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那些罂粟花便乘虚而入,满目满心地占据了我。我在那种散发着某种无可抵 御的盈盈的美艳里有些飘飘然,有些醉眼迷离,有些神不守舍…… 在罂粟花泛滥的美艳里,潜在我人性里的某种放纵和随波逐流仿佛一下子释 放出来了。 我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大片大片的花的美艳里。花的美艳汇成一条河,打着欲 望的漩涡,使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从此迷失了方向。我被一点点地侵蚀, 我被一点点地消融。当我像泥土一般倒伏在罂粟花的脚下时,已然成为它的一个 新奴…… 人这一生,不断地要遇到许多人。有些人,是你一生的结儿--好结,或是不 好的结儿。而有些人,却是你的前定。他们出现在你人生的拐弯处,或是你人生 的某个节骨眼儿上,他们看似重要,但有时,他们不过是你命运的一种铺垫,是 你下一段人生的一个衔接、一座桥梁、一粒铺路的石子。 我在最初一直以为使我的命运大转折的人是许保善。其实他只不过是我与文 妮相识的一场衔接,或者一个转场。 许保善承继的是他的恩人的宝石生意。我跟着他到芒市最初的半年,他一直 让我给他蹬三轮。他其实并不是非得需要我给他蹬三轮,他是在考察我踏实不踏 实。而我并无怨言,因为在我眼里,蹬三轮比修鞋子还要高出一个层次。干什么 不是干呢?我念他带我出来闯世界的好,所以并不在意他让我干什么。让我干什 么是他的考虑,而干好每一件事是我的本分。因为怀着这样的心平气和,渐渐地, 我发现许保善发自内心地喜欢我,信任我。半年以后,他实际上让我做了他生意 的助手。我口口声声喊他许经理。 我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我讨厌那些用嘴巴跟人交往的人,与人相处,我更愿 用我的心和我的头脑。当我发现问题时,我会适时地提醒许经理,有好几次救了 他的危急。他对我由信任到赏识,后来,他外出谈生意和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动都 带着我。 一天,许经理在M 国的一个政要朋友过生日需要帮手,他说,林生,跟我一 起去吧。 那位政要的别墅坐落在一面山坡上,四面微风沁沁凉凉地吹着,不远的坡地 传来汩汩流淌的水声,生日派对在搭有凉棚的院落里举行,四周有荷枪实弹的卫 兵保护着,院子里停着各式各样的高级越野车。那位政要细眯着眼睛,用眼睛眯 起的那道缝跟所有的来人打招呼。 许经理说,我这个政要朋友是云南人," 文革" 时随一千多人一起被M 国征 兵招募来打仗,上个世纪70年代初,大多数人都回国了,他留下来一直在山里打 游击。在异国打拼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呀,别看他一尊泥像一般,喜怒不形于 色,他可是这儿最有实权的人物,一号人物也得听他的。你看,他旁边坐着黑瘦 黑瘦的那个小个子,是这里的警察局长,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这人骨子里带 着一种威严。你看,正下车过来的是财政部长和他的千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一个身材匀称、面容秀美的姑娘正往这 边走来…… 我们的一生,情智的开悟或许就在一个瞬间。我在看见那个姑娘的刹那,就 仿佛跌进了一个重生的世界。一个人的大脑是空空的,以前跟你有关的记忆,全 部被一刹那的光焰燃烧掉了,生命的脊髓也于瞬间提升至天门,它们在你的头顶 闪烁着无理性的光环。你的心异常地接近一场美好,甚至整个身心都沉在一种从 未体验过的美妙里。 我跟小慧相恋了很多年,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过与这个女子相见时这般美妙 的感觉。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女子给过我这种感觉。在这个女子的光焰里,所有的 女子都黯然失色,包括小慧……我这样表述真的对小慧不公平,小慧待我的恩情 是任何一个女子也无法相比的。可是,也许恰恰是因为小慧待我的这一份恩情太 沉重,它压在爱情的花蕾上,像秋霜压在枝头,使得花朵无法自然而又轻松地开 放。 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在爱情这档子事情上,没有什么 可以准确地定义人心。那个女子在我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便没有来由地颠覆了小 慧在我心中的地位。应该说是我没有来由地让心志迷陷于那个女子。 后来,我一直佩服自己的控制能力。我的心被燃烧着,那熊熊火焰仿佛已从 体内冲出来了。而我的表面却是异常沉静,沉静得不露声色。没有人教过我这样 做,这或许是我人性里一种优良的潜质。许多人难以从我表面的沉静里看透我的 内心,这是人生的一种自然生发的保护。 当那个女子和她的父亲走近那位政要的时候,政要第一次从坐着的椅子上站 起身来。此前,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下肢有问题,因为来了那么多客人,他只是 倾一下身子点一下头,脸上也并没有过多的微笑和喜兴的表情,而他这惟一的一 次起身迎接,便显出了那对父女比到场的其他人更重的分量。 政要像拥抱爱女一般地拥抱着那女子。而女子的头低伏在政要的肩上时,目 光却抛向了我。她的目光流淌在我的脸上,水一样的清澈和温暖。 我冲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她回报我的那个微笑真的是美极了,微笑里简直 饱含了东方女子的全部贤良和温柔。那个微笑再次在我的心海里掀起巨大的波浪 …… 那一天之后,一想起那女子,那波浪便在我心里潮涌潮涨着。可是,我明白 我一个穷小子是不该对那女子存什么奢望的。 我拼命工作,用各种各样的繁忙压制内心的潮涌潮涨。 我相信惟有时间能平复人的心潮,平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和想往。 时间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而我对那个女子的思念却有增无减。我常常 在夜里梦见她,她往往是跟我一起行走在故乡的小镇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知 道在梦里我常把她跟小慧混成一个人。而仔细自省一下内心,才发现自己有多么 的不仁义,潜意识里,我是希望童年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不是小慧而是那个女 子。每想到此,我就会对小慧生出万分的歉意,而小慧永远也不知我有多么的对 不起她。 两个月以后,有一天中午,我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酸角树下午睡。