在是。”她紧紧的抱着礼物包,道:“宋怀明,我能够把握的,只是这些。”我 问:“克明呢?”之行便埋着了脸,默然不语。 我接到之行的电话,不知是日间还是晚上,一失神以为是陈玉,房子里总是是 孤独的阴影幢幢。她的声音断续而沙哑,道:“怀明。”便停了下来。我半睡半醒, 听得电话的沙—沙—沙的,寂寞而干燥的杂音。她半晌才问:“克明有没有来?” 我答:“没有。”想想不对,便问:“怎么了?”她只答:“没什么。再见。”便 挂上了。我拿着电话,呜呜作响。我脑里吵得不得了,我以为全纽约城都发生了谋 杀案。 我还是到长岛找她。公车在无人的夜里奔驰,只得我一个乘客。我在窗外那一 片宁静而无边的黑暗里,看见了叶细细。她看著我,微微笑著,手里还握著一把银 手枪。车子摇动,她的影像光亮而微抖,我说:“细细。”她只微笑著,影像却愈 来愈小而渐渐含糊。我说:“细细。”她便消失在黑暗里面了。我却见到了许之行。 她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头顶顶著一盏昏黄的吊灯,桌上有一大束雏菊,面前搁著 两杯洋葱汤。她在喝洋葱汤,喝著喝著,满口是血。克明却穿了大衣戴著绒帽手套, 正在那里寂寂的看著呢。我急得大叫:“之行。”有男子用英语在叫:“已经到终 站了。”我一定神,发觉我又流了血。我不能再吸古柯硷了,我知道再如此下去, 我很快便会死去——没在一辆无人的公车里面了,在无尽的黑夜飞驰,只有我一个 乘客。连司机也离开了。 之行果然在喝洋葱汤,克明已经回来,二人在灯下相对,喝著洋葱汤,也是一 双平凡幸福的夫妻。之行见得我在窗外,有点惊愕欢喜道:“真是我们的好弟弟。 但克明已经回来了。”克明立刻给我开了门,在门口轻轻搂我一下,道:“对不起, 怀明,让你担心了。” 我们三人便坐着吃晚餐,之行吃得少,放下刀叉,在那里卡啦卡啦的夹胡桃。 我的心仿佛也就不明不白的碎了,说不清楚为甚么。之行只在解释:“吵起来不为 甚么。克明嫌汤太凉。我嫌汤太热。”克明又解释:“我们已经有十套碟,二十双 刀叉。之行有恋物狂。”之行不甘示弱:“你自己也野性难驯。”克明又道:“你 吓人的时候像红小兵。”之行接道:“你对爱情没有诚意。”克明笑道:“你斤斤 计较 一个二角五分硬币比你的眼睛大。”之行“啪”的夹碎了一只大胡桃,道 “到此为止。”她那胡桃分了,递给我与克明,又道“吃吧”便要收拾胡桃壳。克 明拉着她,道:“虽然我们有这许多缺点,有一千个理由打十年的架,但我真是爱 你。”之行正色道:“这个晚上你去了那里?”克明也一本正经的答:“去告解, 今天晚上神父加班。”之行也不禁笑了。突然又站起来,道“要去接我弟弟了。快 走。” 中央车站满是醉酒汉与乞丐,深夜一时,来自波士顿的火车徐徐进站。车站的 醉酒汉与乞丐,摇摇摆摆,在月台口上撞来撞去,互相问对方拿一块钱还是甚么的。 之行紧紧倚着克明,克明戴着绒帽 穿了大衣,手套,和我方才在车外看见的影像 一摸一样。我心头猛然一震,醉酒汉却向着克明呕吐,吓得克明拉着之行跳开。醉 酒汉不怀好意的笑了。纽约也有讨厌可惜的时候。 疲倦的乘客一个一个的经过。我们站在那里, 直至乘客都几乎散光,最后自 火车下来是一个约三十多岁的东方男子,头发很凌乱而肮脏,下得车来便浓浓的吐 一口痰。之行迎上去问他:“还有人下来没有?”他摇摇头,腿有一点伤一拐一拐 的去了。我们三人默默的回大堂再我,忽然听得有人大叫“许之行,许之行。”之 行追索着声音找过去,竟然是方才那个肮脏的东方男子。 之行大吃一惊,道: “你就是我的小弟许方?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他便迎上去抱着之行,道:“你在美国一定享福了,看来比我年轻十岁。”之 行便问:“家里有事吗,我有寄钱回去的呀。”许方又狠狠的吐一口浓痰,“见鬼。 那鬼地方住下去会发疯,钱有甚么用。他们把我关进看守所,乌天黑地,手脚都扣 着,现在手脚都坏掉了,整个人会抖。出来的时候在船舱藏了二十多天,呕吐和大 小便一地都是……”之行和克明不禁皱起眉来。之行道:“你辛苦了, 还是不要 说这些,安顿下来再说。”许方边走边狠狠的骂道:“你应该早点接我移民来美国 呀,大姊,美国真是天堂。”之行一气,顿足道:“我也是自身难保,我才拿绿卡 的呀。