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周尔复是在午夜时分才回到家的。 肖白伏在他的怀里哭的时候,他的心潮一下子涌动起来,就像年轻时才有的 一种情感的冲动。这许多年,他以为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在心中早死了。而现在, 它们又复活了吗?或许他只是怀了父亲般的爱心,疼惜一个懂事的温柔又恬静的 女孩子。或许只因肖白跟王蓓有某些相像的地方,他才注意她关照她。像今晚, 他其实已经算是走了的,这个时候他或许已在自己的书房什么杂念也没有地睡觉 了。那的确只能说是睡觉,因为他在那睡里是连梦都懒得做的了。他为什么不放 心她呢?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人家跟小波走跟老申走跟他有什么相干呢?他干 吗要怀了莫明的忐忑不安呢? 今晚,他从那女孩的眸子里发现了令他悸动的东西。他非常清楚她喝了那么 多的酒全是为了他。她知道他为她的那篇文章去过H 市了,他必须要那么做。那 封信幸亏落在他的手里,要是落在别人那里,还只不定拿着做什么文章呢。他是 懂得一个女孩子在逆境里的脆弱的。王蓓就是太脆弱了。如果当初他懂得或许他 就可以保护王蓓一起度过来了。那时他们是多么年轻啊。就像肖白的现在。他甚 至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老婆林青对肖白充满了敌意。结婚的这许多年,林青绝口不 谈王蓓。他感觉她不是怕他伤心,而是在心理上存着某种畏惧。她为什要畏惧呢? 他在许多年后可以平静地面对从前的时候,他曾细细地理过那个疮处。那个 疮处它是怎么造成的?在心里细细追究的时候就有许多的经不起推敲处,比如谁 知道那晚上那屋子只有他跟王蓓呢?林青和申华。他们两人都是有可能去告发的 人。而事情已经过去了,保卫科长却突然要实地查看他们在暗黑里是怎么听录音 机的。当王蓓为此而自杀以后,保卫科长曾歉疚地对周尔复说,请你原谅,不是 我非得揪着不放,是有人反复要求要复查一下,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我们要是不 复查就是失职。人家也可能向领导告我们。所以请你理解。 而谁又知道听录音机时,那录音机的插头必要插在灯口上才能听呢?不开灯 不能听录音机这种细节只有同屋的人才能知道啊!黑着灯不能听录音机,其实那 恰恰证明了告黑状的人的女性弱点,王蓓和林青,她们听录音机的时候是万万想 不到去把那灯泡卸下来的,王蓓和林青都是很怕电的。这一点周尔复是最清楚不 过了。如此一想,那疑虑处就停在了林青的身上。他对林青有了疑虑,他开始想 林青在他和王蓓的那场爱情里是一个什么角色。王蓓的好友?如果是好友,这许 多年可以不在口头上提,但却是断不了存乎于心的纪念的,像他,他也绝口不会 提王蓓的名字,但,任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她怀念她。而林青是带了冰冷的防范 的心对待那个已经死去的生前“好友”的。他对她的疑虑日益加深。欲深,他就 欲想了解到那事情的真相。他是利用老婆林青去南方出差的机会,悄悄去了那个 小山区的,可是很不幸,那个可能唯一能知道真相的保卫科长早已死去。他对那 个保卫科长的死充满恐惧,那保卫科长怎么就死了呢?他从此不敢再心生去找任 何人的念头。他甚至觉得这个念头的本身就带着不吉利。他回到家的时候林青还 没有从南方回来,他也就不必跟她解释什么。他老婆林青不愿和任何旧日的同学 朋友联络,也不愿他与他们有什么挂葛。慢慢地,他就失去了和一切同学的联络。 如果不是去H 市,他真不知申华已坐到市长的位子。他为什么要亲自去H 市处理 肖白这件事呢?在潜意识里他是深惧林青啊。他都看出肖白长得有点像王蓓林青 还能看不出来吗?以林青的心性,她是不会让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好过的。他如果 不站出来保护她,也就不会有人保护她了。他不能看着这个长得有点像王蓓的女 孩子再次被毁掉。为什么想到是再次被毁这个词呢?