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肖白下车的时候把那一杯水泼了。就好像是把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泼了一样。 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像水一样被泼出去之后,它们还会复回吗?肖白不希望复回。 可是肖白知道人心啊,不是想容什么就容什么,想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的杯子… … H 市不是肖白的故乡。肖白心中的故乡应该是鲁迅笔下那样的故乡。但肖白 知道这样的故乡现在也仅限于在作家的旧作里去寻看了。但不管怎么说,故乡应 该有一弯瘦瘦的月亮,有小桥流水,岸边有桃树柳树槐树或是香椿树。有土坯垒 就的茅屋……这是肖白无数次在梦中描画的故乡。如此苍白的描画对于肖白来说 已近奢侈,因为肖白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父亲和母亲离异后,母亲让她永远断 了跟父亲的那一脉。 一个人生在哪儿长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母亲面无表情地说。 不,这儿不是我的故乡。肖白在心里反抗着说。这城市灰而土旧的天空遮挡 了肖白心里的那弯月亮。这城市的树木像终年污脏的行乞者。它们在乡村的面目 原本是清新疏朗的,是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把它们搞成这个样子了。城市是水泥架 构的,它们庞大坚固,却远不如一把泥土亲切而有历史感。肖白面对着这座生长 过的城市,就像水泥面对水泥一样。 故乡于她,应该有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应该有不可救药的相思痛。H 市于她 呀,什么都没有!她常常想,她肯定是故乡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还在梦里不识 故乡的时候就被大风刮走了。叶子在风中就是漂泊的一族。叶子有时在大地上行 走,有时就流落到河里水中。今生今世,她都是那片从不知哪里的树上飘零的叶 子,她永不可能再回复到树上。所以她只好由无缘无故的风和水带着她漂呵漂的 ……肖白想,没有故乡的人,就像这无根的风和水,哪儿都好像是家了。而哪儿 也不是自己的归宿…… 肖白穿过陌生的人流,在车站广场南侧拦了辆的士。 城市在建设和变化中,空气中弥漫着建设的暴土扬长。如今你行走在任何一 座城市里,都是一样的暴土扬长。是不是大地上的所有城市都得不断地拆迁改造 旧有不断地开发永远要大兴土木拔地盖起越来越高的一模一样的楼房才叫城市呢 ? 肖白以为,一座城市,就像最初形成的草地和丛林,它们择地而生,一岁一岁 地长,一年一年地形成气候,这气候便是一座城市无法割绝的历史。现代,我们 把草拔了,把丛林伐了,城市崭新了。而崭新之后呢?城市的未来还剩下什么? 剩下沙化!城市的历史难道不是正在演变的沙化的历史吗? 这是雨巷路吗?那么幽深的一条街巷,巷子两旁的经年的法国梧桐,原曾像 洗尽铅华的美妇人,高贵典雅,于宁静之中默守着岁月留在城市深处的温情、温 馨和浪漫……可是她们现在都不见了。她们被砍被伐还是被移了?总之,她们被 俗而又俗的宽广大道所取代。肖白看着毫无任何情调可言的这条大道,心里有一 种隐隐的痛,就像是面对一个美丽的女人的美丽的隐私被生硬地挑破碾压踏平且 毫无怜悯心地给公开化了!关键的关键是,这儿是肖白初恋的最后的遗址啊!那 曾在梧桐叶片上无忧无虑尽情嬉闹的小雨点啊,不幸跌落到时光的那把伞上,时 光不知,那跌落的被葬在泥土里的,正是日后肖白的被透支了的青春和爱情的泪 滴啊。早恋的比时光小10岁的肖白呀,在被细雨浸透了的那个雨夜,心中的爱情 一下子干涸了。而此刻,肖白记忆中被细雨浸润过的每一棵树后,仿佛都藏着她 的时光啊!时光?在被她埋藏了那么久那么久之后,却又在消失的旧有里重新浮 现了! 那是她的绝望的15岁啊!父亲和母亲分手的那一年。父亲消失了,不见了。 是那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失和不见。母亲从近乎疯狂的仇恨之中渐渐平复下 来,平复下来的母亲开始收拾心中的破碎。