我也是天天六时起床,给人洗地板带孩子捱过来的呀。我也是凑合著结的婚 才拿的绿卡呀,好容易才离掉。在美国,那个新移民不是咬着牙捱过来的,你这— —” 许方第三次要吐痰,克明便一把揪着他,道:“在美国首先要学会不吐痰,小 弟。”之行一扬手,显得很不耐与疲乏,向许方道:“这是我未婚夫宋克明。这是 他弟弟宋怀明。”又向克明道,“你放开他。你令我相疲倦。今天晚上够了 我不 要跟你吵架。”克明放开许方,狠狠的向之行道:“是你令我疲倦呢,我从来没有 见过比你更顽固的女子。”之行扬眉道,“我顽固,你恶劣而又自私。”克明接道: “你最伟大,你最爱国。口口声声提着文革,文革是你的展览品,之行,你已经离 开中国了,你的中国化令我感到耻辱。你和你吐痰的弟弟都令我感到羞耻。”之行 狠道:“好。美国人,你最自由,你可以一晚有三个女人,然后带着女人的香水气 息回来见我。”克明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你要嫁我不过为我的钱。”之行扬起 手来,道:“你敢——”手掌还未刮到克明脸上,大堂“砰”“砰”的响了枪声, 醉酒汉四散奔逃,有人应声倒地。 我拉着许方便走,之行与克明已经奔往另一个出口。我和许方乱跑乱撞,卒之 跑到了街外。四十二街肮脏而寂静,偶然有车辆冲红灯而过。我们倚在墙边喘气, 一个西班牙妇摇摇摆摆的迎上来,不知是否吃了药还是甚么,道:“真可怜呀。死 掉了。为一块美金,给人开枪杀了——一块美金一条人命呀。纽约住不下去了,年 轻人。你会西班牙语吗?你去过马德里吗?”我摇头说不。西班牙妇忽然啼哭起来 “我也没去过呀。无家可归呀”我拉开许方,道:“他们吵架,我们不要等你姊和 我哥哥了。 到我家过一夜吧。”许方背着一个破背囊,显得十分闪缩恐惧。我苦 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天堂了。” 安顿好许方,我非常疲乏,仿佛已经睡在泥土里,浑身都长了蛆虫,开了一朵 一朵蓝的白的花,我要把古柯碱戒掉,倒了一列粉末来,静静的吸着,如此伏在沙 发上,半睡半醒.时间呈飞跃状,再醒来恐怕已近中午时分,有点热,我十分口渴。 打开雪柜,全是空的。皮包书本散见床上,皮包里的二百多元已不翼而飞。许方已 经走了。我坐在床沿,想到了离开纽约。 秋日非常急速。 叶如瘟疫,一下子整个纽约的枫树都染了红,细细落下如记 忆中的雨,天气急速转冷,我穿了大衣,整个纽约忽然静下来。许方去了克明之行 的家,不知如何,大概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已多时不曾见着克明跟之行 了,克明开始不大给我钱用,我便到餐馆打工,因此时常很疲累,便不多想,天气 冷了,我穿着克明留下的厚棉睡衣。他的身体的气味渐渐因时间与秋日而消失。我 便打开衣柜 坐进去,陷在他留下的冬天衣服里,紧紧的呼吸着。他隐隐的气味令 我非常非常想念他。 我收拾了克明的几件大衣,手袜,头巾,厚羊毛袜,到中城克明的医务所找他。 黑人护士来开门,正在看电视。克明坐在病人的靠椅上一拍道:“见鬼,没生意。” 小刀小钳便跳到半空中,又纷纷的落下。在诊所的另一角,却开了一张折叠病床, 床边有克明的睡衣 病人用的洗漱盥上有牙膏牙刷。克明见我,苦笑道:“你怎知 道我搬到诊所来住呢?”我骇然,道“之行呢?”克明狠道:“不要提他们,不知 所谓。那许方,用我的须刨,穿我的睡衣。晚上还跟我争电视看。”我便道:“要 不要搬回来住呢?”此时黑人护士在哇啦哇啦的洗于,预备离去。克明看一看腕表, 道:“我跟你去喝一杯咖啡吧。” 曼克顿下班的人潮吵闹不堪。克明拖着我的手,红灯亮起,还有行人在冲,警 察拿起麦克风便骂 远处有救护车呼啸。绿灯亮起,我在马路的另一边的人潮里, 看到了陈玉。我拉着克明,与陈玉在马路中心相认。她剪了发,小男孩似的。左耳 仍戴着一颗眼泪钻石,穿着一件毛毛草绿军褛,足踏一双步行靴,清减了些,眼目 却十分清亮有神。 克明见着她,非常高兴。大家就互吻道安,“嗨。”“真的。”“是我。” “等我们吗?”“不是,不,我想,是的,想见见你们,可好。”“你没事吗?海 关让你进来吗?”“黑的,黑的,我还是黑的。”