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她 一 踏进画家的工作室,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正在窗前对着一束桂花写生,被 我这不速之客的采访打断了。 “噢,请坐!”画家热情地招呼我,一边用棉丝擦着沾在手上的油画颜料。 我测览着这生产精神财富的画家之家。啊:这里到处都是画,四壁都挂满了, 甚至连桌旁、墙角都叠放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画框。我的视线落在一幅尺寸不大的油 画上,它挂在写字台前。这幅画竟是那样面熟:画中人的那一双眼睛,好像在看着 我。我霍地站起来,脱口而出: “啊,是她!” “怎么,你认识她?”画家不解地问。 “没错,就是这张画,就是这双眼,我在展览上见过!” 那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这幅画悬挂在美术馆的大厅里,曾经深深地吸引 了我。画面,只是一个姑娘的半身肖像,掩映在花丛之中。那姑娘微微有些笑意, 看着观众,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那姿态,不是当时作品中常见的“英雄状”,那 笑容,也不是流行的“豪迈状”,却蕴藏着内在的美。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哀怨合 而不露,似乎有一番言语欲说还休。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好画真是太少见了。我站 在画前,看了很久,不忍走开。几年来,那一双眼睛还时时浮现在我的面前,就像 故朋好友似的盯着我。我真后悔当时竟然忘记了看标签上的作者署名,不然还可以 找他去仔细采访采访呢。 “原来这正是您的作品!那就请您谈谈这幅画的创作经过,好吗?”我回头望 着画家,期待他的回答。 画家的笑容突然从脸上消失了。 “这不是一幅虚构的肖像画,我画的是一个真人,一位我很熟悉的姑娘。说起 她……唉!不要讲了吧?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你写出来恐怕都找不到地方发表!” 画家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神情中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 “噢?”我打开采访簿,掏出钢笔,固执地看着他,“那,我就更想知道了。 您不会拒绝吧?” “唔。”画家不再和我争辩,他坐下去,用手掌托着脸颊,手指敲打着额头, 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用低沉的、近似于自语的声音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二 这姑娘名叫杜若。 她的父亲是解放后我们学院的首届毕业生,可以说,在我的学生中,他是最优 秀的一个。毕业以后留校当了助教,1965年提升为讲师,同年由我介绍入了党。一 年的预备期还没有满,“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和我一起被揪进了“专政队”。风 云突变,连我们这些经历过四二年整风、五七年反右的“老家伙”都迷茫不解,更 何况他这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于他,我太了解了,就像了解我自己。他没有野 心,不懂得权术,朴实得像个工人,天真得像个孩子,从事艺术劳动是他最大的乐 趣。这样的人也被他们指为“黑帮”。 怀着一连串不可解释的疑问,我们排着队,一起走进批斗文艺界“黑帮”的会 场,身上都背着教学用的石膏人像,什么“阿波罗”、“拉奥孔”、“大卫”…… 我背着“挣扎的奴隶”,他背的是爱神“维纳斯”。这是惩治我们美术界“黑帮” 的独特方式。我们曾经用这些东西“毒害”过学生,“罪恶”要背在自己身上。创 造这些雕塑杰作的古代西方艺术家们,不远万里从海外带来这些艺术遗产的先辈画 家们,他们当中有谁曾预料到呢?当初的心血成了今日的罪孽!我觉得很对不起我 的学生,是我害了他。我看着他那瘦弱的身体,轻声问:“背得动吗?”他咬咬牙: “老师,我能挺住!” 批斗会场设在孔庙大殿前,天晓得维纳斯和孔夫子又有什么瓜葛?血红的大标 语上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石膏像堆放在会场上,一群戴着袖标的人跑过来。抡起大锤就砸。原来他们是 要毁灭这一切! “这是爱神!”杜若的爸爸扑过去阻拦他们,他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爱神?牛鬼蛇神,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是哪个阶级的?”他们手起 锤落,“吮嘟!”石膏碎片撒满了一地。啊,可怜的维纳斯,可怜的爱神,毁灭了! 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了爱! “让一切封资修黑货统统见鬼去吧!” 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我们被责令跪成一圈,中间烧起一团冲天大火。我心里 暗暗吃了一惊:天哪,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难道要把我们都活活烧死吗? 