那破碎是父亲留下的,就像一个被施 了麻药动了大手术的人,那麻药失去了效力后,刀口的疼痛似乎是更加无以为忍 的。她不是隐忍着这痛,等待时间将伤口慢慢抚平。而是一次又一次将心上的创 口撕开。她也不是很中正地看她的创口是谁造成的,而是追究着是谁使她看见了 创口。于是她在日复一日无以为挽的创痛里发见了往她的创痛里撒盐的女儿肖白。 她也认为那创痛自丈夫背叛她之日起总有一天会发作的,可是女儿肖白的告发让 她来不及作好思想上的任何准备,也就是说,在她认为,女儿肖白并不是帮了她, 而是过早地往那创处撒了一把盐。她是被那盐杀痛了,也是在被杀痛之后被激怒 继而失去理智和丈夫决绝地分手的……她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她破碎的症结,她为 了疗治自己的痛,而不惜在女儿肖白的心上重新制造不应是女儿来承受的痛。此 后,她更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患者,在肖白身上发泄着她的歇斯底里症… … 肖白真的没想到,她在失去父爱的同时也失去了母爱。为了尽量避免与母亲 发生冲突,她以复习为借口搬出了家,搬到了母亲所在设计院的宿舍里去住…… 母亲所在的设计院就在雨巷路东梧桐树尽头花墙街里面。 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花墙街呀。在黑绿色雕花的铁栅栏的围墙上,是一些藤类 的树木,它们藤藤相缠,亲密得仿佛没有缝隙似的。在青的紫的藤间是红的白的 蔷薇花叶莹莹艳艳地簇拥着……走在人生花季里的肖白啊,徜徘在花丛里,内心 蕴积着排遣不开的落寞和愁怅……她深怀莫明的悲情看那些未开的和正待开放的 花朵,她看花朵之中那黄色的被露水打湿了的花蕊的晨梦,她们不知她们一梦醒 来是和落英缤纷跌进泥土里的。那晨梦也仿佛不是花朵的,而就发生在她未来的 梦境中。,她是那么早地就看见了生命的一种内质的破碎吗?那个学设计毕业却 喜欢种花的25岁的时光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穿着素白裙裾的15岁的肖白的。时 光远远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前的那片花地里,就仿佛一梦醒来之后真的看见从花里 跑出一位花仙子呢。那是他在无数的梦境中重复看见的情境:他心里的那个女孩 子应该是清纯如露水里润泽着的,花的香气熏陶着的,花的骨肉孪化而生成的超 凡脱俗雅静香馨像花蕾一样暗含美丽而不乍谢的纯粹唯美的女孩儿! 他厌恶功利随便而又世俗的女孩子,她们为了她们身外的虚荣和繁华,不惜 出卖上帝赐给她们的最宝贵的青春最纯美的爱情。他看见了她们的青春和爱情越 来越功利地生满了锈迹和霉斑。他以自己的方式抵制和拒绝着她们。他不为那些 围绕着他的眼花缭乱的青春和美色所动,他很唯美地一心一意坚持和坚守一份圣 洁。在她们眼中他是孤傲圣洁不可玷污的。她们纷纷花落它处时,他仍然在院落 里所有能种花的地方种上他心中喜爱的花朵。他的坚持和坚守其实是以圣洁的肉 体和灵魂祈求他心中的那一份圣洁之爱如期而至…… 她夜夜在窗下读书的时候,《梁祝》的小提琴曲便如泣如诉从窗子对面入心 入骨地飘进来,仿佛是专对她一个人的倾诉,她就有些意乱情迷地无法使自己继 续沉静地读下去,她站起身隔着那一层绿的沙窗,就看见了侧身立在对面绿沙窗 边的沉在自己拉的曲子里的时光:原来她和他是窗窗相对,她在绿色沙窗叠加的 朦胧里,感到了和那个忘我而又专注的拉小提琴的人有一种心与心的沟通和震颤, 他的白暂的轮廓分明的脸,斜搭在臂肩之间的那把棕栗色的小提琴,那越发衬出 脸部和手臂白暂的黑色的衫子,它们像一幅静默的油画,而在这油画一般的静默 里,时光那优美的手指拨动起来的弦音仿佛不是拨在琴上,而是拨动在肖白的情 窦初开的心弦上啊…… 肖白常常看到设计院里新分来的女孩子,她们总是结伴找时光来玩。她们缠 着时光给她们拉小提琴,肖白注意到,他从没有特意为她们拉过《梁祝》。她的 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但大多的时候她缠绵而又怅惘,她小小的年纪懂得了担 忧和妒忌。她担忧什么?又妒忌什么?她说不清。总之她不喜欢那些风情万种的 女孩们出现在他的屋子。尤其是哪个女孩要是单独来找他,她就在自己的屋子里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呢?