那么是不是暗示说王蓓是那 第一个被毁掉的。被谁毁掉的? 已经被毁的他救不了了,他要极力保护那个没被毁的。 在H 市,申华每提及林青,话语里总有一种闪烁其词的东西,那天晚上,他 们不知说什么就谈论起政治和家庭,周尔复说如果以谋略来论,家庭是阳谋,人 性在家庭中是开放的。政治绝对属于阴谋。每个身在政治中的人都是把人性隐藏 起来的。这个阴谋是中性的。指城府和耐心。他说申华适合搞政治,因为申华年 轻的时候就给人阴谋的感觉。申华就意味深长地说,周尔复你别不爱听,你说的 不全对,比如你吧,你不一直就生活在家庭的阴谋中吗?你甚至不了解你老婆林 青,我这么说吧,你,就是后来成为了你老婆的林青的一个最大的阴谋…… 他问申华为什么要这样说,申华就借口酒话不得当真再不肯说了。 他去H 市的事儿,如果不是小波多话,他是永远都不会告诉肖白的。那是他 真心要做的一种挽救,他不想让那女孩子对他深怀任何感激。他希望她顺利健康 不受损害地走过青春。那是他深爱的女孩当年没有走成的。或许他是真的把肖白 当做一个心愿了,一个青春延续的心愿…… 那个女孩子还是挺可爱挺懂事的。他说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吧。她很快就不 哭了。她说还是我自己打个车走吧,您赶快回家吧。要是人家看见您送我回去对 您不好。会影响您的。他说我可不放心你打车走,刚才你还知道怕人家把你拐走 让人家给你停在饭店有人的地方,一会儿可能就真的被拐走了。她说,那就太麻 烦领导了。他问了她的住处,就加速开起来……等到了肖白的住地,她又死活也 不让他送上去,她说,您放心吧,我没事的。您要是不放心就在楼后面看着,如 果四楼的灯亮了就说明我已经到家了……其实肖白完全是在迷昏状态跟周尔复说, 所以,她一直回忆不起来她见了周尔复之后的事。周尔复就是在看到那四楼的灯 亮了以后才离开的。他在想,这个小家伙儿,对谁都充满了警惕性! 穿行在夜色里的周尔复,第一次对自己的一生感到迷蒙。想到这是在往家里 走,他越发地情绪低落。回家并不是一种渴望,回家只是一种习惯。因为人在这 许多年里下了班都是要回家的。出差回来也是要回家的。和朋友聚会完了还是回 家。除了回家,人还有别的去处吗?就像人从出生就奔向死亡。每个人都知道自 己每一天都是朝着死亡迈动脚步,可是没有人可以改变行程和方向。 周尔复将车停在自家的楼下。他没有马上上楼,他坐在车里自我平复着心中 的郁闷和惆怅,平复掉所有新生的期望和渴望。他知道他又自我扼杀了一次。当 他从车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又成了今夜之前的周尔复。明天,一觉醒来之后, 一切都会被忘掉的。一切都会照旧。 林青笔直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着他。他说过多少次了,不希望她这么等他, 林青就是不听。他太怕她这个姿势的等待了。还有这个家,被林青搞得一尘不染 的,林青晚上在家就是不停地擦拭这个家,地板、家俱、电器、床头、窗台、窗 玻璃、厨房,哪哪儿都被她擦得使人拘紧的不敢去触摸。周尔复前脚走过去,林 青后脚就拿着抹布跟上了。有时他真想一头扎进书房再也不出来。林青从来不欢 迎任何人到家里来。即使客人来了,客人参观走过哪儿,她就会跟着擦到哪儿。 周尔复觉得林青的这种过分的干净也是一种病态。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那是怎 样的一种心理暗示?她是不是希望待在真空里、待在与世隔绝的境地里?当然她 不是喜欢一个人与世隔绝,她是希望周尔复跟她共同待在这种境地里。而周尔复 不可能跟她抛离开所有按照她的安排而生活。她就用这样一种方式报复周尔复也 报复她自己。抑或就是一种宣嚣和发泄。因为于林青来说,她知道,虽然最终是 她得到了周尔复,但周尔复的心从来不属于她。她考上了周尔复的那所大学后, 她就自然地把自己转换成王蓓的角色与周尔复交往照顾周尔复的一切。周尔复呢, 就好像春天结束了必然要进入夏天,不管你喜不喜欢夏天,夏天总要如期而来。 没办法他只得如期接受。他就是像无奈地接受了他不喜欢的夏天一样接受了林青。 