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火车在茫茫的大地上飞驰着,象一条蛇一样在不停地钻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 洞,而这洞里,阴风阵阵,恐怖阴森…… 她知道她应该回到哪里去——回到那个令她悲痛欲绝而又不得不回去的地方。 啊,家,是家!家,这个在无数人心中象征着平安和幸福的代名词,到了她这里, 却突然变得可怕起来!她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了。她讨厌这种感 觉,讨厌别人问她家里的情况,可是,她却又不得不时常想起家,犹如感染上了海 洛因,想放弃,却又不能。啊,家…… 此时已经是隆冬季节,冷风直往裤管里灌。村里的路上几乎没有人,他们都躲 到了家里,不肯出来。只有风,卷着那些肮脏的尘土和轻的草沫在游荡着…… 路上碰到的几个人,她依然可以觉察出他们对她异样的眼光。这更加加剧了她 的担心和胆怯。 “自己有什么错呢——谁在乎呢!”她暗暗地想。 “又回来了?” “可不是吗,害得他们好几个跑那么老远的地方才找回来。” “这媳妇,啊,也真是的,不正经过日子,老是跑干啥呢?” 黑旦冷冷地瞅了他们一眼,也觉得他们多事。他们立即不敢作声了。回到家里, 黑旦也不让他娘职责,他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来,生怕触动了雪莲那紧张而敏 感的神经。 “再跑了,你去找回来,俺可不去了,累死俺了。”每当黑旦娘想要说什么的 时候,黑旦总是这么说。 黑旦依旧的不多说话,只知道去干活儿。 “你看住她点,她可是个大活人,跑了可上哪儿去找呢?”黑旦娘私下里对他 说。 “对,她是个大活人,所以你才看不住她的。” “你说,那可咋办?让她爹管教她吧,又不来往了。你说,啊,花这么多钱, 弄到家一个这个东西。”黑旦娘似乎很生气,却不敢表现出来。 “娘,你又来了,不能少说两句?你对她好点,她还能怎么样?” 黑旦依旧对她那么好,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也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反倒让她心里不舒服,想发作,又不好意思。 “这到底该恨谁呢?只有恨我自己!” 她孤独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接近她。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已经是枯 萎了,树下只剩下残枝败叶了。触目伤心,不禁多叹了几口气。时而躺下,时而又 坐起来,时而在屋子里度步,然而她的心早已在那遥远的充满青春朝气的大学里了。 宿舍的姐妹们的脸庞总是闪现在她的面前。 “不能这样活着!”她从内心的最深处发出了感叹,虽然很弱,但是却又显得 那么的铿锵有力! “我要离开这里,这里不属于我!”她告诉自己, “这里的天空和土地不适合自己生长,只能将自己慢慢地腐蚀掉!太可怕了。”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这种声音从心底逐渐地上 升到喉咙,她几乎喊了出来。 ………………。 “这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的,整天象个怪人一样呆在屋子里,又哭又闹的,真 烦人!不行,就让她走吧,让她去找那个混小子吧,她爱上哪儿就让她去!只是, 那,一万块钱,就当打了水飘了,咱也图个清净。”黑旦娘在吃晚饭的时候唠叨起 这些事情。 “是啊,这闺女,自从进了家门,又没有亏待她啥,可她三番五次地胡闹……” 黑旦爹也附和道, “唉!家门不幸啊!” “可惜苦了旦儿……” “哼,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买个四川媳妇呢,你看人家春枝,买来了也不逃, 还说咱们这里比她们那里好,让走也不走,今年就给人家生了个胖大小子!” “还不是因为你,俺说人家是个大学生,你非要攀上,这不,弄来了,你又伺 候不了,整天象个爷一样伺候着还不行……。” “娘,少说两句啊,小心她听到了又闹。” “听到?俺巴不得她能听到,让她心里也想想,难受难受。总不能让俺一个人 难受吧。” “就你难受……”说着,黑旦也叹了口气。 “旦儿,你说往后可咋过?弄来这么一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来,可苦 了你了。” “咱村里人就是图个能娶上一房媳妇,图个有啥吃就可以了。俺跟你爹也日渐 的老了,希望能早一点抱上孙子。” “你娘说她是个大学生,将来生个儿子保准聪明,可今天这是啥事呢。” “娘……” “咋了?钱都扔出去了,还不让说两句?” “她,吃了吗?”黑旦爹悄声问黑旦。 “没有,她不让送。” “管她呢,饿了她自己知道找吃的。” “你懂个屁!” 冬天的天很短暂。下午五点左右太阳便没了,接着便是夜里冷风呼呼地刮着, 象小日本扫荡一样,扫来扫去的。败落的枝叶被风卷着,丝毫不能掌握自己的平衡, 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停了下来,又不时地打转。干瘪的树枝相互磨擦着,嘎吱嘎吱 地响,真让人担心一不留神会折断掉了下来。 雪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而来的吗?就是甘愿做一个不能掌握自己命 运的人吗?不行,明天我就告诉他,我要跟他离婚!” 天一亮,她就起来了,出奇地好好梳洗了一番。 “起来了?”黑旦也很奇怪, “怎么今天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纳闷。 “要吃饭吗?” “吃。” “那,俺弄去。”说完,他忙跑了出去。 