生谁的气呢?她又全然不知。她甚至在梦里模模糊糊还 能梦到他。梦到他跟她见过的某一个女子举行婚礼,她不知为什么就在人家的婚 礼上哭起来,哭得伤心啊,然后就真的把自己哭醒来。醒来,偷偷从窗帘的缝隙 往外看,时光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她多么希望他也是一梦惊醒啊。只不过她希望 他的梦里能有她!夜夜,她都希望他能到她的梦里来。可是,她虽说在梦里那么 渴望见到他,真的在白天里远远地看见他时,她却非得绕道走开去。她怕见他, 她躲着他。想到他,她的心就怦怦地跳,血液就快速地流,她能感觉脸发红耳发 热。她甚至懂得了羞涩。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她的内心里的。她的内心因这一份 爱燃烧得无论多么热烈,而在表面她仍能持有她本质里的那份从容、温柔、平静 和平和。即使是去打水或是打饭迎面碰上,她也只羞涩着低头走过装作陌路之人。 她跟他,原本就是陌路的两个人吗!她对他,又有几多的了解呢? 肖白在煎熬着自己的时候,时光也正倍受折磨和煎熬。他终于明白,他为什 么一直在坚持和坚守呢?原来可能就是为了等待着这个叫肖白的女孩吧!他为什 么那么喜欢种花?他其实是在心底里期望着也能像守护这些花朵一样守护着属于 自己的那一份最真纯最圣洁的爱情花朵的悄然绽放!那爱情的花朵应该是在他自 己的精心呵护和培育里心无纤尘地成长起来的。她应是不含杂质未曾被污染过的。 美丽亦如肖白;纯静亦如肖白;温柔善良亦如肖白;娴静优雅亦如肖白……肖白 就是他心里的她啊!他就是这样认定了肖白,全不管他有多大肖白有多小。全不 管日后他要过的关卡和可能要遭的责难。因为喜欢呀因为爱呀!喜欢和爱都是不 讲道理不管不顾的呀! 他只给她一个人拉《梁祝》。他不知他为什么一开始就为他跟肖白的爱情定 了这么悲情的基调。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吧!冥冥之中上天早做好的安排。只是 他和她在爱之初都不知不觉…… 他对肖白什么也不表白。他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他更精心地侍弄那些花树, 他默守着它们成长。潜意识里,他其实是更愿意像默守花朵们那样默守着肖白的 成长。于是,默守于时光就变得别有一番幸福在心头。 有一天,他看见走过花丛的肖白的身前身后飘飞着一片又一片莹动着的色彩 斑斓的花蝴蝶,在阳光的栩栩照耀下,就仿佛那是远离人间的天上的一景。他的 心中立即莹满了潮潮的感动,他多么希望那些蝶都是他幻化的,若天上自由飘飞 着的星云,能像蝶或是星云那样默默跟随着他的爱,而又无需向她做任何的表白, 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肖白的15岁,肖白的16岁,时光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默守着,且准备继续默守 下去……和时光一起参加工作的男同事女同事都纷纷结婚生子了。那些一度喜欢 时光而又实在没有耐心去等待和默守的女孩们终于另择它枝栖息生活去了!生活 决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她们坚信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生活哲学。时光好像立 志要做她们的叛逆。所以他就被她们毫不留情地远远地抛离了她们生活的圈子和 轨道。他是孤独的。他也是孤傲的。他的同时代的人,没有人能领略他那份孤独 之美。唯他自己用心用情地一点一点地体验着消受着……他等着她长,等着她长 大,等着她成熟然后可以自然地认知他。 可是那一次的看电影却改变和打乱了他的爱情计划。那是单位里散乱地发的 电影票,同事扔给他票的时候他执意说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就拿走吧。同事说他 有事他的那张也给他让他约个女朋友看去。他就笑笑说,我女朋友我丈母娘给看 着呢。同事就说,那还不赶快走走丈母娘的后门。同事说完就走了。这话却长久 地停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始终没有想过肖白母亲的存在,如果日后他娶了肖白, 那肖白的母亲不就是他的丈母娘吗?