甚至到他们结婚,他才想起他从没有向她求过婚。 林青不知道周尔复为什么就不能像跟王蓓一样跟她擦出爱情的火花儿。这许 多年里,她一直期待着,可是,他对她越来越冷漠,她内心的火焰也渐渐地被这 积年的冷漠结成的冰给冰封住了。那火焰,最初是火红火热的,被冰封久了,那 火焰便成了比冰还冷的那种妒忌的幽蓝。在单位,他们还是装作恩爱夫妻的样子。 可是在家里,他们其实是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即使说,也只是林青一个人叨 叨,周尔复表面上好像在听着,而其实他往往是在想别的事情,林青的说话声, 更像夏天里的蚊蝇,它们叫它们的,只要不落到他身上,他便容忍着,连抬手哄 赶都懒得做。他们也从来没有如火如荼的性生活过。他跟王蓓的那一夜,仿佛已 抵达了绝顶。王蓓带走了他情感的高峰和高潮。他跟林青从一开始就是例行公事。 就像一个上班的人必须要完成应做的工作,在家庭里,性生活就像不得不去做的 一项工作一样。自从他对林青有疑虑了之后,他终于连性生活这项家庭必修课也 懒得再做。他和她,他们分居已久,他一直住在书房里。可是特别奇怪的是他从 来没有心生过离婚的念头,就像一个人被安排了一份工作,无论那工作他喜欢不 喜欢,他都会硬着头皮拿出耐心和耐力终其一生直到退休…… 她看着他换拖鞋挂衣服,她把他的鞋子沾过的地儿用布擦了,又把他的衣服 摘下来拿到阳台上朝外面抖抖灰尘。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已经进卫生间洗澡去 了。她把那衣服一件一件地检查着,并将鼻子贴在那衣服的领子处和胸前位置嗅 一嗅。这许多年她都这么嗅过来了,从没发现周尔复体外的任何味道。可是,今 晚不同,她怎么嗅怎么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就附着在衣物的纤维里。那是女人 身上特有的香气。她竟然在初嗅出来时有片刻的激动,就像一个侦探,他用了许 多年寻找一条案件的线索,终于在某一天寻到了,他能不激动吗。她甚至觉得找 到这种气味才是这许多年里一直期待的工作。她就是在为寻到这样的一个小线索 而生活的。她看见了自己那被冰封住的妒忌的蓝色火焰正从带着香气的缺口迸发 出来,而被那焰火炽烤着的一个面孔正是青春的肖白! 星期一肖白没到单位来上班。 星期二肖白仍没到单位来上班。 星期三。 星期四。 星期五。 整整一个星期肖白都没来上班。 林青每一天都在盯着肖白是否来上班了。周尔复虽然极怕见到肖白,可是每 天也留意着肖白的来与没来。还有大包牙宁宣儿和老婆嘴沙沙。她们忍过了星期 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就没有耐心了,星期五,她们竟几乎是在差不多的 时间里,前后脚分别找主任问肖白怎么没来。宁宣儿问他的时候他说肖白请病假 了。沙沙问他的时候他又回答说肖白请病假了。林青也来问他怎么一直没见肖白 时,他就很疑惑地看着林青说,你们干吗都打听肖白呢?平常报社里的人三天两 头的出差,一个月半个月的不在报社是常事,也不见谁问一句,干吗你们对肖白 这么感兴趣呢?林青说哦,还有谁都问了?那钱主任就笼统地说,反正不下四五 个人了!我要是有病有这么多人关心可就好了。林青一听是有病了,立即就很警 觉地问是什么病啊,那钱主任说,人家一个小女孩,我们怎么好问人家得了什么 病呢。林青就越发上心了。她都想到会不会那肖白是已怀了周尔复的孩子,请病 假去做流产了?她跟周尔复结婚这许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开始对外人说我 们不想要孩子,可是林青还是希望自己能怀一个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一次 也没有怀过。周尔复从来也不提要孩子的事,她不知是她有问题还是周尔复有问 题,她不好意思提出去检查,他们就这样过来了。周尔复好像挺愿意接受没孩子 的这种状况。而她呢,就像一个被闲置的不下蛋的老母鸡看见下蛋的鸡就眼红, 林青一听说谁怀孕了就横生出一种充满心底的妒忌。肖白怀孕的事儿即使是她猜 想的,她也妒火中烧。 肖白是在小波给她打完电话的当天夜里发起烧来的。