整条街的车子都响起号来,救护 车又呜呜作响警察提起麦克风便骂。克明竖起中指道:“X 你——”大家都笑了, 拉拉扯扯,便往行人路去。 不期而遇,我们真是快乐。 我们到上城的中国馆子吃饺子,牛肉火锅,又叫了伏特加酒。时间尚早,馆子 空空荡荡。老板是克明以前的一个病人,刚回去北京探亲一趟,乱骂一轮中国政府, 骂得兴起,给我们打了半斤香醇扑鼻的绍兴酒,他平日珍藏不卖的。陈玉神通广大, 在海关被扣留,递解出境,竟又让她潜了进来。现在唐人街警局做传译,用他人的 保险号码过关。 黑市工打到联邦政府头上了。克明喝了香浓的绍兴酒,又在那里骂许方,“甚 么民运份子,都是骗子。介绍他到餐馆打工,叫价三千元一个月,做两天便走了。” 此时人客渐多了,愈来愈吵,克明的声音愈来愈大:“害得我神经紧张,双手发抖, 都不敢拿刀子钳子,病人都转介给人了。”陈玉静静地听着,问我,“谁是许方呢?” 我老实的答:“是许之行的弟弟。”克明骂得兴起,道:“我原来想跟之行结婚, 现在还是不要了。”我拉拉克明,示意他勿要说下去。但陈玉已经放下筷子,她的 脸容仍然很静,看不出难过欢喜,只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也不理克明,幽幽的道, “我的指甲长了,要剪了。” 离开饭馆,克明已经喝得摇摇摆摆,我和陈玉左右夹着他,在幽暗的街道上, 克明抱着陈玉,就在陈玉身上呕吐起来。陈玉也不闪避,摇头道,“你还想我怎样 待你,我还可以怎样呢,宋克明。我逃到墨西哥还一心指望要见你,你还想我怎样 待你呢。”克明伏在陈玉身上,道,“对不起,陈玉,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我 对你的亏欠。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陈玉没答话,只轻轻的抚他的发,眼里却幽幽 的看我。因为其中的忍耐,宽容,我便知道,她是爱他的。 克明坚持要到陈玉的家,陈王便显得有点为难。她住在伊莉沙白街的一幢旧房 子里,屋内很幽黯,房中间搁着一只浴缸,浴缸旁边却插着一束大红玫瑰,但已经 谢了。窗旁插看天堂鸟与兰。人门种了槐,如细细的森林,墙上挂了男子的旧皮带, 书桌上有中国男子在警局前微笑的照片,陈玉十分不好意思,将照片翻下来,道, “这是小阮上次假释时摄的。”我问:“他呢?”她便答:“又羁留了,等上庭” 陈玉在房中央放了一缸热水,浮了干花,让克明脱衣浸浴。我便说“这不就跟克明 扯平了吗?”她低低的道:“跟克明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克明在床上呼呼大睡。陈玉把椅子挪过来,她坐在床沿,让我坐旁边,她开了 小床头灯,玫瑰木灯座闪闪发亮,淡淡的光晕便散开如黄雾的小手小脚。她低下头 来,拿了小剪刀在绞指甲。她涂了淡紫的蔻丹,瓣一瓣的淡紫指甲落下来 像山茶 花。我伸手承看她的指甲,如承接着她的存在。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又低下头来, 继续绞,她总令我特别的宁静,仿佛已经是老年夫妇了,心如止水 不动如山 而 山水又无限明媚柳暗花明。 克明翻了一个身,在叫“之行,几点了?”陈玉便放下剪刀,跟克明耳语去了。 我拿起剪刀,在空气里胡乱剪动。我的心也由此剪个稀烂,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纸, 随风而逝。 陈玉送我走,在门口叮嘱我,“给许之行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克明在你处。” 她轻轻的接我的手。“之行会记挂他。谢谢你了”然后她又匆匆的回到克明身边。 我才走到街上,抬头一望,他们已经关了灯。 我内心也就一片黑暗.走到小意大利区,想喝一杯咖啡,所有的咖啡都关了门。 深夜的唐人街空空荡荡,满街都是垃圾老鼠。我觉得有点冷,翻起大衣领子,在路 旁打一个电话给之行 .她却要来我处看克明。我抵死不肯,约了她在十四街的咖啡 见面。 午夜的咖啡每一个人都极苍白而疲乏,不明白为何还搁在咖啡里。我也极度疲 乏,伏在桌上等之行,朦胧睡去。