肖白的母亲能同意肖白嫁给他吗?即使肖白 同意,她也得过她母亲这一关呢。他要为肖白着想,他比她大许多,他不能让肖 白日后有任何为难。他就是这样怀着救肖白的心开始想法接近肖白的母亲的。他 不是先知,他哪里就会意到这却成了他跟肖白爱情的死地啊…… 但是这第一次的接近还是带给他和肖白共同的幸福和喜悦的。他是有意识地 踱到肖白母亲的办公室的,可是在门外,他却听肖白的母亲正对肖白说,你不要 天天死读书读死书,你应该换换脑子。去吧,晚上去看这场电影吧! 他不知怎么就退回去了,他立即又重拾起被他弃至到字纸蒌里的那张票,那 里其实有两张票,他很随意地抓出其中的一张。他仍然抱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远 远地默守,感知她的存在,和她同在一个场里,这就足够了。可是啊,感谢苍天 吧,苍天真的是不负有心人。他万万也没想到他和肖白的票竟然是挨着的!他们 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去的,他们按照票号竟是沿着相邻的座位处相向着走到了一起, 他们彼此都有些惊讶和愕然。然后又都有些慌乱和紧张,好像是其中的谁故意安 排成这样的。他们正视着相互微笑着紧挨着坐下,胳膊碰到了胳膊,无意中他们 都感知了对方在同一时刻身体发出的触电一般的颤栗。 那一晚上,他的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呀!她的满心满眼里也都是他。他们根本 就不知银幕上都演了什么。在他和她的眼里,那一晚的银幕映满了她也映满了他。 他们的眼和心呀,哪还能盛得下任何别的什么!他们整个就是懵懵地坐在那里, 意识乱乱地没有着落地东飞西飞。他们不知电影是什么时候散的,怎么散的。他 们其实是根本就不希望电影散场。电影不散,他们就不会散。他们就可以一直那 么近地挨着坐下去…… 他们是随着散场的人流机械地相背分开走的。他们都彼此回眸看了一眼对方。 那一眼回眸什么都在里面了。他和她没有说道别的话各回各的屋里了。就像商量 好的,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屋中谁也没开灯。他们知道,那一夜,他们的心一直亮 着…… 后来她常常在放学的路上碰上他。他们并不打招呼,只是相视地笑笑。能够 相视一笑也就足够了。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苦苦的酸酸涩涩的味 道。她说不出来的一种味道。那味道涌上心头的时候,她总想躲在一个没人的角 落里大哭一场。哭给谁呢?谁听她的哭泣呢?他吗?她的泪就莫明地涌出来了。 那泪就仿佛决了堤般汹汹涌涌澎澎湃湃…… 那天傍晚,雨是在她走到雨巷街的梧桐树下开始下大了,她无处可躲地站在 大树下,那时她心里是多么渴望天上降下一把伞啊。她想着的时候他不知就从哪 一棵树后走出来了,他笑着递到她手里一把伞。她惊讶死了!他和她怎么就有这 样的相知和默契呢?可是她看着他淋在雨里怎么也不肯使那把伞。她说,你那样 淋着会生病的,还是你用吧。他说我生病没关系的,你生病可就麻烦了。你打着 伞自己走吧,我走了,省得别人瞧见说什么。他说着就跑到了马路的对面。她感 激地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看着他。他们平行着在马路的两边一同前行着,雨落在梧 桐树的叶片上,然后再滑到肖白的伞上,雨高高低低的仿佛哼唱着什么。雨的心 里好像充满着高兴!那个走在雨中的和雨混在一起的时光啊,也像雨一样高兴地 和雨不分高低上下地走着…… 他看着肖白走进院子,他等了一会才进去。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和肖白。他 不想让别人猜测和议论他和肖白。他希望他和肖白的爱情存在两个人心领神会的 私密中……他不想让她承受任何她不该承受的流言和中伤。 夜里,她睡不着,她不放心他了。他一定是因为雨淋而感冒而发烧了。她爬 起来好几次,她趴在窗上看他的灯一直黑着,她特别特别想过去看看他,哪怕给 他递一杯水。可是她不敢。她一个小女孩家怎么可以半夜去叩人家一个单身男子 的门去呢?可是他是因为她而被雨淋而发烧的。他一个人,要是烧坏了烧糊涂了 烧得不认识她了可怎么办呢。