她绵软地躺在床上,浑 身冰凉,脸儿被烧得通红,而大脑却异常的活跃。多年不见的人,远的,近的, 一个又一个都来到了她的面前。先是她的从未被她梦见过的父亲,他脸黑黑地人 也瘦瘦的坐在她面前,虽然他已经不是她小时候记忆的样子,但她还是认出他是 她的父亲。她曾想像过她和她的父亲重逢的场面。她相信有一天还是会重逢的。 再见到她的父亲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她肯定她不再像从前爱父亲那样爱他了, 但她也不会恨他。因为许多年她都不把他当做一个亲人了,她把他当做一个陌生 人。对陌生人你还有什么好恨的呢?他来看她,她即不惊讶也不激动。她说你坐 吧,他就坐下了。他说,你问吧,你不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要那样吗。她说我等 着你自己说。他说,都说人是从猿变来的,但人从本质上还是动物,具有动物的 一切属性,自私、凶恶、喜欢群居,没有常性,好喜新厌旧。只不过动物想怎么 样就怎么样没有道德的约束。法律和道德都是人给人制定的,如果没有这些种种 的约束,人比动物坏得多。我或许动物性的表现多一些,你不能说我从没爱过你 妈,年轻的时候真爱过,人类为了美化自己的行为说那是爱情,而给动物定义为 发情。人类挺虚荣的。其实给人定义为发情才最为准确。每个人,发情期的早晚 和周期都是不一样的。许多人老标榜爱情是永恒的,爱情地老天荒。爱情永恒为 什么有那么多人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在心里爱着另一个或另几个人?有的人 一生会爱许多次?爱情也是人类的一个未解之谜,你根本说不清楚爱情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儿。如果真存爱情,为什么两个人相处日久就生厌倦?就像我们常常厌 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在庸长的生活里,我们总希望有某种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 人们总说喜欢平静平淡的生活,那是他已经受过了刺激领受了新鲜。而对于一个 从未领略过刺激和新鲜的人,平静和平淡的生活就像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黄土,它 们日复一日压在你的身上,那感觉就像是一点一点地被活埋。人在这种被活埋的 状态里逐渐窒息而死……许多人就是这样慢性窒息而死的。我不想这样死。我想 寻求新鲜和刺激的生活。有一天,我跟你妈和霞的爸妈,我们四个玩牌玩到深夜, 玩累了也玩烦了,我们说,咱们玩点新鲜的吧。什么是新鲜的事情呢?霞的妈就 看着我说,咱们写四张纸片,看看谁能抓到谁。我说我要是抓到你了呢,她说抓 到我我就跟你走呗。我说那你可不许反悔。大家都意见一致地说那好吧,反正是 抓着玩,瞎抓吧。我真的就抓到了霞的妈,你妈自然是被霞的爸抓走了。当然那 只是纸上的游戏。可是,我常常幻想这事要是真的该有多刺激啊,这里边,霞的 妈充满野性,她巴不得这样子呢,如果我跟霞的妈坚持,霞的爸也不会反对,他 跟你妈也不吃亏。可是只有你妈,她绝不会答应的。我知道她。这样就只有我跟 霞的妈在暗中真的把游戏玩起来了。我们假戏真作,霞的妈是一个浪荡的女人, 男人有时候真喜欢浪荡的女人,她带给你一种全新的感觉,她使你神魂颠倒。人 有的时候不喜欢千篇一律而喜欢神魂颠倒。人在这种神魂颠倒里是无法自持的。 我们背着那两个人偷情。我知道霞的妈并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在老家就跟别人偷 情,她在跟我好的时候还跟于丽的爸偷情,如果让我娶她我决不会的,可是我仍 然喜欢和她偷情。我知道我不会也不愿再回到旧的日子里了,即使你妈哭闹着跪 下求我。她的哭闹打破了我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剥夺了我的新鲜和刺激。我 恨她。所以我逃离。