醒来所有的人都走了,咖啡亮了灯,侍应过来要 付账。之行并没有来。我独自走在寒冷的月色里步行回家 连走一步也十分艰难。 之行坐在床沿等我,穿着黯紫毛衣,一条牛仔裤十分挺直,披着黯蓝大玫瑰围 巾,黑长靴,脸目却十分苍白而疲乏,正在那里抽烟。我默默的坐在她身旁。她也 一直抽烟,没作响,看着我,从我胸前的毛衣上捏出一瓣一瓣的淡紫蔻丹指甲,搁 在掌心,像山茶花,她便问,“克明到底在那里呢?”我只得答,“在陈玉家。” 她也十分平淡,道:“哦。”我很累很累,伏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膊仍然十分平直 强壮,可以肩负很多重担。月色温柔。她紧紧握着陈玉的指甲,半晌没有话,一会 才道,“许方已经走了。我把他送到了三藩市。”我便答,“这好了。你可跟克明 单独一起了。”她笑了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仿佛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感恩节 晚上,她戴上血红的鹿皮手套,摇摇头,道,“我还是要走了。”仿佛她又站在一 盏吊灯下,凄然道:“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仿佛 她还倚在一架簇新的银灰开篷跑车之上,快乐地转了一个圈,道:“我能够把握的, 不过是这些。”而她只是一顿足,要走了。又轻轻的抚我的脸,道:“宋怀明,你 长大了 不要相信爱情。” 翌日我还照常回校上Pascal语言的课,心里却记挂着克明和之行,读课老听不 进去,下课挂电给陈玉,总是无人应听。克明诊所的黑人护士正急,道病人在等克 明呢。之行和克明的家电话老不通。我心一沉,课也不去上了,便巴巴的去找克明 长岛真是远,我怕我到达时,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天气幽暗而寒冷,长岛一带的一列列房子,整齐光洁,街道宽敞宁静 .偶 然有穿红衣小孩踏单车而过,果然是一个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克明跟之行的家,正 亮着灯,半掩着门 车房里却只停了克明的老车。天色开始黯了。我推门进去,偌 大的客厅中间,满地散满水晶玻璃,纸张,杯碟的碎片,裂了的电话机,犹有羽毛 在空中飘扬,枕头被褥散了一地。克明抱着头,就伏在客厅中央,呼吸一起一伏。 我叫他,“克明。克明。”他半晌方抬起头来,脸上深深的划着八条爪痕,血已经 干了,结着像葡萄,他看着我,喃喃的道:“之行已经走了。”我突然觉得很厌倦, 便道,“克明,你还是搬回来跟我住吧。够了。”我扶他坐在沙发上,去厨房煮一 杯咖啡,再为他收抬简单的行李。抬头在一块破裂的银框镜子里看见我自己 裂成 一小块一小块,眼目深陷而泛青,非常的非常的疲弱,头发黯哑,而神情哀伤,嘴 唇不由自主的抽动.镜子也由此一抖一抖“啪”的一声碎了,影像跌了一地。我认 不得我自己了。我就坐在克明身边,心平气和的道,“克明,我想离开你了。我想 离开纽约。”克明闭目,也显得十分疲乏而苍老,低声说“好。 你的便了。”此 时暮色渐拢。我站在窗前,天色无尽,有一只飞蛾,停在窗前,稍一拍翼,便跌在 窗沿,碎成灰。原来飞蛾是死的。 外间缓缓的下了雪,这么轻这样细,不存在如幻觉。我侧着头想了想,原来今 天又是感恩节。去年感恩节的情景,亦已灰飞烟灭,不存在如幻觉。我便对克明说, “感恩节了。”克明呆呆的,答:“叶细细已经死了。”他便缓缓的捉着我的手。 此时我突然有祷告的冲动,跪下来,对谁说:“请饶恕我,上帝因为我们都犯了错。 因为我们都自私而软弱。”我便轻轻的抱着克明,在人的自私而软弱的亲近里,寻 求一点卑微的安慰。 冬日明媚,间或有阳光,或有小雪,克明搬了些许衣服回来,又到陈玉家流连 不去。陈玉的社会险号码给人拆穿了,传译工作没了,她又在唐人街一间装修公司 当装修工人。回得家来会做衣柜书架,她又喜欢煮中国菜,时常要我去吃晚饭。离 开之行之后,克明慢慢变得很沉默。三人在餐桌上相对无言。 克明会嫌汤太凉, 菜太咸,肉类又太淡。