她就开始坐在那里嘤嘤地哭泣…… 一定是他听见了她的哭泣。不对,他和她的房子隔着那么宽的花带呢。一定 是他感知了她在为他着急地哭泣,所以他来了,他在后窗悄悄地唤她:是你在哭 吗?你生病了吗?发烧了?还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医生?他的 语音里带着焦急和不安。她语塞了。她是多么想让他进来抱着她呀,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她也不知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在心里那么喜欢和爱着的一个人。可是她不 说话他会一直在外面站到天亮的,她哽咽着说,我是怕你被雨淋感冒淋发烧了。 我什么事也没有,你呢,你没事吧? 他身上的血热涌着,他多么想进来用他宽厚的胸怀紧紧拥着这个都快把他的 心爱碎了的小小的肖白呀。可是他不能,他怕把她吓着了,吓跑了,他再也不能 拥有她了。他不能没有她啊。 他是真的发烧了。第二天,上了一天课的肖白回来,看见那房里的灯依然黑 着。且也没有他的琴声和身影,她熬着等着,仍不见动静。她实在不放心就悄悄 踱过去。敲门,没人应。她轻轻推了推门,门竟是开着的。她胆怯地推开门,她 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时光。 你来了!那话虚虚弱弱地飘过来。原来他是睁着眼睛的,像是执意等着她来。 肖白远远地立在那里,心疼地怯怯地不知说什么好。他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 近他。她不知她是近前还是不近前。他在黑暗里笑了笑说,我一直想你什么时候 才跨进我这个屋门呢?我发烧的时候总出现你进来的幻觉,所以发烧也是满幸福 的呵?拥有这么美好的幻觉,然后抱着幻觉死去也是好的……她像一个泪人一般 已经站在了他的近前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想伸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她 把手已经伸出去又缩回来了。他就握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你 是不是想摸摸我的额头看我还烧不烧? 她的手抖抖地,她触摸到他的光滑细腻的前额了!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她热 爱着的心里喜欢的男人的肌肤相触碰。他的热热的大手立即就握牢了她的抖抖的 小手。她的身心里外即刻就被巨大的晕眩一层一层地覆盖住了。她也不知她是什 么时候被拉着拥到他的怀里的,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晕眩啊是真的让她晕在他的怀 里了…… “肖小小呀,你知我有多爱你吗?你知我一直等着你吗?你让我等得心都快 要碎了啊!小小,我要一直等下去,等你大学毕业。你多大了?17?天呀,我怎 么就比你大10岁呢?上帝呀……” 肖白自那日之后的许多天没有去那个小屋住。她心生了一种莫明的恐惧,她 真的有些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进他的屋子呢。她怕再见到他,他拥过她了,她倒在 他的怀里,被他紧拥着。他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她,用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不停 地对她说话。那些话天天萦绕着她,像绵绵的雨丝,令她陷在多愁善感里。 而他每天都在雨巷路上等着她。他和她远远地站在一条路的两侧,巨大的梧 桐树叶子被风摇得哗哗啦啦乱乱地作响。亦如他和她乱乱的心事。他日渐地消瘦 了。他只是站在对面看她,那目光里充满了欠意内疚和绝望。肖白一碰那目光心 就像要碎了似的。她不知如何收拾被自己弄乱的这个局面。她的心里其实是愈发 地爱他了,只是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用拒绝和远离来表达她对他的爱。是母 亲的悲剧影响了她?是父亲在她心里留下了恶的抹不去的阴影?还是她根本就不 知和不懂那究竟是不是属于她的爱?