我一直走到甘肃一个叫天水的地方,天水那个那么封闭的地 方女人却很骚情。她们的脸蛋白里透红,她们的眼睛水旺水旺充满肉欲地看着你。 我就是被一个孕妇那充满肉欲的眼神给迷住了。那个孕妇大概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她前面生了两个女儿了,她的男人一心想要个儿子,他想第三个怎么也应该是个 儿子了,怕动了胎气,他虔诚地从她怀孕那天起就没再上过她的身。我是在路过 她家门口借水喝的时候,被那孕妇对他充满想往的那种眼神给勾住了。我说,看 你们家房子宽敞的,我想在你家借住一宿,我给你们钱跟粮票。那孕妇生怕我变 卦,赶紧就点头答应了。她的男人那天夜里在地里看瓜,我跟那孕妇中间隔着两 个女子娃,我们一等那两个女子娃睡着就滚成了一团。那孕妇不管不顾发出很大 的叫声。她吵醒了其中的一个大女子娃。就是那个大女子娃,在第二天早上她达 (爹)回家吃饭时告诉她达说,黑里,有一个像达一样的人骑在我娘的身上打我 娘,把我娘打的乱喊叫。那男人一听一下子就眼红了,还没等她男人逼问,那孕 妇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她说,咱又没吃亏,他还给咱留了钱和粮票。男人 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然后拿着刀就追出去…… 那个男人是在走出那个村子很远的荒漠里追上我的。但不是那个男人用刀杀 了我,而是我用刀杀了他。大漠里没有人烟,我把他就埋在沙土里了。我埋完他 就上路了,走到天黑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棵树,这方园四周什么都没长却长了一 棵很茂盛的大树。我决定就在这棵树下过夜了。夜里,霹雷挟着闪电还有狂风和 暴雨就像野兽一般把我从梦里提拉醒来,我无处跑也无处躲藏,我眼看着一个劈 雷就把那棵树和我一起劈开并在瞬间烧成了黑炭…… 肖白说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一切呢,你让我看到了丑恶。你应该给活着的人留 有余地…… 她没看见他走,她也不知霞是什么时候来的,霞的手里牵着一对双胞胎女儿。 霞说肖白你是对的,是不能跟朋友太亲密,不要亲密得你我不分。我如今就尝到 了亲密不分的苦果。肖白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霞说,你还记得于丽吗,当年, 你知道我们是那么好,好得就像一个人。我们两个在一起根本无心上学,高中毕 业我们都没考学,我们两个一起开了一个服装店,白天她进货我看店,晚上我们 就住在店里。就是在那一年,于丽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起初她老是觉得喉头处难 受,像要往出长东西,后来是她自己发现她起了喉结,女人怎么会起喉结呢?她 对那喉结感到了恐惧。她以前特别喜欢穿坦胸露背的衣服,自从长了喉结她连夏 天都要穿高领的衣服以便把鼓出的喉结盖住。有一天,她喊我,我根本没听出是 她喊我,我以为是一个躲在哪里的稚气的小男孩喊我呢,是那种细细的男声。屋 子里并没别的人,我说奇怪,这是谁在喊我呢,她说,什么奇怪不奇怪的,是我 在喊你。我说你喊我就喊我干吗要装成男人的声音。她说,你说什么,我的声音 像男人的声音吗。我说不像真男人的声音像宫里的太监。我不知她听我说完这句 话为什么竟疯了一样扑过来打我。她说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不男不女你他妈的还用 太监这样的词羞辱我。我告诉你就是太监你也得跟着我。我说于丽你疯了,你胡 说什么。她说,我胡说?你好好看看我,你看看我跟你一样吗。她凶狠地伸手扒 我的衣服,又把她的衣服也扒下来,我们两个赤裸裸地面对面站着,天天在一起, 我一点也看不出她哪儿有变化,我说,你身板好像比过去长宽了一些,也比过去 看上去结实,她说你看看我这儿长出来什么,她走到我跟前,把我的手拉起来, 她让我摸那个喉结。我吓坏了,我说你怎么长出喉结来了?她说我他妈怎么知道。 