劈里啪啦一阵响,一团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扔进火堆,我们的背上同时挨了一阵 痛打。噢,那焚烧的是京剧服装,什么龙袍啊,盔甲啊,纱帽朝靴啊之类;打在我 们的身上的是舞台上用的刀枪剑戟。打手们得意地狂叫:“黑帮们,你们放了多年 的毒,今天自己尝尝它的滋味!”真是天大的恶作剧啊!唉,随他们的便吧,当时 哪容得我们说话。可是,杜若的爸爸,这个血性男儿却忍不住了,他翻身挡住关云 长的大刀:“我是画画的,从来没看过京戏,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啪啪!”关云长的大刀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一个声音高叫着: “你自己跳出来了?看,这就是你的罪证!” 我吃了一惊,侧眼一看,造反总部司令的手里举着一本连环画册。那正是杜若 爸爸的作品《安源风暴》!书中画写的安源罢工领导人,就是后来的“中国赫鲁晓 夫”、“资产阶级司令部头于”!“这可真是铁证如山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可是,当时谁也没料到,作者竟然抬起头来,坦然地说:“画,是我画的。但那是 历史事实!” 会场骚动了,刀枪剑戟雨点般地打在他的身上,头上,数不清多少人围打着他 一个人。暴怒的口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打倒为×××翻案的现行反革命!” ………… 从此,他不再和我们关在一起,被单独隔离。三个月之后,一天的早晨,高音 喇叭突然宣布他已“畏罪自杀”! 他躺在造反楼下的雪地上,头颅裂开,双眼圆睁,嘴大张着,像是在呼喊。 八岁的杜若和她的妈妈,不顾驱赶,不顾斥责,发疯似地扑在死者的身上,哭 啊,喊啊,泪水和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爸爸有什么罪?他不会自杀,他凭什么要跳楼?我不信!我不信!”凄厉的 童声哭喊着,回答她的,只有漫天的风雪和高音喇叭里吼叫着的声讨…… 扫雪的“黑帮”们默默地走过死者的身旁,其中包括他最亲近的老师——我。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忍住了这痛苦的折磨。没有权力表达一个字的哀思, 我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学生,看了看他那只有八岁的遗孤,泪往心里流。 我再碰到杜若,是在食堂里。我背过了语录,请过了罪,排队走进食堂,看见 杜若拿着饭盒,挤在人群里。队伍慢慢移动着,我看见她踞起脚尖把饭盒递进卖饺 子的窗口。 “当啷!”一声,她的饭盒被扔了出来,窗日里传来粗暴的吆喝:“反革命崽 子,还想吃饺子!” 我的心猛地一阵收缩。杜若啊杜若,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像我们这些老“黑 帮”有自知之明啊。 杜若没有说话,默默地拾起饭盒,走了。从那以后,每逢开饭,她总是来得很 晚,等到人们差不多走光了,才跟在我们的队伍后面,在屈辱中接过一碗冷了的饭 菜。 于是,食堂成了我所盼望的地方,我只有在那里,可以和这个自动跟在“黑帮” 队伍后面的孩子,用眼睛做无声的交谈。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她的父亲。不久,连 这仅有的机会也没有了,食堂里再也见不到杜若的影子。她到哪里去了呢? 直到两年以后,我被放出了“专政队”才知道她的下落,才知道她和妈妈两年 来是怎样噙着眼泪度过了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 ………… 一天晚上,杜若突然对妈妈说:“妈妈,要是你再结了婚,我还是反革命崽子 吗?” 孩子的话使妈妈惊呆了。这样的劝告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许多的人都这样 说,但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念头。她怎么能忘了那个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 人去和别人结婚呢?她怎么能了结那一笔算不清的冤债而强颜欢笑呢?不,她决不 能这样做,也决不能告诉她的女儿。然而,这样的话却从女儿的嘴里说了出来。怎 么办?一天又一天,她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久久地徘徊着,她渐渐觉得,小女儿的 话也许是对的。看来,她的爸爸是永无翻案之日了,因为他的罪名是替“中国的赫 鲁晓夫”翻案,那个人已经被“彻底打倒”了。可是孩子呢?难道让她带着这耻辱 的烙印走上刚刚开始的人生道路吗?为了孩子,为了她和丈夫惟一的骨肉不至于当 一辈子“黑帮崽子”、“反革命子女”,她决定朝前走了,给孩子换一个家庭,改 一个出身,让她享受她应该享有的欢乐。然而,这对于一个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 亲,却又是多么痛苦! 妈妈搂着杜若,告诉她这个决定,杜若哇地哭了,母女俩脸贴着脸,泪水流在 一起。 “孩子,是你要妈妈这样做的,你怎么……” “我想爸爸,今天更想爸爸,想我的亲爸爸、好爸爸!”杜若紧紧搂着妈妈的 脖子,用脸庞擦拭着妈妈的泪水。 这一夜母女俩又是通宵无眠。妈妈默默地收拾东西。她从破棉絮中拿出两本厚 厚的相册,对女儿说:“爸爸的照片,不能带到人家去,他是‘现行反革命’啊! 