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波领肖白先到自己的办公室。小波的办公室不大,但简朴明快。靠窗一张 栗色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计算机,写字台右上角放着厚厚的一摞呈给 市长待批的文件。座椅后面是一排书柜,里边的书全是很政治化的,什么《资本 论》、《列宁全集》、《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等等,将书柜摆得满满 的。书都是崭新而又整洁的,一看便知书的主人很少或是从未动过它们。在写字 台的对面放着一把椅子,那是主宾谈话最好最自然最亲切的一个位置。在写字桌 的斜对面,靠门口还有单人座的一对沙发,中间隔着一个长方条的茶几,一看便 知是给要面见市长的人的“候”座。肖白并不想见小波的老板,那位副市长大人, 所以她选择了小波对面的那张座椅。可这时小波却附身低声略带了神秘的语气对 肖白说:“一会,我们老板要见你!”老板自然是指申副市长。如今,秘书们都 是这么称呼他们跟随的领导的。 肖白对小波的话就有些意外和愕然,“见我……?为什么?” 小波看看表又看看门外,欲说又止。他稍沉思了一下说,“我回头再跟你细 说吧。反正跟石狮子和你要写的文章有关。另外,我们老板现正在跟一个‘大师 ’级人物谈事儿,你不妨也见一见,这也是我们老板的意思。”肖白越发地被小 波搞得摸不清头脑了,“我又不认识人家!这,合适吗?你在搞什么名堂吗,神 秘兮兮的!” “哎,不是我神秘兮兮的,是那人神秘兮兮的。不知你注意没注意市府门口 那对石狮子,当年摆时就是因为前任的所有市长,无论年轻年长,一上任不到一 年准得癌或是半身不遂。不满你说,新任市长才42岁,为图吉利,事先他拉着我 们老板找了一个风水先生到市府门口看了看,那风水先生说你们也不瞧瞧对面站 着谁?你们一个个加起来也命不抵毛老人家呀。毛老人家是谁?他是神。神怕狮 兽,摆对石狮子镇镇吧。就摆了那对石狮子。可没承想全市一时间摆石狮子成风。 石狮子成了街头巷尾、报纸、电台、电视台议论的中心话题。市府怕事情越闹越 大,专门为石狮子召开了市长办公会。办公会上,经研究决定,以政府的名义专 门就临街摆放石狮子发布通告,指令各级政府各部门、市属各单位,凡已摆放石 狮子的要于本月底前自行清理。逾期未清除的,由城管办予以没收。可是有人较 真儿说那市府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呢?要清也得先从市府清呵。事儿就僵在这儿了。 工作也进行不下去了。我们老板实在想不出辙来了,就通过朋友请来了这位大师。 那大师告诉我们老板,说京城来了个女记者在H 市正在做跟石狮子相关的采访, 那篇采访对他的扶正有帮助。我们老板哪儿知道有个什么女记者来采访的事儿呀! 老板昨儿晚上很晚了给我打手机说这事儿,真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刚知你是来 采访石狮子这件事的。怎么这么巧?老板说那人在眼睛一眨一眨之后就说看见了 那个女记者,描述的长相跟你一模一样,并且她还说,她见过你。这事就更奇了。 还说你这篇文章肯定是惊世之作。且告诉我们老板要是有魄力把市政府门前的石 狮子移到市府里边的花园里,市长的位子就是他的。我把你的事告诉了老板,老 板就感到了震惊。他对那人将信将疑,他便让我约你来,在那人不知的状态下, 测一下那人说的真假。因为那人不知你要来,如果你跟她没见过面,自然就当面 戳穿了!” 肖白对小波说的事即感稀奇又感可怕。她说天下哪有这等奇事?我怎么会见 过这样的奇人? 小波说见没见过一会不就见分晓了吗,那人此刻就在老板的屋里呢。我去那 屋一趟,暗示老板你来了,看他是否让你现在就过去。小波说完就出去了。不一 会,小波就回来招呼肖白跟他过去。 肖白这是第一次进政府官员的办公室,她心里有些怯怯的。好在有小波在前 面引领着,再加上肖白急切地想早看到那个神秘兮兮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尤其 是那人还说见过她,这就越发加强了她心中欲见那人的渴求。 进到屋里,她简直是什么都没顾得上看,就被盘腿坐在沙发里的那个女人给 惊呆住了:“怎么?怎么会是你?” 肖白的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女人,就是她搬进租住的414 房屋那天 在暗黑的楼道里卧在她的门口把她吓的魂都飞了给她做钟点工的唱圣母玛丽亚且 神秘兮兮地给她大讲佛法和缘分然后就消失再也未见的那个小裁缝家的瘦飘飘的 女人! 