她说已经长出一个月来了,我不敢告诉你,我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敢去医 院检查,人家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像看怪物那样看我的。我想我可能真是那种隐 性人,我的真实性别应该是男性,要不我为什么一直喜欢女人,喜欢跟女人在一 起过日子呢…… 我被她的话和她长出的喉结给吓呆了。天哪,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于丽 身上!我当时还没想到我自己即将陷进的不幸,我说,如果你真是男人身,你就 应该去医院看看,现在可以通过变性手术变回你自己本来的面目。我说了面目这 个字眼,觉得有点刺激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可是就在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有 一种贪婪妒忌霸占欲相混合的那么一种令人万分恐惧的眼神,她用双手扳着我的 肩膀说,这件事只你知道,无论我做手术和不做手术,你都必须跟我过了。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两情相悦,我们只是愿意在一起玩儿,可是我从来没有 想过要跟她“过”,像夫妻那样过日子。我一直以为我们有一天会碰到一个自己 喜欢的男人,然后把自己嫁出去。于丽的话就意味着我没有这个权力了!她怎么 可以剥夺我的婚姻的权力呢?更深度的恐惧还在后面。 她就像一个变态狂每天看着我,她不允许我跟任何男人说话,我只要跟哪一 个男人说话她就说我是看上人家了,只不定哪一天就背叛了她跟那男人跑了。她 再要求我像以前那样跟她玩我就不肯了。她就在夜里趁我睡着了折磨我,不知她 是什么时候在性用品商店买来了各种阳具,她把它们系在她的私处,然后拌成男 人的样子进入我。我欲反抗,可是她已在我熟睡的时候将我的手脚都绑在床的四 角,她一边扭动身子一边恶毒地说,我知道你嫌弃我了,我从你的眼睛里已经什 么都看清了,你这个婊子养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真正的男人,我知道我做了 手术你也不会跟我过的,可是如果你遇到了阳痿或是早泄的男人,还不如跟我, 像我现在这样待你,不比阳痿和早泄的男人待你好吗?你答应我还像从前那样跟 我一起玩我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对你都好…… 我实在无法忍受她了,我决定想办法找机会逃离她。有一天她发现了我的企 图,就把我锁在服装店后面的小房里。我求她放了我吧,她说她不能没有我,她 说要活咱俩一块活要死咱俩一块死。我说我不想死。她说那你答应我跟我好好过。 我说好,我答应你,你去做手术,你做完手术我跟你结婚。那一晚她温柔地待我, 我们好像如胶似漆的样子,她真是百般地讨好我,让我快乐,她努力做到最好以 便把我留住。 她拿了全部的积蓄去做变性手术去了。她说你好好照看这个店。等我回来。 我在她走后就把那个店卖了隐姓埋名跑到南方,后来嫁给了砖厂的一个老板, 并生了一对双胞胎。隐姓埋名的所有日子里我从未感到安生过,我料定她会找来 的,所以整日活在忧烦里。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中国这么大,她不知是怎么找过来的。她真的是变了 一个人,一身的男装打拌,头也剃的是小平头,很精神很干练的一个小个子男人。 那是荔枝熟了的季节,我带着那两个宝贝在荔枝园里摘荔枝,那两个小东西 一会就跑不见了。看着天要下雨了,我就喊她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就听背后有人 叫我,我一回头,她手里牵着我的一对儿女。起初我没有认出他是谁来,当我意 识到他就是于丽时,我吓傻在那里,我看见我那两个宝贝她们的嘴里都被塞上了 袜子,她们无法哭喊出声。我说于丽你放了孩子,不关孩子的事,我求你了,你 让我把她们送回去,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了结。