你再看看爸爸吧,今天晚上就得把它烧毁了。” “不,不能啊,妈妈!”杜若疯狂地把相册抢在怀里,“烧了它,我再也看不 见爸爸了!” 结果,这两本相册被偷偷送到我家,藏在箱底。妈妈要杜若做到三点:第一, 十八岁以前,不要取回这些照片;第二,到了人家,不许说想爸爸;第三,要改姓 继父的姓。这三条,像三把刀子扎在幼小的杜若心上。但是,她懂得妈妈的心,答 应了前两条。第三条,却坚决不肯,“要改姓,我就姓妈妈的姓!”妈妈妥协了。 从此,她的名字的前面,加了妈妈的一个“李”字,叫“李杜若”。聪明的孩子啊, 她还是没有丢掉爸爸。 杜若跟着妈妈,搬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家去了。听到我被放出来的消息,她特地 跑来看我,却没有约我去妈的新“家”。因为她心目中的家已经不存在了,她的继 父对她并不坏,可是她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十五岁那年,她上完了初中, 自愿报名到黑龙江的一个农场去了。 杜若临走时。又和我见了一面。我从箱子里取出她爸爸的照片,她流着眼泪, 看了又看,然后又包好还给我,不肯带走。 “我还不到十八岁……”她说,咬着嘴唇,严格履行当初和妈妈的协定。 没有说更多的话,她和我告别了。分手前,又回过头来,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那笑容,是深沉的,是刚毅的,胜过了多少言语。我画的就是那样的笑容。我很佩 服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一棵柔弱的幼苗,经历了狂风暴雨的袭击,没有夭折, 没有倒伏,她挺直了腰杆,又继续前进了。她想要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开拓自己的 前途,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坎坷、艰险和苦难。 他们的农场,地处边疆要塞,往返出入,要经过边防检查的。在发给她的证件 上“家庭出身”一栏里,赫然填写着“现行反革命”的字样!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 的打击,妈妈的心血白费了,她那个亲爸爸留给她的政治遗产,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走到天涯海角也摆脱不掉! 杜若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她死。 三 “怎么,她死了?”我吃惊地打断了画家的叙述。 “死了,死得很壮烈。”画家痉挛的双手掩着脸腮,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来。 “杜若在北大荒埋头苦干了三年。每年都有一大批青年学生来到这里,开发沉 睡千年的土地。那一年的秋天,一群新来的孩子刨地开荒。按东北当地的办法,先 把地上的野草烧净,然后用铁镐把黑油油的土地翻开。有一天孩子们刚把火点起来, 忽然刮起了大风,霎时间,整个草原化为一片火海,孩子们慌了!他们的农场地处 北部边疆,荒原一直连接着邻国,连一条界河都没有!那一天,正是邻国的国庆日, 如果大火蔓延过国界,后果将不堪设想!孩子们呼叫着,脱下棉衣扑打着燎原大火…… “当时杜若并不在场,她和同志们立即闻声赶来,朝烈火扑去!我们的孩子是 好样的,他们受过党的教育,懂得火光就是命令,火海就是战场,懂得在烈火的考 验面前,自己应该怎样做。 “大火终于在国境线内被扑灭了。然而,为了维护祖国的尊严,十几个娃娃却 献出了生命,连尸骨都没留下,他们化为灰烬,撒在北国荒原上。这英雄的行列里, 就有我们的杜若! “人们在整理杜若的遗物时,发现了她写的一份入党申请书,还没有来得及交 上去。——记者同志,请你不要以为这是故事的辉煌结尾,不!生活中的现实并不 都是像电影里那样。在当地召开的追认共产党员、追授烈士称号的大会上,并没有 提到杜若的名字!” “啊?为什么?”我不仅十分悲痛,而且极为忿懑了。 “这还不清楚?就是因为她有一个‘现行反革命’的爸爸,她爸爸的问题,直 到现在也还没有解决啊!”画家长长地叹息着。 我抬起泪眼,望着墙上的杜若画像。杜若依然是那样微笑着。我仿佛觉得,在 这里,画家探合了两代人的形象,那杜若一定很像她的爸爸。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中秋的清风吹进画室,拂动着桌上盛开的桂花。桂影婆 娑,浓郁的清香和那画像融为一体。“杜若”,是她的父亲用芳草为她命名吧?这 样贴切,这样含义深远。“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屈原《九歌》中有这 样的诗句。 “生前被人唾骂,死后无人纪念。我无法遏止要用画笔表现她的愿望,创作了 这幅画。为了能够展出。我在花丛后面画了拖拉机之类容易通过审查的道具,但愿 被当做一幅宣传画看待。而且没有标上杜若的名字,只是用了一个像是豪言壮语的 题目《大地春华》。其实,这是把鲁迅的‘寒凝大地发春华’缩写而成的,审查的 时候,竟然没有被发现,真万幸。这在当时,是我惟一能做的一种表示了。我只能 默默地把这位不被承认的烈士再现在同胞们面前,请大家在任何时候——哪怕是欢 庆胜利的时候,都不要忘记她!” 画家的话停了,我的笔也停了。我久久地凝视着画幅中的杜若,画室中静静的, 只有桂花的清香在无声地游动…… 写于1979年冬 (发表于《江城》1980年第5、6期合刊。收入霍达小说集《魂归何处》,北京 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