女人细眯着眼看着肖白笑。她旁若无人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悠然地闭上眼向 空中长长地吐出去。肖白眼界里的烟圈大大小小一个套一个,淡淡地又在眼界里 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小波和他的老板在渐渐消散的烟雾中会意地对了一下眼色。他们心下已明了 :那女人说的不错,她们,她和肖白的确见过。尤其是小波的那位老板,忽然心 生了恐惧和内疚。他再也不敢小瞧面前这个人物了。 他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装作不知打着圆场逢场作戏般地说:“小波,你还没给 我们做介绍呢,这位是?难道你们原来……认识?” “别装了! 你不就是不相信我才悄悄把她叫来的吗?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 不信任我你找我干啥来呢? 姑娘,过来。我要不是想见你一面,我早就走了。我 还是挺高兴在这儿又见到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咱俩是有缘分的人,你当 时也是不屑一顾的样子!现在你信我吗?你不信我也不生气。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不信我我也喜欢你!现在这世道像你这么好的姑娘不多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肖白已乖乖地走过去,坐在女人的身边。女人说完,使劲握了握肖白的手,又松 开。然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目中无人般自顾自打了一个哈欠,懒散地从沙发里立 起身说:“好了,我要走了,你们谈你们的事吧!” 小波从未见过这么不给他们老板面子的人。同着年轻貌美的肖白,他发现他 们老板面色很不好看且又无从发作也不好发作。这尴尬的局面就像是放在盆子里 的面团发了酵,任怎么捂也是捂不住了。小波索性就投身进这尴尬里,奋不顾身 地替他们老板解围着说:“大师,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事都是我安排的不妥, 跟我们领导没关系。他根本连我这个同学认识都不认识。是我想试试您的真与不 真。得罪了大师,您大人有大量别记小人过。我在这儿给您赔礼了!”小波屈膝 弯腰鞠躬给大师行着大礼,那份诚恳样儿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大师禁 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她冲小波挥了挥手,又冲肖白说:“姑娘,你可得警惕 着他点。他呀,可是猴精猴精着呢。别不长心眼,哪天他把你卖了你还傻乎乎地 感激人家呢! ” 肖白从心里觉得女人就像自己的一个亲人。她知道女人是真的对她好。关心 她,爱护她。她的心里涌着潮潮的感动。可是在这样拘紧而又陌生的环境中,她 不便多说什么。也不便多表示什么。她看女人执意要走,就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 张名片来,递与女人说:“您什么时候回北京?要是能一道走就好了。只是,我 不知采访什么时候能完……呶,我的电话都在这上面呢。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吧?!” 女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说:“我最不喜欢揣着这些东西了。我拿着也会给你 弄丢了。没有比记在心里更保险的,是不是肖白? ”女人第一次称呼她“肖白” 而不是“姑娘”。这其实意味着她们正式交往的开始。 “你省着这张名片留着给记不住你的人用吧! 对了,你应该送给申市长才对!” 女人临出门前,顺手就把那张名片替肖白转赠给了小波的老板申副市长。 女人就洋洋不睬地走了。小波让肖白陪申副市长坐一会,他屁颠屁颠地紧随 女人其后安排车辆送女人去她想去的地方…… 女人一走,刚才还被女人搞得无所适从尊严扫地的申副市长立即恢复了他在 官场上的常态。那种恢复是在低头轻咳的那么一个细小的动作里就变换完成了。 