是因为年龄吗?10岁之差啊。她是不是觉得 自己背负了沉重?万一有一天她辜负了他呢?他一生的幸福就全毁在她身上了! 她难道是怕她无法把握的那未来的某种不幸结局吗?那么他爱她多深,她就会伤 害他有多深啊!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她忽然发现他不再在那条路上等她了。她看不见他了。 她这时才知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啊!她反反复复地在那条路上徘徊着,期待着, 企盼着……可是他没有在那条路上出现过。她有些恍恍忽忽,总觉得某一棵树的 后面就躲着他,他在跟她捉迷藏。他故意气她整治她令她着急谁让她那么绝情地 待他呢。为了能见他,她又重新回到与他的屋子窗窗相对的那个小屋。可是呀, 她没再继续听他拉《梁祝》的曲子给她听。他的门窗都是紧紧地闭着的。他是从 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呀!他生她的气了。他不爱她了。是呀,人家为什么要爱她? 空等她许多年,或许等来的是一场空。谁敢拿自己一生的爱情如此做赌注呢?或 许他后悔了?或许他随便找了一个人速速地与那人结婚以了断她留在他中的爱恨 情缘?那样她不就真的彻彻底底失去他了吗?原来失去一个你爱了那么久的人, 心中的痛比爱还痛啊! 她的眼泪在思念的河床里流啊流的,仿佛在一刹那间,那河就干涸了,思念 原来是无底的大坑,任你有多少泪水也无法把思念浸泡得饱满起来!她后来才明 白,那已不是思念,而是她人生从未曾经历过的失恋啊! 她一下子憔悴了。她唯一的可以反复回忆的就是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那一 份幸福的晕眩!她在深切的思恋里,竟第一次萌生了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的念 头。假如他现在就又重回到她眼前。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拘紧。她也不明白她 固守着什么。她的青春?她青春里保有的全部的纯洁和完美?还有她青春的贞节? 她都可以给他吗?如果她爱他?他也爱她?可是他真的爱她吗?永远爱她吗?爱 情不会变吗?爱情是会变的,像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相亲相爱了那么多年,突 然之间,那爱就一败涂地落花流水了……她真的是害怕呀,与其那样她真的不如 保有自己青春的洁白和完美。她真的不想让自己的青春留下任何的缺憾啊!可是, 可是啊,她保有了自身的完美却丢失了初恋。青春不在这里留下缺憾就在那里留 下缺憾。肖白一下子就陷入到青春的忧郁、迷茫和伤悲里…… 人生真的是如梦一般啊。如今行走在雨巷路里的肖白啊,实在没有勇气面对 埋在青春里的另一段耗梦…… 她原以为她在离开H 市时就把与青春相关的所有耗梦都删除了,现在看来它 们就像带着硬伤的磁盘上的坏磁道,在生命里留下划痕。那是留在生命里的故障, 一经产生再无法消除。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见了,只不过是被她硬塞到生命 的回收站里了。 繁忙的都市人呵,除去生命里的回收站,将来恐怕连埋葬爱情的地儿也找不 到了啊。肖白实在不忍心继续走下去,她是不知她是否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花墙街 …… 她让车子斜拐进四中路,好绕开大段大段的悲伤。她让司机把车子慢开,然 后她细细地数了一遍,仅四中路不到四百米长的路段就有十四只狮子。报上说的 是不错,肖白这时才注意,各主要路段的两侧门脸,尤其是新开张的大酒店,新 落成的大小公司,新旧企业的大门口,大的、小的、温柔的、凶悍的石狮子,形 态各异,栩栩如生,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过呢?H 市的人们什么时候开始对石狮 子那么热衷起来了呢? 肖白在接了采访任务后,特意到资料馆查了一下狮子的来龙去脉。狮子是舶 来品,多产于非洲、斯里兰卡(古称狮子国)和西域各国(狮是波斯语的音译)。 汉武帝时,和西域的来往已经很频繁了,狮子传进中国。武帝建章宫旁,当时就 陈列有外国送来的狮子。