其实我从认出于丽的那 一眼就应该意识到,我和我的两个宝贝是死定了。可是我仍抱侥幸…… 于丽说,你要是想要你的两个宝贝,你就乖乖地跟着我走。我当时真是被她 吓破了胆,又担心两个小孩子的安全,所以对她言听计从。我乖乖地跟着她走, 一直走到荔枝园北边的一个山洞里,山洞里吃的喝的一应俱全,看来她在这儿住 了一段日子了,也就是说于丽早就寻到我了。于丽说,来宝贝,叔叔给你们喝点 东西,我说,不,你们不能喝她的东西。她说,你看看你,你怎么这么教育下一 代的。她说,宝贝你们得听叔叔的,你们要是不喝叔叔就不让你们再见你们的妈 妈。你们要不要喝下去?两个孩子想要再见到妈妈,所以她们就很听话地喝了下 去,她们喝完就睡着了。于丽说,你睢,我只不过是让她们睡一会,我好有话跟 你说,我们的话,总不能让两个小孩子听吧。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好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们多好啊。而这个日子也恰恰是你离 开我的日子,你看这事情是多么的巧呀!所以我选择今天我们再见,今天也将是 我们抉别的日子,不是你我抉别而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抉别。你知道这是你丈夫烧 砖废弃的洞,方园除了你们家不会有人知道这儿,也不会有人到这个废掉的洞里 来,你的丈夫,他只不过是你给我们寻找的一个掘墓人,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们有一天会在这里找到我们的尸骨…… 她说你看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带来了炸药还有刀子,你看,你按我的方式跟 我消磨这最后的时刻呢,还是选择……我说你的方式是什么?她说你答应过我要 和我结婚的,可是你不遵守诺言,但我一定要让你在这山洞里跟我完婚,这是我 们的密月之旅……我说不,你就杀了我吧!她说不急,我要跟你度完密月再杀你 也不迟,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的男人出差走了,没有人会打搅我们的密月…… 肖白真想大声地冲霞喊,你为什么不跑,不向外边求救?你干吗就束手待毙! 霞哭着说,我的两个宝贝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惊扰了她们。我只能守着她们和她 们一起睡去…… 肖白在发烧带给她的意识迷乱中备受煎熬着。她的大脑就像是火山喷发地带 的地下岩层运动,那是一场接一场的无序、混乱、颠覆和自我颠覆、毁灭和自我 毁灭的过程。生命体里潜藏着的各种魔怪,它们会在一个人因病痛的折磨而无力 抵抗、丧失了理智和思辨能力的空隙里乘虚而入,然后,它们会像一种速生速灭 的菌类,无限滋生蔓长,连天蔽日,裹挟住你意识里的任何清醒,又在你完全迷 幻和被迷惑里迅即地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白睁开眼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那寂静让她想到了死亡。那些跟她生命 有着关联和没有关联的人的死亡。她看见死亡了吗?死亡是这样寂静吗?刚才, 她的灵魂是否真的有那么片刻的游离?游离开她的生命,在死亡的人群里,找到 她要找的人?其实那已不是她要找的人了,她只是翻看见了生命的一种结局。她 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他们生命的结局,或许那仅仅是一个人生命结局里的一种? 然而它们极端而又令她长时间感到心灵的颤栗和恐惧。 窗外是冷调儿的早春二月的阳光,肖白弱弱地坐起身,将毛毯拉出来披在身 上,她看着披在身上的毛毯就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 爬满了虱子…… -------- 网文报社