他这时已正襟危坐在那把阔大的安乐椅里,手里把玩着一只雕刻得精巧细腻口里 含珠的白玉小石狮子,官腔官调地询问肖白的工作学习情况以及此次采访的计划 和安排。他对肖白的问话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肖白呢,申副市长问一句她 就答一句。偶而,她和申副市长之间会出现短暂的静场。这个时候,肖白坐在那 里就觉得很不自在,她又不会没话找话说,又不能傻呵呵地盯着人家看,更怕申 副市长那双审视、思量、琢磨她的眼神。她只好挪开自己的目光,装做欣赏和打 量房间布局的样子,有那么一刻,她还将目光甩至窗外……她知道她的目光不能 总放在窗外,那样一定让这个申副市长笑话。这个时候,她是多么盼望小波快回 来呀。小波一回来,她就可以从尴尬难堪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了。还是小波好,小 波就不会让她感受冷场。她后来干脆就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自己掌心的纹路。 申副市长本可以不使肖白陷在两人独处的尴尬里的。他什么场面没见过,有 什么场合他不能把握呢?没有。他是在他们之间偶然发生静场的间隙里,发现了 肖白神态里一种很久违了的单纯而又可爱的惊慌和羞怯。他在那惊慌和羞怯里还 发现了青春和美丽。说穿了,是他故意让静场持续发生下去的。像大人跟自己喜 欢的孩子搞恶作剧一样,他从容不迫地观看着肖白陷在尴尬中的包括眉宇间流露 的所有微妙的心理痕迹和细节变化。当他看到肖白把目光收回不看他而是专注地 看自己的掌纹时,他甚至在嘴角流露出一丝发自心间的喜欢的笑意。他就是在那 一刻喜欢上这个话不多还露着羞怯的肖白的。他一点也没想到,日后,肖白在他 眼前的这一幕,竟像电影中的一个被固定了的镜头,时常从他的脑际深处飘过来 飘过来…… 直到小波回来,屋子里的空气才又重新活泛和流动起来。小波一进门就冲肖 白说,肖白,那大师特逗,我问她和你是怎么认识的,她说,她是你的钟点工。 这人真会开玩笑。 申副市长听罢眼睛一亮,他可能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就饶有兴致地问肖 白:“哦,是吗?真是这样吗?肖白? ”肖白就老实地点点头。因为那大师的确 是在给她当钟点工的时候认识的。 小波本以为那大师是说着玩的,不承想肖白一副认真的样子加以证实,这更 令小波和申副市长深感不可思议了。“肖白你是说她还给你做钟点工?不可能。 她是好几家大公司聘的顾问。有一年,天海航空公司从美国订购了三架飞机,正 赶上大师去天航看朋友,听朋友说要去美国接飞机,就对朋友说,你接的三架飞 机,两架大的挺好,那架小飞机不能要。要了也得半道退回去。你一定要记住我 的话,别坐那架小飞机。那位朋友就把这话当成笑话在公司送行的宴会上学给他 们老总听,老总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谈吗!可没想到大师的话后来应验了。到了美 国后,两架大的安全接回,而那架小飞机起飞不久就因为机械故障而不得不就近 返回机场。这件事在天航被传为神话。那老总更是把大师奉为上宾。背地里把大 师聘为顾问。重大的生意往来和重要的飞行都悄悄地请教大师。你看,全世界的 飞机一架一架地掉,天航掉过吗?世界上的事,真不是简单的信和不信解释得清 的。不信的事它就发生了。你知道天航一年给大师多少钱呗?我是说,她根本不 缺钱花,她怎么可能给你做钟点工去呢?” 肖白被小波抢白的就有些恼。她说,你爱信不信,反正她的确是我的钟点工。 这事又不是我告诉你的。咱们不说这档子事了吧,你快点给我安排一下采访吧。 正好申副市长接一个电话,肖白就随小波退出去了。 小波说本来我想抽出空来陪你采访,但今天我们老板有几个重要的会我得跟 着。不过城管那边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小波把肖白带到城管办就回去忙他的事情 去了。肖白在城管办翻阅与石狮子相关的资料时看到了这样的信件: “我公司位于秋收路14号,与五交化大楼电子展销中心、帝皇大酒店单位为 邻。近年来这些单位相继在各自门口摆放了石狮子,在我单位周围就有六只,影 响了我公司人员思想稳定,一些封建迷信的说法由此产生,并且也响了城市容貌 的整体观瞻,我们要求城管部门对未经批准擅自摆放的石狮子强令拆除……” 负责接待肖白的城管办的王处长告诉她说,自市政办公会议要求自行清理石 狮子以来,全市380 对狮子中,自行清理了160 对,而未清理的城管办依照通告 精神陆续采取了一些行动。