而石刻艺术中的石狮子在东汉时期就已有之。史书记载, 东汉富贵人家墓前多有石雕像,四川雅安县高颐(209 年死)墓前石狮,姿态生 动,充分表现了狮的猛悍,比霍去病家前的石马高了档次。隋唐时期,“龙凤狮” 皇家誉为四大吉祥物。狮子也作为石刻主要题材之一。狮为百兽之王。狮子做为 除妖避邪的吉祥物尤受青睐。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创造出昂首挺胸、腹收臀起、 鬈发巨眼、张嘴施爪、生动稳健的威猛形像,守卫在寺院、宫廷、陵园的门口。 众所周知的沧州镇海铁狮,是古代人们认为可以镇妖驱水怪的吉祥物。河北曲阳 的石刻全国闻名。曲阳的石刻又尤以羊平乡盛名。那儿的石刻有近千个品种,各 式石狮、走狮、爬狮、蹲狮、睡狮、窦王店狮、故宫狮等一应俱全……其实当肖 白全无负担地瞑思徜徉于中国传统的石刻艺术王国之中时,H 市的天井小区的男 女老幼上百口子人愤怒地拿着锤子、绳索将小区对面的制药厂门前的石狮子围住, 制药厂的保安人员用身体护卫着狮子,两下僵持对立着,手持锤子、绳索的多数 是天井小区的老人,而他们的后生们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周围,静观世态的发展, 待机而动…… 天井小区和制药厂的这个十字路口是肖白回家的必经之路,肖白恰巧就被看 热闹的车辆和人流阻隔在这个十字路口…… 当肖白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惊喜简直难于言表。她在心里一直发愁 从哪儿下手采访呢。这简直就是天赐的采访机会。而天赐也难如眼前所遇事件这 般的巧啊。肖白就像一个特别称职的战地记者,迅即就进入了现场采访。 事件的起因还得追溯到两年前制药厂在新装修的大门口摆放了两对石狮子。 据老百姓传说,制药厂的大门是朝着西北方向,厂子请了风水先生给看了看,风 水先生说厂子今后要喝西北风,立两个狮子招财进宝,再立两狮子驱邪避妖吧。 制药厂领导遂花了六万元钱买了两对立门前。而天井小区的居民认为狮子咬住他 们了,纷纷向居委会反映,要求搬掉对面的石狮子。 在此期间,有人传说动物园门口原来有两只大走狮,因其中的一只对着对面 某部的大门口,那个部队经常死战士,领导也得病,遂派工兵采取爆破技术手段 将石狮子炸了。传说人家工兵懂定向爆破,自然不会炸着周围围观的老百姓。所 以现在动物园就只剩下一只大走狮了。还传,烈士陵园对面的酒厂,领导换了三 任了,不是车祸就是癌症死掉了。第四任领导年轻却很惜命,他私下里请了一个 号称大师级的人物给看了看,那大师说,你们大门口正对着烈士陵园这片墓地, 墓地是阴宅,须摆两只厉害的狮子驱驱阴气,震震邪。酒厂遂耗资十五万定做了 一对大雄狮。无论传言是真是假,狮子却是在那儿摆着呢。老百姓就说了,人家 烈士们生前是英雄,死了在墓地里还得被两只大狮子震着,他们在九泉之下憋气 不憋气吧。 天井小区有三个居委会一千五百多户,四千左右人口,小区里有细心人统计 了一个数字,称自从制药厂摆了狮子以后,小区共死了一百五十多人,其中男八 十五个,女六十六个。小区里的老人认为死人的事情这两年如此密集就是那两对 石狮子妨的。面对越来越多的群众反映,居委会选派代表与制药厂领导交涉能不 能把石狮子搬走。制药厂根本不把居委会当回事。说不搬。老百姓们说不搬走也 可以,但得让狮子掉个头,动动方向,让那狮子的大口冲着你们自己。制药厂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你们老百姓也太迷信了。老百姓一听急了,集体找他们制药厂 的领导理论说,你们才迷信呢,要不迷信你们干吗不摆个仙女啦鹤呀什么的,干 吗非摆狮子?!制药厂的领导说,你们老百姓迷信,你们要是不迷信,那狮子和 龙啦凤呀不都是一样的动物吗,你们干吗能接受龙呀凤的就不能接受狮子呢?老 百姓说你们厂不承认你们首先迷信,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矛盾就这样激化了。 肖白看见制药厂涌出了好多人,谁也不知事态会怎样发展呢,忽然就听人群 里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肖白没有看见派出所的人影呢,就听“轰”地一声巨 响,狮子被拉倒了!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