收拾完碗筷,他将要出去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黑旦,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俺知道,你又要走了。” 她愣住了…… 他憨厚地看着她…… “其实……其实,俺也是知道的,咱们根本不般配的。”黑旦的声音极其的低, 他尽量把话说得温柔些。 “是吗?”她惊讶地回应了一句,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妥当。 “是的,我要走了,并且,并且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说到这里,她深深 地出了口气,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早就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俺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他沙哑地说。她愣住了。 “你知道?那你还坚持跟我结婚!”她有些不解。 “俺娘也是一时的糊涂,俺早觉得这婚事成不了的……”他靠着厨房的墙,沮 丧地回答着。 “我是说,咱们,咱们实在不合适,离婚吧。”她强烈地压制着心中的复杂感 情,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完了,看着他的反应。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一时结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嘴上是那么说, 但是,这么多天来,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起伏着,犹如一条或 明或暗的线索一样。 “家里的东西,我啥也不带走。那彩礼的钱,以后我会还你的,你尽管放心好 了。”她要彻底地分清楚,“我只走一个人。” “俺不图那个……”他有点凄楚地说, “俺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娘以为结婚了就把你圈住了……”稍顿了一下,他又 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虽然咱们俩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还是很相信你的。”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倒是有点感激。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自己,虽 然他总是缺乏所谓的恰当的表达词语。他的关爱,是典型的村里人的那种爱,没有 城市人爱情的浮华,他只要跟她好,然后一起种地,吃苦,生儿,育女,养老,送 终。他即使不能把爱理解到诗人那种细微的程度,抽象的地步,但,一个“情”字, 还是能让这个脸色有点黝黑的农村壮劳力,从内心的深处,把一丝牵肠挂肚的东西, 缓慢地升腾到他的脸上,使人在黝黑的脸上发现一丝红润。 她知道,她不能表现出来,绝对的不能,这不是儿戏,即使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你说,啥时候办?”他低沉地问。 “就今天。” “今天?你这么急着走?这样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俺,还有俺娘?”要知道, 他是多么的希望她能多呆一天啊!能磨蹭一天是一天,他想一直看到她。 “是。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了。但是,我不恨这里所有的人,你放心。” 说完,她扭过头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到了两腿之间。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太没有仁义了?”在关键的时刻,她的思想做着激烈 的斗争,“谁让我是个善良的人呢?也过于太善良了,太仁慈了,太没有定性了, 才落到这个地步的。”想到这里,她稍微定了定神,“我不能再可怜什么人了—— 谁可怜过我,同情过我,理解过我呢?没有人,没有。只有我自己可以拯救我自己, 现在。” 她扭过头来,对着他,竟然面带微笑。 “喂,俺说你这人,咋就是这个人呢?”黑旦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倚在 门边,直直地说。 她没有作声,这么多天来,她从来没有喊过她一句“娘”,只是低下了头。 “她走就让她走吧。”黑旦看了他娘一眼,显得很哀愁。 “那,花了那么多的彩礼钱……”黑旦娘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钱,钱,你就光知道个钱!屁钱!”黑旦的气一下子上来了,顶撞了他娘一 句。他娘立即不吭声了。 “放心吧,我会还上的。”雪莲平静地看着这个老太婆,眼睛一眨不眨。 “旦儿呀旦儿,你咋就这么命苦呢?”黑旦娘几乎放出声来,“不过,不过娘 以后一定还能给你找个好的——这不是折腾人吗?” “娘,以后俺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俺再也不娶媳妇了。”说着,已经哭了 起来。 看着他们哭成一片,她突然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是婚姻非同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