在清理过程中,为保留石狮子而说情者不绝于门,已 被清理掉的狮子们的单位,甚至用本单位的红头文件保留自家门口的狮子。肖白 看到有一份报告这样写道: “我单位地处四中街路东3 号,对面右边是省五院太平间出口,自开业在门 前摆放石狮子以来从未发生过纠纷,我单位希望能继续在门前摆放石狮子。” 另一个单位在申请书中写道:根据市政府110 号文件通知精神,我厂就门前 已安放石狮一事与物资管理局进行了协商,该局目前未提出异议,特申请予以保 留。 还有许多合资企业的申请、理由中都有一句“应外方要求……”或“为了给 外方留下良好的印象……”特此申请保留石狮子。 城管办强行清理过程中的冲突和磨擦是人人都预料到了的,而欣欣印花厂到 市政府状告城管办,却是始料不及的。据王处长介绍,欣欣印花厂对面是电信局 宿舍,干部职工都对欣欣印花厂摆放的狮子极其反感,许多人打电话要求如城管 办再不动手拆除,他们就自己动手,为了防止事态的扩大,城管办不得不采取行 动。欣欣印花厂却大为光火,在给市政府的信中写道:我厂为美化市容建设H 市, 花费了40多万元整修和装饰了厂大门口,同时安放了一对石狮子,对吸引外商来 厂参观签约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然而市城管办的少数领导,趁晚上我厂职班门卫 人员少,全体职工下班之际,即不通知本厂、又不办任何手续,开了六至七部摩 托车,大卡车、吊车各一部,采取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抢行为到我厂门内强抢我厂 的狮子,我们门卫依照职责与其讲理时,他们依仗人多势众,并煽动对面电信宿 舍的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来起哄。 对此严重的打抢事件,市城管办个别领导应负有全部责任,在此我们全体职 工特向市政府呼吁: 一,应保护企业的合法权益和职工的人身安全,对发生的打抢事件向人我厂 道谦,并慰问被打伤和非法拘禁的人员,对打人抢狮子的人予以处理; 二,限其所抢石狮子立即归还我厂,我厂将另行安放; 三,责其落实好市府领导批示,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四,对此事件给我厂造成的各种损失及被打人员的病、休假等损失予以赔偿。 …… 城管办给肖白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和资料,这为肖白的采访省却了很多时间。 从资料来看,企业和企业、企业和居民之间引发的纠纷事例很全面也很突出。只 是欠缺民间老百姓之间因石狮子引发的矛盾和争端的事例。王处长说,那就去龙 昌胡同吧,那儿的老头老太太难缠着呢。只是你得自己去,要是我们跟着,那些 老头老太太恨不得把我们给吃了。从城管办出来,肖白独自去了龙昌胡同。高老 太太跟肖白说,我在这儿呆了快60年了,过去都是地主、老财、衙门口、有权有 势的人家才摆狮子,咬得穷人没吃没喝,现在新社会了,你弄个狮子对着大家, 大家就像恨地主老财一样恨摆狮子的人。 周大爷说,前几年大水镇一个朋友来说,我家这不好,被那家房顶上的石狮 子咬着,我说不信,他说信不信你在院子里砌上七层砖那么一个小庙,防着点吧。 我不信,这两年犯腿痛的毛病,还发烧,一烧就是39度。不信吧,从那以后真的 病了。病了就往狮子身上赖。话又说回来,要是没那狮子,我能往狮子身上扯吗? 大多数人跟我一个寻思法,把狮子弄了算没事…… 肖白行走在H 市古老的小巷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日 益丰富的今天,作为文明社会里的现代人却甘愿充当狮奴的角色,被石狮子震慑, 为石狮子而大动干戈,为石狮子奔走相告诅咒石狮子者有之,对其寄予愿望者有 之,要求拆除和要求保留的更是势均力敌,肖白真想问问那些人,真正拆除的应 该是什么?真正保留的又该是什么?石狮子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它真能给单 位或是个人带来什么好处带来财富和效益或是厄运和灾难吗?显然不能。 或许是因了那位大师的话所起的作用,申副市长终于下决定将市府门口的那 对石狮子移至市府院内的花园里。市府为搬移石狮子还专门开了个市长办公会议。 市政府这一举动,使得清理整顿石狮子这项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下去。