陈玉愈发像一个妻,默默无言,去把汤菜再调一调味。吃完 晚饭她又会备以汤圆、糖水、水果。克明把桌面的东西一推,便去看电视,愈发一 个徒得躯壳的人。陈玉跟我,对着一桌剩下的食物,默默的相看 我想劝她离开, 却无法说得出口。她委屈的时候只是微微的笑,笑得非常惨然。我感到残酷,渐渐 便不去走动。 陈玉却来找我。一个宁静而寒冷的晚上,她只穿一件毛衣,还踏着一双拖鞋, 穿着羊毛袜,脸孔都冷得发紧了,在门前蹲着,像一只小猫。我骇然,急急忙忙的 搂着她,她不停的发抖。我一时亦说不上话。细细碎碎的回忆,亲密的宁静的感觉, 静静的围上来,我只轻轻的叫她,“陈玉。陈玉。”她只是一味的点头,双眼紧闭, 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我拉着她,关了灯,在床上抱着她,心里并没有诱惑与情 欲,只在温暖的静默的黑暗里,静默的接近她。她哭得累了,就在我怀中睡了。 夜里我感到寒冷,阵的醒来,身旁是空的。陈玉大概已经走了,空气犹存她的 气息,我轻轻的倒了一列古柯碱。生命种种的欠缺总令我若有所失。深深的吸一口, 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陈玉幽幽的坐在一个角落,发静地看我,双眼一眨一眨。我只 走近了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我益发的疲倦。这天下大雪。陈玉来电要我到六十二街一个单位三楼的诊所去 接她。她的声音颤抖而微弱,让我极其不安。到了诊所,推门全是女的。看清楚, 原来是一间堕胎诊所。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我等了一会,陈玉便从休息病房出来, 已经穿好一件军绿大衣,涂了很深的口红,脸色却很苍白,成了奇异的对比。我迎 上来扶她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她摇摇头,轻轻说,“老早已经决定了 的。请不要……”我也不多言语,只扶她一步一步的下楼梯,雪益发的大了,我们 在雪中叫车子,眼前一片迷茫,我感到非常虚弱,疲惫像恶疾一样袭来,竟然就眼 前一黑。梦一样的光亮,这一切就完了。然一定神,我还是我,握着陈玉的手,在 一架计程车里面,温暖而宁静,收音机沙沙的摇着爵土乐,陈玉别过脸去看大雪, 胸前却承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泪。我如此疲倦软弱,并不能承接她的孤独与难堪。我 感到了十分歉疚,便轻轻的抱着她的手,道,“对不起,陈玉。”她只一味的摇头, 道:“不,不。是我错了”我只会重复,“呀,对不起。”她愈发的在抽泣,道, “不,是我错了。错在甚么地方 我却不晓得。”我头昏脑涨,只会伸手给她抹眼 泪,整个人意识虚脱,比死更难过。此时我真宁愿死去。 我们在陈玉的床上因极度疲惫而相拥入睡。忽然有人亮了灯“噗”的扯开我们 的毛毡。我不禁“哇”的叫出来。陈玉冷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而紫黑。克明气冲 冲的一脚一脚的踢我们的床。陈玉非常软弱,靠着枕头道,“宋克明。够了。我非 常的疲倦而虚弱。”我支撑着起来,拉着克明,在他耳边道:“克明,陈玉堕胎了。” 克明还在一脚一脚的踢陈玉的床。陈玉震得紧闭双眼一字一字的道,“我要离开你 了,宋克明。我无法再爱你。”克明停下来,手脚都停在半空中,道:“这怎可能?” 陈玉也没了话,只是紧紧的咬着下唇 以致下唇都出了血。克明再问 “怎可能? 陈玉。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么?”陈玉蹙着眉,静静的道:“再说也没有用。你亦 无法爱我。”克明跪在陈玉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怎样才相信我爱你呢。 怎可以杀死我们的孩子呢。难道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才相信吗?”陈玉只摇头, 脸容很静,再也不答话。 