山风徐徐 地吹过我的梦,在梦里,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子,那个美丽的微笑,只是,这一次 我竟然听见了她的笑声。我纳闷,梦里怎么能听见声音呢?梦里的一切不都是无 声的吗?这个疑问使我无法继续梦下去,我想努力挣脱这疑问而继续我的梦,而 我的努力挣脱却使自己完全地醒来。 我睁开眼睛,眼睛上多了一层绿色的叶片。我拨开树叶,就看见了我在梦中 刚刚还见过的那个微笑着的美丽女子。 我想,这又是梦吗?我下意识地以为一睁开眼那梦就跑了,所以赶紧又闭上 了眼。可闭上眼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急得又重新睁开眼追寻。此时,那个女 子真的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回可不是梦了! 我激动地从长躺椅上跳起来。 许保善看见我的狼狈相不禁失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说,林生,文妮可是坐 在这里等你好半天了。我说要叫醒你,她说就坐在这儿等你自己醒来。 我说,真不好意思。 文妮一直满怀着温柔地对我笑。她这个样子看着我,令我更加不好意思。 我说,我们见过一面的……嗯,有什么事需要我? 许保善说,文妮想让你陪她去瑞丽一趟。 原来,文妮是要去瑞丽帮她爸爸打理一下宝石生意,她找到许保善,特意打 探那次生日聚会上一面之缘的小伙子在哪里。 许保善说,就在那边的大树底下午休呢,我去给你叫醒他。 文妮忙说,别叫醒他,让他睡吧。我等着他醒来。 她就一个人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后来,许保善执意要叫醒我,文妮说, 我也没什么打紧的事,我等他。 许久以后文妮告诉我,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那么专注地看一个男人香甜地 睡觉。她说,林生哥,你知道吗?我的整个心都陷在你呼吸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一个男人在睡眠时的那种放松和乖顺,那种如婴儿一般的纯洁和无助,是我生命 里从未体验过的……我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忽然觉得,我仿佛熟知这样的一种呼 吸和这样的一种睡眠,沉在安静睡眠里的男人他会对我好,他不会骗我的。 文妮说,人是多么的没有道理,为什么会有一见钟情呢?你知道吗?我就是 在第一眼里认准了你。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个当天,我陪文妮去瑞丽。一路上,我这个一向不太爱说话的男人,不知 为什么竟那般地渴望倾诉自己。我给文妮讲我的小时候,讲我的妈妈,讲到了小 慧,也讲到了安丽……我生命里发生过的一切,我都全无保留地讲给文妮听,不 管讲完之后会是什么结局,我只是一味地讲啊讲啊!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最彻底的倾诉。男人的一生其实是需要有这样一次 或两次彻头彻尾的倾诉,以便把自己从沉重的挤压里救赎出来。 我在倾诉的时候,文妮的泪一直流个不停。最后,她伏在我的肩头禁不住哭 起来。 她说,林生哥,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苦?我以后永远都不要你再那么苦了。 我紧紧地拥住文妮,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的泪就滴在文妮的泪里。 在瑞丽,我又一次见到了安丽。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刺激安丽的那颗爱我的心。我跟文妮选择了另一家旅馆, 可是,住进去不到五分钟,安丽就得到信了。安丽在那个时候就已显示了她的神 通广大。 我没有想到安丽会来接我和文妮。 我在见到安丽的一刹那,忽然心生了万千的歉意。 安丽当着文妮的面笑着责怪我说,怎么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认了?到了姐家还 要住在外面,让全瑞丽的人笑话我呀?是不是嫌姐的住处不好,亏待了你的妹子? 我得问妹子是不是应该住姐家。 文妮赶紧打圆场说,林生哥是说要住你那儿的,是我怕给你添麻烦。 我其实看得出安丽心如刀割般地强装着笑脸。她一直没有割舍对我的那份情。 我是一而再地伤她的心。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使她超脱出来呢?我同时也深刻 地体会了安丽的那份善良。她为了让文妮安心,竟能忍住伤心,一口一个自称" 姐姐" 地说给文妮听。我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呀,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又是 何苦这般地待我,不如早早地把我忘了,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安丽从此紧闭了内心情感的大门,她选择了独身, 孤绝地活着,仿佛是对我薄情寡义的一种惩罚。而同时,她这一生一世仿佛是欠 我的。我隐隐地觉得,她之所以做那样的选择,完全是为了从暗处帮助我的缘故。 女人完全不同于男人。男人为了利益、政治的需求会抛弃和出卖他们最心爱的女 人。而女人,对于她们认准的男人,往往因为爱而不讲任何的原则,也不细辨善 恶是非,更是不计人生的一切后果,甚至赴汤蹈火。 安丽将她那间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我和文妮住。文妮是个既稳重、纯静又 懂事理的女孩。她赶紧说,安丽姐,不可以的,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安丽在看我,我冲安丽点点头。这样文妮跟安丽住一屋,我仍住我从前的那 个屋子。 安丽待文妮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就像当年她待我的好。女人,难得能有像安 丽这样大度的,她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文妮,文妮对安丽从一开始就心生感激。临 别的时候,她对安丽说,我没有姐姐,以后,你就当我的姐姐吧! 安丽对文妮、也是对我说,好,姐祝你们幸福! 安丽说完转身就走了。我看见了安丽背身时将最后的泪水洒落在风中。 我搂住文妮瘦弱的肩,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对不起,真的对 不起。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