连市政府都 把门前的石狮子挪走了,哪个单位和企业还敢再说什么。申副市长一时间成为新 闻媒体追踪报道的热点人物。 肖白是在清理整顿石狮子的新闻发布会上再次见到申副市长的。肖白悄悄跟 小波说,能不能安排她采访一下申副市长。小波说,没问题,我能当我们老板一 半的家。会后,小波真的是单为肖白安排了半个小时的专访。为了显示是专为肖 白安排的,小波为申副市长挡了肖白以外的所有记者采访的请求。在招待记者的 晚宴上,小波还有意将肖白安排到了申副市长所在的那一桌。席间,小波悄悄塞 给肖白一把钥匙,并耳语道,吃完饭你先回我家,我把我们老板送回去就过去。 我有事跟你商量。肖白想说她不去了,她得回家并把钥匙还给小波。可小波就像 是生怕肖白拒绝他似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肖白万分为难地坐在那里。她不知她该怎样处理小波这件事情……肖白也不 喜欢往领导跟前扎。虽然申副市长怕肖白尴尬已格外显示了他对肖白的关照,肖 白还是趁申副市长去别的桌上敬酒的时候,悄悄地溜走了。 陷进夜色里的肖白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无助。她不知她究竟要往 哪里走。是去小波的住处还是回自己的家? 这两处显然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总 听人家动不动就说四海为家,可诺大的世界怎么就没有一处让她有家的感觉呢? 她在马路上徘徊着,不时地就有的士停下来,那的士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望着她, 试探着等一会,看她无意就又走了。停来走去的的士车和徘徊复徘徊的肖白成了 夜色一隅的一道风景。肖白焦焦地想,她不能就这么在大街上显眼地走来走去。 她即已回来,无论母亲待她怎样,于情于理,她都应回家看上一眼。这样想定了, 就招手要了辆的士。坐上去没走多远肖白又犹豫了:那么,小波的钥匙呢?就这 样把人家的钥匙拿走了,人家小波怎么办?小波让她在他家等他一会有事要和她 商量,她有什么理由就这么不辞而别吗?同学小波的这个请求一点也不过份呀, 她还是应该去等一等小波。这次采访之所以这么顺利不多亏了小波吗! 哪怕她仅 是去告别;哪怕她仅是去送一趟钥匙!这样一想,肖白立即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 不返回小波的住处。 肖白让司机师傅调转了车头直赴青园小区…… 这一路上她的内心平静而又坦然。她没有多想什么,就那样平静而又自然地 从出租车里下来,缓步走进小区,缓步地走进电梯又从电梯里出来。可是,当她 将小波塞给她的那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她强令 自己镇静,可是她的手却不听使唤地越发抖动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在 心口上,她终于明白,不是她的手抖,是她的心在抖!她的心扑咚扑咚地跳弹着 抖个不停。她的手就犹疑在那里了。她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开开门后会发生什 么?能发生什么?小波是她的同学呵!大不了人家上学的时候暗恋过她喜欢过她 现在依然喜欢她且愿意善意地帮助她。这有什么吗?肖白你真是太过份了!她在 内心自我的一片遣责声中很决断地把门打开了!肖白幻梦一般呆站在那里:满屋 满眼都是玫瑰花。那花蕊里溢出的香气一缕一缕的仿佛蕴积着特有的灵性浸淫着 肖白……这场面似曾相识,她来过吗?她见过。在梦中,梦里的一个场景。然而 梦里闻不到这香气,这香气简直可以把人的精气搅散了,把人的魂魄也丝丝缕缕 地抽空了。肖白有些晕眩有些窒息地以为不是自己的脚步在花中游荡,而是飘飘 欲仙的灵魂在舞动呀。她的灵魂正掀动夹在花中的一页贺卡,那贺卡上分明写着 :肖白,我愿集结这世间所有的花中的纯洁和美丽祝你生日快乐!天呀,连她自 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今天,的确是她的22岁生日啊。竟还有这样确切地记 得的。肖白莫明地感动和感伤以至于无法自己地哭起来。可是,感动和感伤之余, 她又太害怕这是一种精心的设置了。什么事情一经精心必定带有了某种功利的色 泽。肖白惧怕情感之中的任何功利。因为惧怕她选择了逃离。她把那把灼手的钥 匙放在那张贺卡旁边就慌慌地夺路而逃了。所谓夺路,是因为她刚一转身就与小 波的妻子撞上了。