克明突然拉起了窗,爬出了消防梯,远远的喊,“陈玉,难道你不相信么?” 陈玉睁开了眼,克明便“碰”的跳了下去。我但觉沉重得无法负担,身子一轻,也 就失了知觉。 我出院那天是一个早晨,有点微弱的阳光。克明撑着拐杖过来接我。大家都清 瘦了很多。 不大习惯阳光,冰凉的空气,因此戴上眼镜,又圈了两条围巾。他却 动作迟缓,脚上还打着石膏,没大碍。我们站在路旁等车。地底升起白烟,汽车响 号,有人嫌我们阻路,将我一推。纽约还这样野性而热闹,只有我们非常的静默而 犹疑。我们只是急速地衰老,大家在医院过的一个星期恍如千年。车子来了,克明 说:“ 我想去看看陈玉”我只说:“去看也没有用。”克明也不答话。车子驶进 了唐人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陈玉在近小意大利区一间装修公司工作。远远我们便见到了她,头发长了些, 左耳还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眼泪钻石耳环,穿着蓝色工人服,工人厚底皮靴,正在 锯木。看见我们来,客客气气的微笑,又与我们握手,问候着病况。克明反而没了 话,低低的唤“陈玉。”陈玉微笑道,“宋克明。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所以……” 她耸耸肩,拿起小电锯又预备锯木,想起甚么似的,又道:“我忘记告诉你,小阮 保释出来了。你的东西我收拾好,交给你住楼上的房东了。你回去问问他。”伸手 来跟克明一握。又吻了我的额,道:“再见。有空找我。有事要帮忙我一定去”我 也回吻了她的脸,道“谢谢。”有人叫她,她便走进店里了。 克明立在薄薄的春天空气里 怔忡良久,接着又一拐一拐,要去找车子,又道: “我要去看之行。”我也不答腔,由他。进人长岛的路途很长,阳光遥远,我睡了 一觉.心里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克明也一样,木无表情。 我们在他们从前的家碰到了搬运工人,正在搬一只大钢琴。克明摇头道,“已 经供了五万元的房子,还有一辆宝马……血本无归。”我只是挂念之行。房子已经 差不多搬空了。克明撑着拐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咯咯的撑来撑去。房子里寒冷而 阴凉。远远传来熟悉的歌声,是百老汇的《猫》,歌声清亮而缠绵,盛夏的百老汇 大道就在眼前,忽然下了雨,之行仰着睑,发丝都闪闪发亮 在唱《猫》的“Memories”, 仔细侧耳一听,音乐又没有了。只有微细的风声。克明立在大厅里,低下头来,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走近轻轻的扶着他,方发觉原来这一年间,他长了半头的 白发,但我亦要离开他了。 从纽约拿迦地亚飞到洛杉矶,飞行时间是三小时零十分。 待起飞时,我在机 舱困着了觉。克明临别前塞我一叠厚厚的美元,还在我口袋里辛苦的坠着。分别的 时候,我不敢看克明,怕看见他我会流泪。他为我做好行李检查,登机证,我一直 低着头。乘客要上机之前,他忽然扳起我的睑,看到我的眼睛里面去。这是我见过 最哀伤的眼睛了,然而又这样宁静,没有要求与渴望。我想我看到了爱情,透彻的, 苍凉的,死亡一般无边无尽。我难过得无法呼吸,喉咙都咽着,也就猛然推开了他, 在候机室狂奔起来,在飞奔的速度与炽热里,流下了明白的眼泪。我失去我的少年 岁月了,我又失去了纽约。原来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 之行聪明剔 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很清楚,陈玉脸容时常都很静,克明满心欢喜。然而风 尘阅历,到头来,甚么也没有。纽约已经消失在晴朗的空气之中。洛杉矶又怎样呢, 又会有怎样的历险与爱情呢 怎样的痛楚,伤害,软弱,疲乏呢?生命在我面前无 穷的开展。我只是嫌它太长了。 (全文完)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