肖白在最初的那个时段里并没理会那个女人是谁,她只是内心 沮丧而羞愧,就好像自己做了某种坏事被人窥见了。抑或是自己的短处被人握了 个正着。她急于从这尴尬里逃离出来,逃得越远越好,逃得越干净越好,逃得回 身时自己都以为是一场梦且那梦无影无踪更好…… 小波的妻子呆怔在那里,就像是被一枚当头落下的重磅炸弹给炸晕了,她受 伤的心和受伤的大脑一时无法回过神来。她弄不明白她的家里怎么会冒出这么好 看的一个女子?她一年半载的都不来这里一趟,她也不知她今天怎么就鬼使差地 非要往这儿跑一趟不可。她甚至也不记得她到这边来干吗,是取什么东西呢还是 女人直觉里的不安全感暗示她必须来一趟?总之她看见了她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和场面。那满屋的玫瑰红得令她刺眼令她愤怒令她的血液提升到无以复加难以释 放的地步,她疯了一般将满室的玫瑰扯碎践踏蹂躏至连魂骨都找不到的地步…… 小波苍白无力地立在门庭,他的想象力贫乏,他怎么看他的房子都像是刚刚 发生过一场战争……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战争”留下的残局:他的满室 的玫瑰花劫后无一能生还的! 肖白简直就是在一片无法理清的混乱境地里逃到家里的。这是她在H 市唯一 的去处了。她想无论母亲跟她之间发生过什么,她永远是她母亲的女儿,她们母 女的关系是无可更改的。然而家早已不是她心中的家,母亲也早不是她心里的母 亲了。肖白清楚地看见母亲在开门的瞬间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爱情光焰。她 就知道母亲在等的决不是她,而是走了整整四年的援藏去了的时光。她在母亲和 时光事发的最初怎么也不相信是母亲利用了时光对她的爱情,是母亲引诱了时光。 那一晚上,母亲跟她说,你今天晚上别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人家谈。不知 怎么她出门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一眼母亲新铺的上面挂着星星和月亮的蓝色的床单。 她就去了时光那里。而时光说你就在房子里等着我,你的母亲约我去谈关于咱们 俩人的婚姻大事,一谈完我就赶回来,我会把好消息带给你。肖白就满怀期望地 等呵等。等到夜都深了,她的时光还没回来。她的眼前就开始飘浮起那蓝色的床 单和床单上的令她触目惊心的星星和月亮……它们在她的眼前飘忽不定的辰昏颠 倒地时空错乱地搅扰得她好不安宁。她无法忍受这虚空,她不管不顾地闯回去, 闯进家门,她看见了醉成泥人的时光被她的母亲绞缠着……那一时刻,床单上所 有的星星和月亮全是被揉碎了又揉碎了的……她想尖叫,可是她连尖叫都发不出 声来。母亲惊恐地看见了她,母亲的惊恐是清醒的且那清醒里带着对肖白的仇视 和恼怒:“谁叫你回来的!你还站在那儿干吗!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母亲的喊叫歇斯底里恶毒透顶,那声音整夜都彻头彻尾地追逐着肖白……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结束了。肖白跟时光,时光跟母亲,母亲跟肖白…… 设计院援藏的指标年年有,年年无人去。谁都想不明白时光为什么突然间抢 占了那名额,一去就是四年…… 肖白知道母亲一直恨她。恨她惊扰了自己精心计划的一场美事。母亲还把时 光的去西藏怪罪于肖白,假若那一晚肖白没闯回来,她坚信时光为了最终能得到 女儿肖白而会一直跟她暧昧下去,她实在不愿意一个人空守空熬寂寞难耐的岁月 了……是女儿肖白断送了她即将的一切,所以她恨肖白。 肖白已从母亲转瞬的冷漠里感知了那恨的根深蒂固。她越过母亲的冷漠看见 正厅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排骨灰盒,有父亲的时光的和自己的牌位,在母亲的心里, 自己也是死了的人。她面对这个家和这个被命定是她母亲的人,她感到无话可说 也无心驻留…… 当母亲背身于她时,肖白泪如雨下地也背转了身子再度逃离了令她伤悲的家 ……她也无心再在H 市多停留一分钟。她不明白为什么H 市给予她的怎么总是这 样里里外外层层迭迭的伤害呢?当她泪流满面地乘坐上途经H 市开往北京的那趟 末班车时,她哪里知道她的未经之途满布着厄运……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